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機

餘真家所在胡同的名字叫老柳巷。老柳巷很長,如果站在一所高屋的房頂往下看,就會發現老柳巷的輪廓真的活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柳。餘真的家就是一片小小的柳葉,窩藏在老柳支幹的一角疙瘩裏。門牌號是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兒女眼裏一根刺。”在民諺裏,七十三就是一道坎。都覺得這個門牌號不吉利,可門牌號碼不是垃圾袋,想換就換。於是對此大家心思盡有,卻隻是誰都不說。怕或許本來沒有,一說反而招了來,成了烏鴉嘴。也仿佛是不說就可以躲過去似的,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多年之後,一次,餘真回娘家和母親一起包餃子,閑話聊起單位的新房,說三樓四樓因為貴沒人要。母親說要是她她就挑四樓,雖然貴些,可光線好,七層住宅樓裏正屬於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安全。餘真說我決不要四樓。母親問是不是嫌四不好聽,餘真不語。母親得意道:“其實有些講究也是沒道理。像我們家七十三號怎麼了?你們幾個平平安安成家立業,不是也沒什麼糟心事?一條巷子比起來,也算好的了。”

餘真放下餃子,走到衛生間,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伸手去抹,從化妝鏡裏她看見,她的臉被沾了麵粉的手抹出了一片淡淡的雲白,如撲粉一般。

十六歲那年,餘真被強暴了。

那一年,她正讀高二。看著是爬坡爬到了半中間,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費力。因為根本就不想爬,隻是被推著,不得不走。之所以於百忙之中騰出了點兒精力勉強把學習成績掛在中遊,是不想在同學中間太沒麵子,也是讓父母不至於對自己太絕望,從而比較容易地套點兒零花錢。她的主要興趣就放在玩上。二老是雙職工,為了倆工資整天忙得屁都不能站著放一個,從小就對她粗養粗放,胡同裏的男孩子又極多,長著長著,她就把自己調教了出來,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壞似乎是從幼兒園就開始的。起初也不壞。人之初性本善嘛。後來就不行了。一個小朋友向她要糖吃,她不給,他來搶,她推了他,結果她被老師罰了站。餘真明白了其中的規律。第二天,她把程序顛倒了過來:搶別人的糖,他推她,最後罰他站。老師要求大家把太陽畫成圓圓的,餘真畫成方方的。老師問為什麼,餘真說我把太陽裁了邊兒。於是又被罰站。下一節課她就不再畫太陽。老師問,她說今兒陰天。小學,老師教大家右手寫字,餘真用左手,結果小學期間她沒有同桌。一個人寬寬展展。也很少有老師提問她,因為老師一張口,往往就會被餘真反追得瞠目結舌。

“餘真,請談談你未來的理想。”

“老師,理想本來就屬於未來吧?”

“可以這麼說。”

“那您為什麼還要說未來的理想呢?”

“哦。那,談談你的理想吧。”

“什麼是理想?”

“就是你十年後,二十年後想要的那種生活。”

“你十年前,二十年前也有過理想嗎?”

“當然。”

“是您目前的生活嗎?”

“……不是。”

“為什麼沒有實現?”

“嗬嗬,很多原因。其實大多數人的理想都實現不了。呃,還是,談談你的理想吧。”

“既然這樣,談一個很可能並不能實現的東西又有什麼意思呢?”

……

上了初中,老師讓交日記,每篇日記都要求有主題。一天,學校請了一名解放軍來作講座,日記主題便是軍人。餘真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出同學們會怎麼表達對軍人的崇拜和敬佩。她也寫了,寫的是自己對軍人的羨慕,原因是軍人穿衣服吃飯都不掏錢,還有槍,威風。日記交了,老師批注:你這素質成不了軍人。她在老師的批注下繼續批注:成不了軍人我也要成為軍嫂,成不了軍嫂我也要成為軍媽,軍奶奶!從此她就有了不用再交日記的特權。討厭政治課,她大無畏地舉手報告,要求讀小說。看著政治老師鐵青的嘴唇,覺得自己比那些放在抽屜裏偷讀小說的人更磊落。她整日裏瞞天過海地說謊,無事生非地找茬,小橋流水般地花錢,被爸媽像伺候男孩子那樣狠揍。——或許,大家都認為她壞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她不像個女孩子。

