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不複的此岸(代後記)——《張馬丁的第八天》訪談錄(2 / 3)

李銳:也許吧。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閱讀期待。記得我的《無風之樹》裏的暖玉,在故事最後結尾的時候,也離家出走,離開了矮人坪。我曾經說過,一個有暖玉的世界就是一個可居的人間,一個沒有暖玉的世界就是人間地獄。很難說,張王氏的出走是一個希望。這是一場絕望的出走。張王氏的離開,既是對人間的絕望也是對絕望的拒絕。說給出了希望有點簡單化了,也許更像魯迅先生說的“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傅小平:在小說寫到的那個年代,種族、血緣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加以國恨家仇,這個問題更容易被尖銳化。也因為此,義和團“扶清滅洋”的主張,易於被清政府接受。張馬丁機緣巧合倒在娘娘廟前被張王氏所救,張王氏就認定他是她的丈夫張天賜轉世。對此,我是感到疑惑的。宗教中關於輪回的說法,一般說來轉世不再是人,而是變成別的動物。如果是轉世為人,成了另一個血緣和種族的人,這很難為普通百姓理解和接受。因此,我特別想知道的是,這個故事有原型嗎?在進行小說構思的過程中,你是怎麼考慮的?

李銳:整個故事、所有人物都是我虛構的,除了聶統領稍有一些曆史原型。張王氏是在一種癲狂發瘋的精神狀態下神靈附體,是她“強迫”神靈送給她一個轉世神童的,這不是那種佛教所說的轉世輪回。她隻想接受自己瘋狂夢想中的結果。除此而外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天母河流域女媧娘娘的民間信仰也不是佛教信仰。在這種邊界模糊的民間信仰中,開天辟地的聖母娘娘女媧,和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菩薩幾乎是可以等位互換的神靈。

傅小平:坦率地說,讀這部小說,一開始我自然以為,題為《張馬丁的第八天》,整個故事將以此為核心輻射開去。在閱讀過程中,故事的進展卻一步步打破了我原初的設想。“張馬丁的第八天”,其實並非一個中心,甚至張馬丁都談不上是小說的主人公。當然,“張馬丁的第八天”,或許是一個由頭。從這個點出發,你試圖對整個曆史有一個全景式的把握。從這個角度看,曆史或者說宿命,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主題。

李銳:我前麵已經講過了,這個無可寄托的人間才是重點所在。

傅小平:哦,你似乎對“人間”這個詞,有特殊的感情。事實上,你和蔣韻,你們夫婦還合作過一部重述“白蛇傳”的《人間》。當然,兩個“人間”用意應該是有區別的。從一般理解來看,人間可以對應於此岸。如果此岸無可寄托,不妨寄托於彼岸。在這一點上,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大體相似。就這部小說而言,感覺你無意於給出彼岸的慰藉,如此,人間顯得格外沉重。就像張馬丁的真誠“救贖”,或許換來了自己心靈的安寧,卻也被引向了死亡。他的“殉道”,似乎於苦難人間無補。

李銳:就我的理解,對基督教而言,死亡不是一種否定,而是回到主的懷抱,是永生、永恒的開始。這是基督教對待死亡的基本態度,也是他用以慰藉死亡的最終理由。所謂來於土歸於土,所謂聽從上帝的召喚,都是在講這個最終理由。在我看來,“人”所麵臨的悲劇,人所掙脫不開的困境是——人間就是一個萬劫不複的此岸。沒有了彼岸的幻影來安慰,這或許太沉重,這讓人沒有了任何可以推卸的借口。上帝的歸上帝。自己的歸自己。有了這個深刻的敬畏,我們或許才可以對生死、善惡有不可推脫的抉擇。

傅小平:我總感覺,小說取名為“張馬丁的第八天”是有特別用意的。為何不是張馬丁的“第七天”,或是“第九天”?之前的“七天”,對張馬丁來說,有著怎樣特殊的意味?

