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陽騖暴斃。
本來他這些日子的臉色就極為難看。以往他的車架停在聽政殿前並不那麼惹人注目,如今不一樣,他算是一並開罪了朝中重要的和不重要的,所以到哪都引人一看。
有人說記得剛入冬時他與他家那匹拉車的瘦馬一般瘦,但前兩日見到他,已比那馬還瘦了。
他最後的時刻竟然在與人爭吵,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司徒慕容評。
他們還是因為蔭戶的事情在吵,這次卻比以往吵得都要厲害許多,陽司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粗著脖子大罵慕容評誤國。
朝臣一片唏噓,連皇帝都聽不下去。
等到有人想對他的措辭進行一番勸阻時,上前看到的卻是一汪鮮血自他口中吐出來。
隨後這位四朝元老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起初這件事也算沸沸揚揚了一陣,人都在說:上天在一年中收回了兩位輔國之才,是天要滅亡燕國所以提前下發的警告。
過了年之後說這話的人漸漸少了,如同忘記當年的桓王,人們也大多忘記了陽騖,忘記了蔭戶之事。
“哎呦!”慕容衝痛呼一聲,伸出手來捂住自己的腦袋。
“大王贖罪,大王贖罪!”身後替他梳頭的婢女趕忙跪下求饒。
“行了,起來吧,這次下手輕點。”慕容衝寬容地說,又將剛才接住的骨篦遞還給她,見她愣著神久久不接,又不耐煩地加了一句:“快點起來吧,一會兒誤了上朝的時間,那就不得不罰你了。”
那婢女嚇一跳,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慕容衝坐好,對著銅鏡裏的自己多看了幾眼,又伸手到額前來,果真試到一叢茸發。
“唉……”
無奈歎一口氣,撒手不再去管它們,眼看婢女將自己頭上那一頂金製的步搖冠扶正,這才站起身來。
屋裏顯眼的地方懸著弓與劍,院裏愛馬的身上佩戴著有些年歲的銅馬鐙,以及書房的一隅,擺放著印綬。
大司馬總統六軍,遠瞻天下。
車夫將軔木移開,車自中山王府開出戚裏,沿大道一路向聽政殿。
聽證殿內被宣覲見的秦使手裏捧著一紙“國書”跪在大殿中央,慕容衝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深深拜下去,起來時才說:“魏公願以陝城求燕國出兵接應。”
自去年十月,秦國四公作亂,分別占據蒲阪、上邽、陝城,安定,秦自此一分為五,正月秦王苻堅出兵,欲討平此亂,陝城的苻廋畏懼,便遣使到鄴城求援。
一片嘩然。
秦使按禮退下至驛館暫歇,上座的皇帝慕容暐隔著玉藻垂下的旒,挑眉看向殿下眾臣。
“陛下。”
從群臣中走出一人,慕容暐虛了眼眸看去,原是範陽王慕容德。
“先帝順應天命,誌在平定六合,陛下在先帝之後,理應繼承先帝遺誌。”慕容德的聲音洪亮,語調鏗鏘:“如今苻秦分裂,是上天要將關中土地賜給大燕,既是天賜,陛下豈能有不要之理?”
慕容德站著不動,慕容暐向下看了一圈,群臣中不少點頭附和,就連他自己也幾乎要讚同。低咳二聲清了嗓子後,問道:“此等良機的確難得,那依範陽王的意思,該遣何人領兵?”
慕容德暗暗側目看向一旁的慕容垂,後者低下腦袋半合雙目,好似是衝他搖了搖頭。然而慕容德像是沒注意到,亦或是注意到了卻不在意,隻顧又說:“臣以為,宜遣吳王引洛、許之師解苻廋之圍,另命侍中攻打蒲阪。”
慕容暐蹙眉,看向慕容臧,慕容臧對他搖頭,眼神指向身前的慕容衝。慕容暐於是直了直身子看向慕容衝,問:“大司馬,你說呢?”
慕容衝方才在聽慕容德講話,眼睛也隨著看了過去,一時沒想到慕容暐會問一問自己的意見,迷迷糊糊站出來拜了一拜,道:“臣弟以為,範陽王部署合理。”
慕容暐此刻麵上已看出不悅,移了眼神到慕容評身上:“太傅?”
慕容評手撫上自己的須子,抬著一幅大架子走出來,微微向皇帝一拜。
他不緊不慢的動作立刻引來群臣目光,大家都一齊看過來,隻等他說話。慕容評更加不急,先抬頭向皇帝發問:“陛下以為,論聖明,自己是否比得上先帝?”
慕容暐搖搖頭:“自然比不上。”
慕容評點點頭,轉過身來對著慕容德:“範陽王以為,論才幹,自己是否比得上太宰(慕容恪)?”
慕容德擰起眉頭回道:“的確比不上,但是——”
“敢問諸公,有誰自認為才幹能夠比得上太宰?”慕容評打斷慕容德的話,麵向群臣聲音更大,如同一聲質問,卻是拋出之後就未想過要收回什麼答案。
果然未有人答話。
慕容德不服氣,往前又站了一步,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慕容評搶先一步說:“秦國,是大國,太宰在世時以強秦勁吳為患,今秦雖分裂為五,卻沒那麼容易就被打敗。我輩才能不如太宰,隻求能守住國內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