她確實不像個女孩子。也不想像個女孩子。她不會跳皮筋,不會踢雞毛毽子,翻牆爬樹是個高手,彈玻璃球水平也不錯。在不知道導尿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發明了類似於導尿管的東西,想讓自己像男孩子一樣站著尿出來。和父母吵架一磚頭一磚頭地撂句子,把媽媽的胸罩帶子剪斷當鞋繩,十二三歲還不喜歡穿內褲,夜晚,她關好門,就裸睡。夢中明明感覺到例假來了也懶得起床,把床單和被子弄得血跡斑斑。第二天讓媽媽給她洗紅旗。最有名也最神氣的是和八個男同學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個“九英黨”,張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哪個同學騎了新自行車一定要搶過來挨著遛一圈,向誰借錢或者討要零食不得逞,晚上必定偷偷地砸他們家後窗玻璃。義務勞動的時候,他們跟在看不慣的人後麵輪番丟蒜皮。有靦腆點兒的孩子穿件衣服時髦得讓他們硌眼,就山呼海嘯地朝他們打口哨,嚇得人家繞著走。總而言之,就是淘,活脫脫一個小太妹。“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氣壞公安,難壞法院。”就是她那時候的生動寫照。

誰都拿她這淘沒辦法。等二老緩過神來想要管教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沒臉沒皮,油鹽不浸。母親為此哭過無數次,最大的恐懼無非是怕她將來嫁不出去。就這德行,誰敢要啊。一天,她放學回家,聽見一位街坊大媽正娓娓道來地安慰著母親:“……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你好人有好報,好飯遲起灶。再怎麼說,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餘真咣地一聲撞進門去,蹲到媽媽麵前,一絲不苟地重複道:“是啊,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母親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十六歲那年,餘真學會了喝酒。當然是白的。酒多半是董克搞來的。董克是“九英黨”成員之一,長得又瘦又小。餘真他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可自從他哥哥犯了搶劫罪進了監獄他媽媽又病死之後,他們就把董克吸納了進來。從此董克在校園裏不再受任何人欺負。家門不幸,無以解憂,董克的老爸就特別愛喝酒,每天都要呷二兩,董克就每天從他瓶子裏勻一點兒出來,存在一個瓶子裏,放在床底,大約十天半個月就能攢出一瓶子來,拿到學校,他們幾個分喝。酒其實是真不好喝,餘真喝隻是因為:一,它不好喝。二,他們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都沒喝過。三,學校和家裏都不讓喝。

那天晚上,她也是喝了酒。喝酒的由頭是“九英黨”要慶祝期末考試勝利結束。按慣例,考試結束後放假三天,等老師改卷登分。之後還要再上大約兩周的新課才會放暑假。炎熱的六月,餘真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襯衣,套著一件自剪了腿的八分牛仔褲,和那幾個男孩子偷偷地鑽到一個背街小巷的酒館裏。他們中有五個人都從自家偷了白酒,什麼“桃杏溝”,“雙清渠”,“五家村”,都是當地的雜牌子。什麼度數的都有。他們要了幾個兩塊錢一份的小素菜:花生米,拌粉絲,拍黃瓜,海帶卷什麼的,一邊喝一邊討論著三天假期的安排。照著以往的作風,他們決不會浪費這寶貴的三天假期。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白酒,而且還是如此龐雜的白酒,餘真自然而然地喝多了。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透過小酒館肮髒的玻璃窗,看看天黑得已經不像個樣子,他們搖搖晃晃地分手,回家。董克家離餘真家最近,要送她,餘真和他一起走到胡同口,就把他罵回去了。她不想讓爸爸媽媽看到自己和一個男孩子糾糾纏纏的,那會被他們誤會為談戀愛。一個以搗蛋著名的女孩子居然開始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談戀愛,即使不是真的聽著也夠膩膩歪歪,該是多麼沒有麵子的事情啊。