李銳:張馬丁已經在他的墓誌銘裏講清楚了,天主用六天創世紀,用一天休息,這也就是我們現在一周作息製度的來源。所有信仰天主的人都是活在天主所造的世界裏,這個周而複始的七天是一個嚴密、深邃、能夠自圓其說的信仰世界。而張馬丁是從背離天主開始了自己的複活的。他已經無法用那個原有的信仰支撐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已經是一個被打破的、無法自圓其說的世界,他是為了這個被打破的世界而獻身的,他是為了這個被打破的世界來到第八天的。這是張馬丁的創世紀。這是張馬丁自己的走向各各他的獻身之路。

傅小平:反複閱讀這部小說後,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單獨的人或物能成為絕對的主角。同樣,也沒有一個絕對的視角可以統攝整部小說,這使得小說呈現出眾聲喧嘩的特點。這在你此前的《銀城故事》和《太平風物》中也有所體現。我想,這大概跟你對曆史和人性獨特的理解有關。

李銳:是的。在我看來,曆史從來都是芸芸眾生的曆史,曆史從來都是芸芸眾生萬劫不複的此岸。我曾經說過,在《銀城故事》裏“牛”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人物,而在《厚土》裏“山們”更是無處不在的主角。我的小說裏,尤其是長篇小說裏的人物常常都是一群共生狀態的人物。或者說,散點透視本來就是中國人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

傅小平:對人物的這種“平均”把握,也影響到你作品的結構。就這部小說而言,感覺整個敘述並不是特別緊湊。比如,有關葫蘆與蓮兒,及張天保等敘述,從小說講述的故事看,不妨處理得更簡練一些,甚至可以一筆帶過。但就對小說著重要體現的義和團運動這一段曆史來看,這樣的寫法,似乎特別合乎情理。從另一方麵看,這種“平均”,也使得小說很難在線性時間上層層遞進,而是更多依賴於時空的並置,來緩步推進故事的發展。

李銳:把一幅畫放進框子裏就容易取得平衡、緊湊,就容易安排中心、邊緣、前景、背景。可如果你打開一扇窗戶,外麵的世界馬上就會淹沒所有的“平衡、緊湊、中心、邊緣”。我更喜歡後者。說到底這是一種對待世界的不同立場。

傅小平:同樣,你似乎更傾向於曆史或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偶然性。小說中,比如張馬丁公開“真實”身份,張王氏突然“變成”娘娘等少數幾個在很多作家筆下可能會濃墨重彩加以渲染的地方,在你的敘述裏,更多是作為一個因突變而導致的結果,而非一個過程來展開的,換言之,你更側重轉變前後的心理狀態的呈現,但並不熱衷於對這種性格的轉變過程做解析。

李銳:這就像有人喜歡織毛衣,細針密線都是享受;有人喜歡潑墨山水,要緊處濃彩重墨,其餘的地方就幹脆留白。這也是性格使然吧,我不能容忍沒完沒了的敘述。考慮到紙張都是砍了樹用木材做的,好像用更少的文字表達更多的內容比較“綠色”一點。

傅小平:有一個特點,或許貫穿於你大部分小說之中,就是注重風俗描寫。在你的新作中也有所體現,比如對娘娘灘、娘娘廟的敘述。在這樣一部無意於展示民俗風情,卻有著很大心理容量的小說中,這樣大篇幅的風俗描寫,更可看成是一種必要的閑筆。我隱隱有一種感覺,看似閑筆其實不閑。因為,你在小說中似乎有人類學層麵的考量。

