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父親與我 第十二章永別了,母親!(民國二十八年)
民國二十八年,日軍侵入華中,登陸海南,戰事日益吃緊。母親帶了一家老幼十幾口,逃難到成都和父親相聚。一路上,曆經千辛萬苦,她都堅意獨持,應付自如。到成都後不久,母親就參加了中央軍校新生活婦女工作隊。在蔣夫人指導下,努力推廣婦女戰時的服務工作,包括募集捐款、慰勞傷亡及出征軍人家屬。此外,還相約軍校教職員眷屬,共同致力於社教事業,訓練附近婦孺。當時母親又已懷孕在身,可是她仍然盡全力工作,和同事們相處融洽得像姐妹般。大家稱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更是為革命救國奮鬥的無名英雄。
八月上旬,母親開始咳嗽,由於自以為身體素來健壯,也就毫不在意。那時日本飛機經常空襲成都和重慶,母親擔心一家人的安全,申請到了一幢鄉下房子,獨自把家人疏散下鄉,開始兩頭奔波。由於操勞過度,病情漸漸加劇;拖延了兩個月,才找醫生看病,不幸被診斷出是感染了肺結核。當時肺結核被認為是致命的疾病,但母親顧慮打針服藥會傷害腹中胎兒,就盡量不打針,也不吃藥。直到十月中旬,她的身體實在太虛弱了,父親把她送到成都包家巷甫澄醫院治療,不過她還是拒絕服藥。勉強拖到了十一月五日,總算安全生下了一個男孩。
分娩後的第十天,父親坐在母親的病床旁,俯著身子看著病床上虛弱的母親。他驚惶地看見母親急促地呼吸,臉色蒼黃,沒有一絲血色。母親當時意識還很清楚,她深情地看著父親,很感激這時他能夠在她身邊。她想到了很多事情,急著要向他交代,讓父親完成她已永遠無法做的事情。當她喘著氣一一細敘時,父親突然感到了無助的恐懼。
父親一直守在母親病床前直到半夜,聽她斷斷續續、吃力地講完話。母親安靜入睡後,他才悄悄回到四道街家中。母親交代她所牽掛的許許多多的事情,讓父親久久不能入眠。他擔心母親的這些囑咐很可能就是她最後的遺言。入睡既然已不可能,他起身拿出紙筆,憑記憶寫下母親的交代,以減緩自己的悲痛。
母親告訴他說:
“我平生沒做過一件壞事,凡事總是忍讓,寧可自己吃虧;這次要代替兒女受罪,恐怕不能渡過這一難關了。
家中有些事,我很牽掛:父親大人的墓地沒有修好,望即寄一百元回家,請在醴陵鄉下的家人設法整修。母親大人已二年沒見,我不能侍奉她老人家,很感不安。我的生母將近六十歲了,十幾年來,跟著我受盡苦難;我平日很少給她安慰,雖然我在的時候,大家都尊敬她,希望我不在的時候,大家也能尊敬她。現在千萬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訴她,以免她受到驚恐。
我和你結婚十五年,感情一向很好,現在尤其感覺到你的好;我實在舍不得你,隻怪我沒有福氣,不能與你相偕到老。希望你自己好好保重,為國為家,繼續努力。
我們的孩子,亞民(元忠)、護民(未成年即亡故)都很好,讀書也很用功;外婆和祖母帶管他們兩個,我很放心。大妹妹(元平)、細妹妹(元玉)都好。我最放心不下二妹妹(元愛),她腳上生瘡,我沒替她診治好,望你代我好好地照顧她。最小的一個孩子要好好地撫養他,不知他現在好不好?我很想見見他。
我的一班朋友,尤其是你的幾位好朋友的夫人,對我都很好,望代我一一問候她們。
除了記掛我的生母,我沒有別的難過,各事想必你都會好好處理,我很心安。我大概活不長久了,雖然心裏還希望可以不死,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望你不要難過,並且好好地珍重自己。”
記下了母親的遺言,已經是淩晨,父親坐在椅子上,把頭埋在手臂裏,痛哭起來。
第二天上午十時,母親逝世,那年她才三十一歲。在她和父親十五年的婚姻生活裏,她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八個孩子中,隻有四個長大成人;最小的嬰兒在她逝世後一個月也夭折了。
母親去世,父親痛不欲生,覺得自己無德,禍延夫人,尤其愧疚他隻顧自己的事業和工作,從來沒有幫助過母親照顧孩子和家務。父親收到了近百件的悼文、挽聯和挽詩,在周年紀念時,特為輯印成紀念冊,留給兒女及親友作為永久的紀念。可惜連年戰亂、遷徙,家中所有的冊子全丟失了。想不到六十年後,劉伯母(劉詠堯夫人)整理劉伯伯的遺物時,竟然發現了這本紀念冊,並立即交給我們。
以下是紀念冊裏幾篇感人的悼文、挽詩,以及父親的追憶感言。
蕭讚育《悼白堅》:
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吾友雪冰之夫人李白堅女士,病逝於成都。先是餘讀成都報,得其略,急函雪冰詢其詳,並慰安之!無何,自成都函告白堅死者數至,經紀喪事之陳君粹勞函雲:“雪冰夫人臥病兩月,以孕中不肯進藥,產後精血複虧,故不救。”餘弟天石函雲:“雪冰兄不擬發訃聞,已代兄致送一大花圈。”並告以死前十日獲舉一男。最後雪冰書至,謂白堅已於二十日出喪,暫厝東門外一庵中,俟明春水漲,歸葬於湘醴祖山之陽;囑餘寄挽詞,俾編印一紀念冊,傳之彼之兒孫!嗟夫!餘安可以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