那個夜晚,餘真跌跌撞撞地拐進老柳巷,一眼就發現巷裏第二盞路燈瞎了。老柳巷一共就三盞路燈,均等地安在拐彎狠些的地方。每盞都能管好多戶人家。餘真家在第三盞路燈後麵。不知怎的,她心裏有些怵。但家就在前麵,怵也得過去。她緊著步子,到了那盞瞎燈下。一陣風從後麵過來,她的腰突然就滯住了。兩眼一黑,喉嚨一緊,然後,她被拖上了一輛車。

喝了酒的她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上車她就被剝光了。他把她的嘴巴塞住,手腳綁住,蜷放在前後座之間的空隙裏,很涼。很冷。很冰。很硬。但她卻是軟的。很軟。沒有骨頭的那種軟。

不知道行駛了多久,車終於停下。她嗅見濃鬱的青草氣息,似乎是到郊外了。她耳聽著他打開前車門,下去。又打開後車門,上來。欺上她的身。他親吻她,撫摸她,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和她的身體一起。宛若兩個琴弦的合鳴,——陌生的合鳴。

他做了兩次。第一次很凶猛,迫不及待。第二次,他的節奏便如出了峽穀的河流,變得舒緩,溫柔。

很疼。很疼。

他替她清洗了下麵。——車上居然備有熱水和毛巾。他替她穿好衣服。然後,車開始啟動。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怎的,他沒有再捆綁她,她完全可以解開眼睛上的布。但她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放回到了路燈下。他把她抱下去之前,她清楚地記得,他仿佛是無限留戀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在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

在他的車發動的一瞬間,世界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重新開始歡快地奔湧。

她慢慢地把眼睛上的布解開,發現再往前走幾米,就是她的老柳巷。路燈的光如刀子一般,刷刷地閃著她,把她的眼睛照得刺痛刺痛。

隻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是根魔杖,把她的什麼東西拿走了。永遠地拿走了。不,這東西不是她身體內的那層薄膜,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是屬於腦子的,屬於心的。

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很長時間裏她都不能確定,也不能明白。

那天晚上回家之後,她在衛生間呆了許久。母親問她怎麼了,她說:“例假。”一整夜,她都把電扇開到最大擋。第二天,她如願以償地感冒了。那三天,她哪兒都沒去,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假期結束,一到學校,她就宣布退出“九英黨”。

“我看見你們就覺得惡心。”她說。

其實,她知道,她更惡心的,隻是自己。

上晚自習的時候,她第一次提出要爸爸去接。她說她做了一個噩夢,不想再一個人走夜路了。母親問她做了什麼噩夢,講出來可以解一解破一破,她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是鬼。”

“真真也知道害怕了。”母親笑。看得出來,她的笑容是安慰的。一個女孩子,說到天邊也不過是女孩子,總該有所畏懼才算正常。不然總是讓人擔憂的。

後來餘真要求住校。住校的一年裏,她開始勤奮讀書。她發誓要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大學。能多遠,就多遠。那一年,她沒有一個朋友。不去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別想走近她。九英黨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很快解散。八個男孩子裏除了董克,沒有人敢再招惹她。其實董克也不敢招惹。每逢周六晚上回家和周日晚上上學的時候,他隻是在胡同口等她。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用眼神和餘真打著招呼。餘真全都知道,全都看見,可她全都熟視無睹。

教室,圖書館,宿舍,餐廳,她每天都在這幾處直線行走,獨來獨往,對別人的事一律不聞不問。同宿舍一個女孩子失戀,哭得地動山搖,室友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安慰和同情,隻她沒有。那個人幸福的時候與自己無關,悲傷的時候憑什麼要加上自己?沒道理。這個世界說起來誰和誰都有關係,再說起來,誰和誰都無關。有同學曾經小心翼翼地批評過她,說她太驕傲太冷酷,把自己的門關得太緊,這樣享受不到集體的溫暖。她道:“我不是一個房間。我是一座墓。墓有門嗎?”

