萬劫不複的此岸(代後記)——《張馬丁的第八天》訪談錄(3 / 3)

傅小平:有一點,我想是需要做補充的。我懷疑,是不是我們對文體創新一直存在誤讀。從文學史的經驗看,文體創新往往源於時代的轉折,它暗含了觀念的變革。而並非隻是包含結構安排的新穎化、語言表達的陌生化、情節設計的離奇化等內容。也就是說,文體創新的背後,其實都有不得不做如此變動的理由。但看當下的很多寫作,你會發現這種理由是不存在的,某些故事或許循規蹈矩地娓娓道來,更有其可取之處。

李銳:在我看來文體創新從來都是和觀念變革聯係在一起的。發現了原來的世界的狹隘性、虛假性,就一定要再來表達、描述一個新世界。這有點像是用天文望遠鏡觀察宇宙,不同的工具,所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看到外麵的世界無窮大、無窮變,就回到內心。結果發現內心世界也是無窮大、無窮變。人就在這個困境之中來回地糾結,於是,就糾結出了無窮多的想像,這些無窮多的想像被留下來,不是因為它們完美、正統,而是因為它們有無窮的缺陷和遺憾,於是就激起了後人無窮無盡的彌補和創造。這就是我所看到的藝術史的動力學。

傅小平:就當下的閱讀潮流而言,反映真實曆史事件的寫作,其實並不討好。在一些讀者看來,要真正了解曆史,還不如讀紀實作品。要娛樂消遣,讀純虛構的作品,比如穿越、盜墓之類的小說,或許更能給自己帶來天馬行空的閱讀快感。可以說,這是一個嚴肅寫作者麵臨的兩難困境。

李銳:沒關係。在了解真實和娛樂消遣之外總還有人有其他的精神需求。我從來就不夢想著自己寫的小說要給所有的人看。

傅小平:在一些隨筆文章,還有公共場合,你都強調文學創作的嚴肅性。這種嚴肅性,固然能顯示你對創作的認真執著,但也有人認為是一種高姿態。這種寫作姿態,與當下流行的圖書市場似乎是相背離的。即便是那些曾經追求過崇高的作家,現在也習慣於說寫作隻是寫著玩。換言之,他們認為,好作品是把玩出來的,而不是冥思苦想、正襟危坐寫出來的。我想,到了“80後”、“90後”這批寫作者,他們的寫作,多半不再有那種沉重的使命感。

李銳:文學本來就是多種多樣的。還有就是不要太關心潮流,不要太關心別人怎麼樣了。有人願意渾身舒服的順流而下,那是他的選擇。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專門為了文學才存在的,曹雪芹的時代有文字獄,我們的時代有權力和金錢的雙重專製,文學從來都是在風霜雨雪、汙泥濁水中生長出來的。至於大家現在都愛炒的“80後”、“90後”、“文二代”,原本就不是文學話題。報紙上總得熱鬧才有人買。為了不給人炒作的話題,我就不要評價他們的寫作了吧。我們這些現在的“老作家”,當年不是也都年輕過嗎?不是也都和當年的老作家們在文學觀念上有很大不同嗎?誰都會年輕,誰都會老,都會死。還是那句老話,太陽底下無新事。關鍵不在老還是年輕,也不在觀念新還是舊,關鍵是看能不能寫出好作品。兩千多年前的屈原對於我們是何其之老呀,可那又是何其的瑰麗、飛颺啊!你能說他的詩不好嗎?你能說他的觀念陳舊嗎?屈原寫詩的時候,既不是為了發表,也沒有什麼圖書市場,他甚至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兩千多年後,有人會這樣衷心地讚美他。對於寫作者來說,除了寫出好作品,別的都不在話下。

傅小平:一般說來,通常意義上的純文學,必然包含了嚴肅的精神內核。然而,從現在整個圖書市場看,那些最受歡迎的小說,往往特別注重沒有任何擔當的遊戲精神。我想,部分是出於這樣的原因,馬原聲稱,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已經死亡。當然,他這個說法,其實預先假定了一個前提,所有的小說作者都是麵向市場寫作的,作家創作的小說,如果暫時找不到相當的讀者,就被歸入“死亡”之列。作為一個對文學有自己堅持的作家,對近年來屢唱不衰的“傳統文學死亡論”有怎樣的理解?對這種市場至上的觀念,你認為是否需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李銳:這個問題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吧,不是從馬原開始的。自從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後,大家就跟在後麵“死”來“死”去的,先是“人”“死”了,後是“作者死了”,再後是“文學死了”,什麼都“死”光了之後,第二天早上太陽照樣還是升起來,還是又看見了那個大家都活著的世界。小說作者不是從今天起麵向市場的,起碼中國的小說作者從話本時代,從唐宋傳奇、“三言二拍”的時代就麵對市場了,尤其到了明代,隨著造紙術、印刷術的提高,隨著讀書人口的擴大、市民趣味的普及,中國的坊間書肆,中國的圖書市場、書畫市場是極其繁榮的,那幾乎可以稱作是文明普及的黃金時代。寫了小說被拿到市場上去賣,和專門為了市場銷量寫小說是天壤之別的兩件事。當“碼洋”明星,做市場奴隸,和賣洗衣粉、衛生巾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合法生意、辛苦掙錢,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明朝的市場上也買賣糖酒煙茶、日用雜貨,那並不能阻擋中國古典文學四大名著裏的“三大”產生在明朝。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明朝那個“通四海”“達三江”的廣闊市場,培育、傳播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和肉欲橫流、花天酒地的《金瓶梅》。要知道這些個“勞什子”都是和中國“傳統文學”格格不入的洪水猛獸,它們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批判、查禁,可卻一次又一次地“春風吹又生”。被市場專製是可怕的,為了銷售量而娛樂致死也是可怕的,但是市場本身並不是妖魔。有位評論家曾經在一個文學研討會上說,任何文學書籍銷售超過兩萬本就是可恥的。我不知道這個“兩萬本”數字的統計依據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萬本就不可恥。但可以看出來,這肯定是一個以市場為敵的極端態度。如果這樣極端地以市場為敵,那我們每個人都隻好光著身子上大街了,因為我們身上的每一寸衣物、用品無不是從市場上買回來的,沒有任何一件身上的東西是你自食其力製造出來的。其實,我們的難題不隻有“市場專製”,還有“權力專製”,在金錢和權力的巨大剪刀中間精神潰爛、侏儒遍地。這才是我們真正完整的困境和難題。

