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編織人脈
在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河川,有個不能臨上花轎才紮耳朵眼的潛規則,也就是說凡事要講究長遠,不能在遇到過不去的坎時,才臨時想起辦事的人,即使動用了關係、花費了金錢,很多原本打個招呼、寫個條子的小事,也會這項不合標準、那個不符程序的層出不窮,然而一旦人情到了,原本不合標準的也會消化在政策製定階段,原本競爭激烈的也會通過量體裁衣的政策而水到渠成。
這也是一種別樣的政治藝術,一種老祖宗遺傳了幾千年的藝術,甚至清朝官場曾經把端午、中秋和春節三大節日,以及上級官員的生日,作為約定俗成的送禮進貢時日,否則官就會做不安穩,所以才有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怪事,其奧秘也在這裏。伴隨著東方的一縷霞光,周述發、魏寶炬帶著嚴重睡眠不足的滿臉倦意,帶領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馬懷君、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朱詠涼,拉著兩卡車包裝精美的慰問品趕赴省會泉州,迎接著春天的腳步,開啟了既年複一年、又新枝俏頭的春節走訪活動。
走訪活動是一項禮節性、程序性和隨機性兼備的工作,有些領導是提前預約好的,譬如說泉州市委書記隋堅,有些領導是隨時可能召見的,譬如說省委書記秦季政、省長蜀候倍,更多是臨時性的聯絡、隨機性的安排。至於走訪的範圍,都是與齊言恒、陳頊等海城勢力代表人物反複商定的,也是一個兼顧聯絡感情、爭取支持、平衡勢力等深謀略、務實性舉動。再則,考慮到政治鬥爭的複雜性,走訪禮品也都是些雜麵窩頭、粗布棉被等既實用、又廉價,還有地方特色的物品,以免某些勢力借機興風作浪,產生更多的糾紛與事端。
相對城外冰雪覆蓋的原野、城內枯枝亂椏的行道樹,泉州市委大院包融著更多的墨綠色生機,幾十株薄雪難掩其綠色的雪鬆,無數株冬青,尤其是十幾棵高大的、粗壯的、生機的臘梅樹,黃色的小花鑲嵌在新生的枝條上,淡淡的花香充溢著幹冷的空氣,給肅靜的機關大院裏注入些許黃金般的鮮活。
在書記辦公室的外間,擔當“一秘”多年的胡鬆山客氣而不失權威地應付著,那些請示的、彙報的、反映問題的、要求職務的各色人員,需要他掂量著輕重、排列著次序、登記著預約,就像一個醫院裏分診的護士,隻有那些事關全局的、影響重大的工作才會經過他的一級過濾,進入日理萬機的領導人工作視野。即使這樣,書記辦公室的沙發上也經常是滿負荷承載,還不到九點鍾就積攢了大半紙簍廢棄的一次性紙杯,裹著金絲線的煙蒂也差不多填滿了大半個煙灰缸。
當胡鬆山得知麵前這位儒雅幹練的人就是周述發時,忙把周述發、魏寶炬讓到最裏麵的沙發上,解釋說:“隋書記一直在等候你們,我馬上通報去!”
不長時間,隨著幾個似曾相識的人走出來,胡鬆山引領著周述發、魏寶炬邁進了隋堅的寬大辦公室,斟好茶,立刻識時務地退了出去。
隋堅摘下眼鏡,用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周述發,緩緩地說:“述發同誌,徒賅的工作很困難,深層次矛盾也很多,工作理順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也需要一個矛盾交鋒的時期,不可操之過急呀!心急是吃不到熱豆腐的!”