她把自己的野都收斂了起來。慢慢地,像一朵受了風寒的花,把自己的瓣,一片一片地聚起來,重又成了一個花苞。她變了一個人。安寧,內向,長久地不說話。看人總是寒光閃閃,像有一道玻璃嵌在裏麵。家裏人都說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像個女孩子了。隻有她知道自己: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但大學畢業之後,她終還是回來了。因為她要嫁的人,就在這個城市。她沒法子不回。這個破了她初夜的城市,又要補給她一個完美的婚姻。她不能不要。她必須得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又是六月,餘真被批準到避暑勝地北戴河休假。

早就聽說省廳在北戴河建有一個休假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規定可以帶愛人和孩子,全額公費。其中來往路費由單位報銷,其他一切到了北戴河都由休假中心包圓兒。這樣的好事必定也是物以稀為貴,全局每年隻有一個名額。今年局委班子研究出的結果,輪到了她。要說輪到她也是有些勉強。在局裏她算年輕的,資曆比她老的有的是,多少人還都沒去過,她自然該往後排。但正如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一樣,世界上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休假。她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局裏的辦公室主任。公車,接待,財務,都是她分管。一個很敏感的中層位置。銀行拉存款,出差報旅費,司機討油錢,都得過了她這層手。下麵趨奉的人是有的,上麵拉攏的人也是有的。沒人和她過不去。因為沒人和好處過不去。一進單位仿古的翹翹簷大門,傳達室的師傅都會對她多敷衍一分鍾笑臉。

對這些,她都是明白的。

當初他們辦公室僅副主任就封有三個,她是最年輕的。誰也沒想到她會被扶了正。對此,隻有她自己心裏有數。當辦公室主任無非就是算計領導的心思。她要是乖起來,順起來,圓滑玲瓏起來,投其所好起來,沒人能比得過她。——正如她當初野的時候,也沒人能比得過她一樣。如果說當上辦公室主任算是一種成功,那她成功的秘訣就是以失去智慧的方式讓智慧顯現,以失去主意的方式讓主意確定,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讓名字刻下,——以失去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存在。這麼說有點兒玄,舉個例子。領導想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吃飯,她知道哪兒合適,但她一定不說。她給他推薦幾個路線一順兒的飯店,讓司機開著車,餓著肚子找。那幾個飯店比較起來,領導選擇的肯定是她想推薦的那家。吃了,喝了,滿意了,高興了,領導還很有成就感,回去打電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哥兒們,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好去處……”。

讓你的用心變成他的成就。無非如此。

憑著這點兒工夫,她當上了辦公室主任。她沒有給誰送過一分錢的禮。可以說,她升職的過程完全是純天然無汙染綠色環保。一位副局長曾經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她多少能喝點兒酒的話,他確定她的升職速度會比現在更快。

但餘真不喝酒。

既然局委班子研究過了,一研究就成了組織決定,餘真推三讓四,做夠了一番人情,當然沒人會接,於是就去,去得無可奈何,也去得理直氣壯。送行的時候,局長說:“好好玩。平時都是你跟著領導鞍前馬後地服務,這次你就把自己當領導,好好地服務服務。”

兒子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要去還真是有些不放心。丈夫說他在家盯著,讓她盡管去:“平時都是你陪兒子,過夠癮了,風水輪流轉,該我新鮮兩天。”瞧,對她全都是這麼通情達理,體貼關照。不去都不好意思。

餘真有點兒忐忑地上了火車。一個人清清靜靜地休一星期假,想想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奢侈,覺得於心不安。她的日子一向都是緊巴巴的。不,這緊巴巴與金錢物質無關。這緊巴巴,以前她總以為指的是時間。因為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單位,她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似乎頭頂永遠懸著一根弦,這根弦嗡嗡地彈著,從來不能讓她大大地喘口氣兒。現在,當她坐在火車上的一瞬間,她明白了:這緊巴巴指的也不是時間,而是心裏。坐在火車上的她百無聊賴,閑得發慌。那根弦仍然在嗡嗡地彈著,彈著。一股藝無止境的勁頭。

真是要命。

出租車停下,下午六點十分。休假中心到了。確實是個幽雅的所在。鮮花,草坪,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下支著幾張白色的木桌,配套的是同色休閑木椅,樣式稚拙可愛。草坪後麵疏疏落落地豎著幾棟白頂紅磚的小樓,玩具一般,讓人一望就心生向往。