在我看來文學和任何事物一樣,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傳統”,文學總是在新舊更替、文本轉換中生機勃勃地存在著,總是在汙泥濁水當中長成了參天大樹。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媒體通常從市場角度,拿你和你女兒笛安來做比較。有些新聞挺聳動的,認為笛安在文學上比她父母成功。理由是,笛安的新書銷量更好,受關注度高。另外,像蘇童等不少名家都給了她很高的評價。你怎麼看這樣的比較?對笛安在文學創作上的成績,你是怎麼看的?

李銳:是呀,正如你所說媒體和新聞是要求“聳動”的,不“聳動”毋寧死。但是一“聳動”起來,就容易和真實相去太遠。笛安的書的銷量是比她爸她媽都要強,都要多很多倍,而且據我所知給笛安很高評價的不止有蘇童,還有別的很著名的作家。所以說,看笛安的小說,不要以銷量來評價,還是看看她寫出了什麼和別人不同的內容,看看她在文學上表達出來什麼別人沒有表達的東西,看看她給了你什麼樣不同於別人的閱讀感受。在我看來,笛安是很善於把凡俗瑣碎的生活寫得蕩氣回腸。而且,又由於她有常年留學國外的經曆,這不但在個人經曆更在審美趣味上給了她迥異他人的特質。而這種經曆和眼光,正在成為中國新一代作家們更廣闊、更複雜的“國際化”背景(我想強調的是,現在的“國際化”,已經越來越用不著必須走出國門了,中國已經越來越成為國際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了),或許,就傳統文化的傳承來看,這又是他們比我們更大的缺失和局限。當然這隻是指大的社會背景而言。至於說到具體的個人,我真的遇到過閱讀量驚人的“80後”年輕人,我說的閱讀量是指對中國古典典籍的閱讀量。

傅小平:評論家習慣用代際來劃分作家,這樣便於從理論上去做闡釋。同時,不同時代作家的寫作,在思想觀念和表現內容等方麵,的確會有大的差異。大體看,五十、六十、七十年代作家還比較相近。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這一撥,與前輩作家相比,就會有比較大的差別。我們知道,你和蔣韻老師合著的《人間》,前陣子由郭敬明重新出版。你跟“80後”作家群體,會有一些交流。對他們有什麼印象?怎樣看待流行的代際觀念?

李銳:我從來不覺得“80後”、“90後”是文學話題。按這個說法,不知道該把曹雪芹和李白、杜甫算到幾“0”後?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隻要是人,大部分都要生孩子,孩子一天天長大,自己一天天變老。即便是不生孩子,也會隨著年齡增長而不可阻擋地變成“父母輩”、“祖父母輩”。長輩總是希望晚輩們進步,總是希望晚輩們比自己強。如果不幸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到頭來“人”也就真的離死不遠了。“80後”一眨眼就是三十歲,青春真是個最靠不住的東西。記得當年好像是錢玄同先生曾經放過一句狠話“人過了四十歲就該槍斃”,可話音剛落,就輪到了該“槍斃”他自己的時候了。不止青春靠不住,年齡也靠不住。我對“80後”作家沒有群體性的接觸和了解,更沒有深入、廣泛的閱讀,所以不能做出判斷。在我看來,無論年輕還是年老,唯一的判斷標準還是要看你寫出了什麼作品。“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大家還是不分老幼、不論輩分好好地寫小說吧。時間從來留不住的,一眨眼就沒了。就在此時此刻,就在我們閑談、吃飯、睡覺、散步的渾然不覺中,這個世界上正不知有千百萬的新人類,從母親黑暗、溫暖的子宮裏身不由己地驟然降生到人世間;也正不知有千百萬陌生的生命在回到永恒的黑暗之中;生死轉瞬,有如沙塵落地,落下的是生命,掩埋的也是生命。所謂刹那刹那都不暫住。

傅小平:迄今為止你的創作,大多聚焦農村、農民,還有就是曆史題材。在以後的創作中,是否會有新的轉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城市化寫作,或許是將來寫作的一個趨勢。和你同輩的一些作家,也一直試圖在這方麵做出自己的探索。其實,蔣韻老師寫得更多的就是城市題材。在這方麵,你有什麼樣的考慮,對未來的寫作有怎樣的期許?

李銳:這和每個個人的經曆、命運、愛好有關,和“趨勢”無關。曹雪芹時代的趨勢是科舉至上,可他就是反科舉、反趨勢,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女兒國裏不知今夕何夕。幸虧曹雪芹反趨勢,不然的話我們到哪裏去看千古絕唱《紅樓夢》?我對自己沒有什麼期許,甚至連越寫越好的期許也沒有。到了這個年齡,就知道所謂“越寫越好”是一句假話。因為隨著年齡增加,生命感悟不一樣了,“好”的標準也就變了,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誠懇地寫作。如此而已。2011年9月4日—9月19日,寫於北京,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