周述發迅速判斷著話語的隱性含義,說:“是呀!徒賅的工作要比我們想象的困難大得多,既有發展的問題、建設的矛盾,也有人才的製約、資金的束縛,還有思想的封閉、機製的僵化,都嚴重阻礙了徒賅的科學發展。很多時候,我們深感力不從心、重擔難負,也擔心辜負了組織的重托、辱沒了神聖的使命,各項工作都力求快入戲、快鋪開、快推進、快見效,因此可能脾氣急了些、要求緊了些、標準高了些!幸好,市委給我們選配了寶炬同誌這樣的實幹家,徒賅的各項工作方才得以及時理清了思路、明確了重點、健全了措施。實事求是地講,徒賅的工作有了一個好的開端,發展的思路越來越明晰,工作的切入點也已新芽出梢。”
隋堅的確聞聽到徒賅的很多信息,而且大多都是些負麵信息,甚至對周述發不彙報、不請示的做法頗有不滿,他需要徒賅的黨政主官能夠給予一個圓滿的解釋,更需要他們明白泉州市委的權威性不容忽視、不容褻瀆,因此他不動聲色地說:“徒賅的問題都是些長期積澱的深層次矛盾,需要從長計議、標本兼治,三九天的堅冰即使拿到火爐上烤化了,一旦重新放置到室外,終究還是要凍結的,我們必須有煎熬冬天、等待春天的心理準備,決不可一蹴而就、饑不擇食。徒賅發展的前提是保持穩定,穩定壓倒一切,沒有穩定就沒有科學發展的根基,一切工作都應當圍繞社會穩定這個大局來謀劃、來定位、來推進、來檢驗,絕不能再犯重發展、輕穩定的糊塗事。”
周述發琢磨著隋堅就發展、改革和穩定關係問題的主張,顯然這樣的主張與秦季政、蜀候倍的執政理念大相徑庭,與河川發展的形勢、徒賅群眾的渴望也背道而馳,但又沒有邏輯的實踐的致命錯誤,需要把自己的執政思路和徒賅的發展設想彙報給這位最直接的領導者,斟酌地說:“是的!我們必須在保持穩定的大前提下,搶抓首批省級城鄉統籌發展綜合示範區的難得機遇,遵循統籌城鄉發展的新理念,積極穩妥地駕馭好特色城市化、新型工業化和農業產業化‘三駕馬車’,借助外力,苦練內功,全力推進縣域經濟的又好又快發展,力爭通過三年左右的努力,徒賅的經濟總量、財政收入和城市規模都能夠實現翻番,縣域經濟逐步邁入持續、良性、和諧發展的快車道。”
隋堅深知三年翻番目標意味著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年增幅,而全國年綜合增幅才百分之八左右,而整個泉州隻有百分之十二左右,顯然這樣高的增幅遠遠超越了他的心理底線,他所能接受的最高限度是百分之十八左右,也就是比泉州的整體增幅高一半左右,他不無擔憂地說:“我們共產黨人過去曾經吃過大躍進、浮誇風的苦頭,不遵循客觀規律的冒進主義害死人呀!很多經濟欠發達地區後來居上的經驗說明,隻要發展思路正確、發展措施得當,徒賅是有條件、有能力發展得更好一些、更快一些,泉州市委也是一貫理解、堅定支持的。但是,三年翻番的目標背棄了實事求是的原則,違背了發展的客觀規律,也超越了徒賅的承載能力。市委、市政府的意見是,徒賅要利用十年左右的時間,基本達到泉州縣域經濟的平均發展水平,今年的工作重點是夯實發展基礎,增強發展活力,GDP的增幅達到百分之十二左右。如果能夠達到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增幅,市委、市政府可以給你們重獎,也可以給你們請功。我們追求的發展是實實在在的發展,是沒有水分雜質的發展,絕不是貪圖政績而不顧實際的盲目發展。”
周述發深知海城的整體增速連續多年大致是百分之二十左右,而臨海曾經連續三年達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增速,而泉州的整體增速目標隻有百分之十二左右,這是經濟結構和潛力的問題,更是發展理念和魄力的問題,遂恭敬地把《中共徒賅縣委關於經濟工作幾個重大問題的彙報》遞給隋堅,毫不氣餒地說:“我們一定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重新評估發展的條件、方式和目標,絕不在發展問題上摻雜水分。目前,徒賅城區規劃麵積是二十平方公裏,實際建成麵積是十六平方公裏,與省會城市的形象極不相稱,與徒賅發展的要求極不相稱。根據徒賅的發展現狀,基於承接省會城市的輻射作用和培植城市發展的工業支撐的考慮,我們準備先行啟動大規模的城市建設,以此作為撬動徒賅科學發展的有力杠杆,拉動縣域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初步設想,城區規劃麵積增加到七十平方公裏,向南拓展四千米建設新城區,向東西拓展二千米建設工業區,同步改造提升老城區,形成新城與老城交相輝映、都市區與產業區協力發展的城市架構,使城區承載人口達到三十萬左右,城區經濟總量達到七百億元左右。”