大門關著。按通知書上的號碼打電話,沒人接。餘真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外,看著門口路標上的仿宋綠字:草廠南路。是。通知書上寫的地址就是草廠南路。草廠。這是個好名字。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一個可以嬉戲的名字。有一種撲麵而來的鄉間氣息,仿佛可以看見多年之前這裏生機勃勃的翠綠村莊,村莊之外有大片大片的青蔥麥田,豬羊圈外堆著大垛大垛的喂牲口的幹草堆,鑽到草堆裏,躺下,會被清潔潮濕的草氣醃住,用打火機點著,一根草就會燃出一根焦香……十六歲之前,餘真會幹這些。那時候的她啊,口袋裏什麼都可以沒有,決不能沒有打火機。打火機的用處太多了,點樹葉兒,點煙,自習課無聊的時候點前麵女同學的辮子,哪位老師的自行車後座上綁著捆芹菜,她一準兒用打火機把繩兒給掐斷。打火機是個好玩具。口袋裏沒有打火機的小餘真,就像現在的她包裏沒有手機一樣,失魂落魄。

餘真捏捏自己的包。包裏除了手機之外,還有許多必需品:錢包,“心相印”紙手帕,“雅客”木糖醇口香糖,小鏡子,小梳子,唇膏,防曬霜,通訊錄……沒有打火機。十六年來,她再也沒有裝過打火機。

餘真搖搖頭。想要把泛起的十六歲搖走。十六歲的花季?你沒有啦。她對著傳達室的窗玻璃照照自己的臉。已經三十二歲的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粉嫩圓潤,不胖不瘦,清水掛麵頭,黑漆杏仁眼,完全是個漂亮少婦的模樣。可是,十六歲的花季她確實沒有過。她的十六歲,是被腰斬的。

她的神情一派安寧祥和。和臉盤不相稱,但與年齡很般配。十六歲,她被強暴了,但現在的她看著還可以,既不憤世嫉俗,也不憂傷沉痛。這是中年的表情吧。中國人中年的表情。中國人的中年一向是提前的,和國際不接軌。據說聯合國規定四十五歲以下都是青年,四十五歲到六十歲是中年,六十歲之上才是老年。要這麼說,她還年輕。

年輕?餘真繼續在窗玻璃上照自己。太陽還很毒,臉上已經被曬出了油。但,真的,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屋裏有什麼東西明晃晃地花著眼。餘真定了定神:柚黃色的桌子上閃著一串鑰匙的金光,而另一麵牆上的鋁合金窗戶有一扇沒關嚴。太好了。一刹那,餘真做了個決定。既然沒人看見,既然她還年輕——餘真朝自己做個鬼臉,放下行李,蹬著大門上的橫線鐵格,翻了進去,然後雙手一按,躍上那個窄窄的窗台,伸手進去,把門撥開,拿過鑰匙,一試,果然有一把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她把行李拿進來,將鑰匙和窗戶都恢複原位,正想把大門再鎖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丫頭,功夫不錯。”

回頭。大門對麵的樹蔭涼下,站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黑色拉杆箱。也是來休假的?

餘真對他笑笑。等他進去,和他一起來到二號樓大堂。有一個服務員站在總台後麵,渾身濕淋淋地,像一條剛剛從海上爬出來的魚,狼狽不堪地向他們問好。餘真問她怎麼剛才沒人接電話,她說廚房的水管突然爆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跑去處理水管了。

怪不得傳達室會荒。

“為什麼不買最好的水管?廳裏撥的錢不少啊。”男人一邊登記一邊說。餘真探過頭,看見了他正在寫的名字:胡。哦,他姓胡。

胡?他姓胡?醒一醒神兒,餘真的頭發幾乎都要直豎起來。再四舍五入地瀏覽一下墨鏡下他的臉,終於確認:她見過他。他去他們那裏視察過工作。

他是他們的廳長。省內本行業最大的領導。

“我們在哪裏見過吧?”他邊登記邊說。當然,他有資格說這話。全省這一行裏,他是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餘真惶惶地報出自己局的名字。幾乎是逃也似的拖著行李來到房間。第一天就丟了這麼大的人,還是在廳長麵前。她想象不出他看著自己踢天蹦地扒門撬鎖時的心情,他會怎麼想她?這是一個地獄般黑暗無邊的問題。真是不該來休這個假。如果不休假她就不會這麼放鬆,不會這麼沒譜兒。要知道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讓雙腳離開地麵五十厘米了啊。