李銳:風俗是傳說的土壤,也是活著的文化。沒有這些閑筆,所有的驚天動地也就無從談起。我的閑筆還是太少了。

傅小平:在小說末尾的附錄中,你凸顯了東西方兩種文化的同源性,同時也強調了因文化衝突造成的災難性後果。我想,附錄該是有所指的。

李銳:我一再囑咐最早看這部小說的朋友們,一定要看最後的“附錄”,因為附錄是這部小說的地基。要想了解房子的構造,除了看地表建築而外,一定要看地基。盡管小說都是虛構的,但是一定要寫出一個“比真實還要真實的敘述現場”,這個說法,是我在香港浸會大學寫作課上其中一講的題目。有沒有能力完成這個“比真實還要真實的敘述現場”,是判定一個人寫作才能的試金石,這是小說家的本分。

傅小平:小說其實還涉及到信仰的問題。晚清時期西方基督教進入中國,在我們的曆史教科書裏,一般理解為文化入侵。讀了你的小說以後,覺得這樣的理解或許流於簡單和片麵。至少體現在萊高維諾主教身上,很難說他的虔誠是虛偽的。他建教堂的努力,與其說是麵對另一個民族的失敗,倒不如說是在中國式宗教的實用理性麵前敗下陣來。聯係到當下,實用理性其實得到了進一步的放大。試想如果主教活著看到現在的中國,他就會明白,他的失敗是必然的。基督教精神,實際上並不能解決中國人,或者說是人類的信仰問題。

李銳:要說起來,基督教如今也沒有解決外國人的信仰。自從科學來到這個世界上,所有宗教早都退居到邊緣了。如今是一個科學至上的信仰時代,盡管科學把我們帶到了全球環境災難和核武器毀滅的邊緣,但是大家還是跟著科學大膽地朝前走。仔細想想,如今離開科學我們已經不能再談論“人的存在”和“人性”。我們現在是離開化纖沒衣服穿,離開轉基因沒飯吃,離開鋼筋水泥沒房子住,離開汽油邁不開步,離開電腦、手機、電視沒法工作、生活,連談戀愛都困難重重。如今早已經不是跟著朝前走了,而是不得不朝前走,沒有其他地方可走,這就是“劫”。傳教士們從來都不是虛偽的,哪有千裏迢迢不顧艱難困苦、不顧生死的虛偽者。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近幾百年基督教的傳播史和西方血腥殘酷的殖民史是剝離不開的。西方人得到了財富、強盛和先進,可也留下了鮮血和罪惡。這是西方人的罪與罰。這件事情不能靠簡單的妖魔化來解決。可惜的是,人們總是相互妖魔化一下就完事大吉,過若幹年再血腥殘忍地來一次。不是誰敗在誰的腳下,而是“人”永遠敗在“人”的腳下。

傅小平:撇開種種外在因素不講,對傳教士的悲劇,不免感到一種遺憾。他們身上有一種一廂情願的,非常較勁的天真。這種天真就像堂吉訶德的曆險一樣,未必帶來好的結果,卻有彌足珍貴之處。因為,其中有著人類童年的回響。就像俠在中國曆史上的滅跡,這種天真或許已經永遠地失落了。

李銳:這天真從人類走出森林的第一步就已經開始喪失了。所得到的就是前麵我們所提到過的“文明”。這就是佛教說的“劫”。

傅小平:有抱負和追求的作家,大多有較強的文體意識,所以都特別注重形式的創新。這也造成了一種不好的傾向,文體創新被過分抬高,“寫什麼”的問題卻被擱置了起來。這種創新的焦慮,固然讓作家在形式上免於自我重複,很多時候也會導致其對某一領域淺嚐輒止。以創新之名,可能帶來的是對曆史和現實的漠視。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你的寫作是有啟發的。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這方麵,你基本沒有走過極端。也可能是你對文體創新始終有所警惕。總體上看,你的小說在“怎麼寫”和“寫什麼”的路徑上,保持了某種平衡。

李銳:大音希聲。“希”到極處就無聲了。即便是無聲,也一定要有“有聲”和它對照才能存在。文體創新不是問題,問題是不要把創新變成創新迷信,更不要因為創了新就把自己擺到高雅無比的象牙塔裏自命不凡、畫地為牢。自命不凡的結局就是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