隋堅翻閱著彙報材料,勾畫著疑問與異議的地方,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些不滿地說:“述發同誌,即使所有的融資計劃都得以實現,所有的用地指標都得以解決,所有的建設項目都得以竣工,我們采用BT模式提供的建設用地必然會興建起數量可觀的住房,大城市的高薪白領都要經過很多年的積攢,才能勉強添置一套按揭的房子,在徒賅這樣一個勉強溫飽的農民和最低收入的工人占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窮縣,數以萬計的商品房賣給誰住,即使白白送給那些農民和工人,他們都不一定能夠付得起物業費。我們做決策可不能拍拍腦袋就實施,勞民傷財的政績工程同樣也是一種犯罪。我們向來主張城市建設要有大手筆、大氣魄、大動作,要五十年不落伍、三十年保一流,但必須考慮經濟的承載能力和群眾的消費能力。市委、市政府的意見是,可以依托千年的徒賅主城和原有的工業基礎,集中精力建設東西兩個經濟園區,作為徒賅科學發展和招商引資的主要載體,也作為轉移農民、增加就業的主要基地,打造兩個驅動縣域經濟發展的‘發動機’。如果還有剩餘的財力和多餘的精力,也可以把實施舊城改造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從根本上提升徒賅城區的城市形象和承載功能。至於新城的開發建設,可以作為整個城市建設的二期工程統一規劃,但要分步實施、分階段推進,視工業經濟的發展和城市人口的增加情況適時啟動,絕不能盲目地亂鋪攤子、隨意擀餅。”
在中國的傳統官僚體係裏,將高一級逼死兵、官大一級壓死人是明規則,即使上級領導的認識有偏差,甚至根本錯誤,作為下級也隻能通過藝術的說服方式,而不能直接否認領導的決策和見解,因此陽奉陰違也就成為貫徹領導決策的潛規則,美其名曰因地製宜。周述發深諳此道,抱歉地說:“我們的確存在一些僥幸心理,建設什麼房子、開發什麼樓盤等問題都是開發商的事,隻要開發商敢於簽訂融資合同一定是精心測算好的,他們有些商業秘密也不可能太多地介入,幸虧及時得到您的提醒,我們馬上再組織開發企業和知名專家深入論證,盡快形成一個詳細的報告呈送給您。”其實,他已經估量到隋堅對新城開發的基本態度,也在設想通過其他路徑說服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一味地進攻隻能讓人更加反感、更加抵觸,他需要把握住說服的節奏和策略,哪怕是多走幾條繞彎路、多經幾個斜坡坎。
隋堅繼續翻閱著彙報材料,瞬間就把眉頭縮成了團,有些火氣地說:“徒賅的財政困難不容置疑,徒賅的財政收入有些水分也不容置疑,我們河川每個地方的財政收入都有水分,我們河川任何方麵的統計數據也都有水分,有些專家甚至說統計局的數據攔腰取半基本符合實際,鄉鎮企業的統計數據更是左移小數點才會相差無幾,但是我們能因此而否定了統計局數據的權威性和合法性嗎?徒賅的財政收入有水分,徒賅的全部工作都有水分,我們總不能一股腦地全部否定過去的工作吧!即使我們克服困難剔除了當年的水分,我們能把幾十年的統計水分都剔除嗎?如果不能剔除,在一個和平的年代,在一個無天災、無人禍的年代,我們的統計數據就會是負增長,這是共和國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這也不符合徒賅發展的實際和人民群眾的願望!難道辛辛苦苦勞動了一年,糧食是大豐收,打工也多賺了錢,反倒不如往年的收成,這恐怕也不是實事求是吧!”
周述發沒有辯解,順手又把北京正義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審計報告呈報給隋堅。這份權威性很強的審計報告,將徒賅的財政收入從一點四六億元壓縮到八千七百二十三萬元,擠掉了五千八百七十七萬元的水分,虛增收入的幅度高達百分之六十七點三七。既有寅吃卯糧式的稅費收入,也有亂罰款、亂收費的預算外收入,甚至還有六百八十萬元以領導幹部名義交納的個人所得稅,更有幾家破產多年企業交納的所得稅、營業稅。在財政支出方麵,返還企業的扶持資金、獎勵資金竟占了高達百分之三十五點八,顯然都是些空轉式的稅收收入。
出乎周述發的意料,也正是這份未報經市委同意而擅自組織審計的報告,讓隋堅頗感氣惱,更加對周述發能否尊重泉州市委的權威產生懷疑,也對周述發能否融入泉州全局的發展大打問號,遂不自覺地產生了打壓或者遏製的情緒。在隋堅的思想深處,經濟責任審計向來都是上級審計下級的事情,從來沒有後任審計前任的先例,這是海城勢力企圖否定泉州工作的舉動,是海城勢力向泉州團隊埋下的定時炸彈,隨時都可以把泉州工作炸的一無是處,也隨時可以把很多泉州幹部炸的粉身碎骨。
隋堅麵對如此權威而確鑿的審計報告,不得不緩了緩語氣說:“市委、市政府可以認可這個審計報告,也可以適當地擠掉部分的收入水分,但是最低限度是去年的收入數據,也就是去年人大會議通過的財政決算報告,最好稍微增長一至二個百分點。因為,徒賅的財政收入情況會涉及到整個泉州的工作大局,必須從全局的、政治的、長遠的角度考慮問題,而且還涉及到曆屆徒賅縣委、縣政府的評價問題。對於一時難以擠掉的水分,可以通過發展的辦法逐步消化,也就是說如果實際增長百分之八,市委、市政府可以認可這個數據,但是每年必須消化百分之二左右的虛增水分,也就是按照大致百分之六左右的標準履行統計程序、依法公布數據。”
顯然,隋堅把消化水分的責任推給了新一屆的徒賅執政團隊,也就意味著徒賅新的執政團隊每年都要替前任填堵政績的舊窟窿,本想輕裝上陣的周述發反而增加了更多的負擔、更重的枷鎖。當天上午,周述發拜會了市委書記隋堅、市長姬太康,副書記薑誦釗、常務副市長魯瑕等泉州執政高層,隨後又應邀與泉州市委常務副秘書長郭應物、市勞動保障局局長何英冕、市發展改革委主任高林忠,以及書記秘書胡鬆山、市長秘書林觀逸、人大主任秘書羅溪尚、政協主席秘書鄭鷗閑等曾經的、現任的泉州智囊團歡聚一堂。前者,大都是周述發在海城市政府辦公廳任職期間的文秘同仁,而且一直保持著感情上、工作上的聯係。
齊言恒有睡午覺的習慣,如果沒有重要公務活動和社交應酬,一般會美美地睡個午覺再上班。中午時分,周述發、魏寶炬來到省委高幹別墅的時候,齊言恒剛剛睡下不久,所以就一直坐在客廳裏默默等候,時而陪著保姆說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齊言恒精神煥發地來到客廳的時候,周述發、魏寶炬正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喝茶,遂把周述發單獨領進相對私密的書房,直爽地說:“今天晚上有什麼安排?如果沒有的話,我可要遵照楚老的指示,準備舉辦隆重的收徒儀式嘍!”
於是,齊言恒安排秘書在河川大廈預訂了包間,親自打電話邀請原副省長梁素饒、謝郡齋,省人大副主任宋朝念、省政協副主席唐荊薪做陪。所謂收徒儀式,其實是向河川高層甚至泉州團隊傳達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信號,大凡周述發的功過是非都要不看僧麵看佛麵,能照顧的多照顧些,能擔待的多擔待些,否則眼裏可能就是沒有齊言恒,甚至沒有海城勢力的眾多人馬。同時,也潛意識地確定了自己政治勢力的繼承人,原本依附他這棵大樹的枝兒椏兒、鳥兒蟲兒的,都要義無反顧地歸順到新的衣缽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