死期到了。

等等。餘真定了定神。他不是還說了一句“丫頭,功夫不錯”麼?即使是諷刺,也還可以確認他並不是那麼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兒欣賞。這是一個關鍵的評價,她得抓牢它,瞅個機會把自己救上岸。

餘真的房間是2516。2是2號樓,516是房號。一人一個大標間,外帶一個大露台。確切地說,是一家一個標間。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十口八口,一個名額給夠你這一個標間就得了。小茶幾上放著休假中心的服務簿。餘真翻了一下,裏麵介紹說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廳有電影,閱覽室可以讀書上網,五髒俱全。服務簿後麵還附著一張北戴河地圖,她用比例尺合算了一下,這兒離海邊僅僅五百米。太方便了。她發短信把房間號碼告訴了丈夫,丈夫馬上打來電話,問條件如何,餘真說非常好。他說那他就放心了。她撒著嬌叫好老公,他也嗲著聲叫好老婆,兒子在一邊帶著哭腔搶過了電話,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兒子說他也想去,可還得考試。她隻好安慰他,承諾給他帶一艘玩具軍艦回去,他才破涕為笑,連聲叫好媽媽好媽媽。

一番熱鬧,掛斷電話。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媽媽好兒子……這是沿著電話線傳真過來的溫馨家庭,一切都好。努力了這麼多年,她終於進入了這些個“好”。多少年前,這些個“好”曾是她覺得需要奮鬥終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的巨大目標,但現在,“好”來了。就攥在她的手心裏。

看起來,一切都無可挑剔。自己不錯,家裏也不錯。丈夫在勞動局,兒子正讀小學三年級。調皮頑劣盡有,比她當年雖是差了些,從身為父母的角度看卻是正好。正如丈夫勤謹嗬護魚水之歡也都盡有,卻也都不過分。對於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來說,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適宜的溫度。

但她仍是緊巴巴的。

為什麼?為什麼她仍是緊巴巴的?

——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些個“好”是被她死攥著的緣故?而她之所以死攥著這些個“好”,是不是正是因為怕自己攥不住,怕它們會隨時長出翅膀飛走?

手機響了。是董克。董克大學畢業後分到另一個城市工作,時不時地會給她打個電話。這些年來,高中同學裏經常和她保持聯係的,也隻有他了。

鈴聲一遍遍響著。餘真始終沒接。

確實離海很近。晚飯後餘真出去散步,二十分鍾就溜達到了海邊。沿著海濱路緩緩走來,海鮮樓一座挨著一座,燈飾一家比一家花哨,如倚門賣笑的女子,濃妝豔抹,俗不可耐。她們氣勢磅礴富麗堂皇地汙染著海麵。大大小小的強光射燈也配合著她們,把一個個緊挨著的海水浴場耀得亮如白晝。都是一些自然浴場,野浴場。沒有圍牆,沒有欄杆,路邊的台階隨時上下,穿泳衣的女子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從她身邊掠過,多半都和男孩子們糾纏在一起,男孩子的手放在她們的臀上,肩上。他們的臉上都閃爍著熠熠神采。而燈光中,海水一點兒也看不出清澈,是一種遼闊的深濁。遠處遊在礁石上的浪花如一匹匹調皮的小獸,爬上去,滾下來。又爬上去。

北戴河的療養院和休假中心大約是全國最密集的。別稱“夏都”,想想多麼有底氣。服務員說僅中直部門在這裏建的就有兩百多家,其他有點兒名堂的各級單位通過各種渠道建立起來的小洋樓更是摩肩接踵,不能統計,總之,除了海產品之外,把療養院和休假中心說成是北戴河最大的特產是毫不過分。有趣的是大多數療養院都不叫療養院或者休假中心,而叫做工作站。——出門時她才注意到,他們的休假中心外麵掛的牌子,也是工作站。工作站,多好玩。為什麼不到新疆戈壁灘建這麼多工作站?

走著走著,餘真的腳步停下來。

胡廳長在前麵。一家路邊小店的窗口,他正指指點點地看泳衣。女式泳衣。

傳說中的胡廳長娶妻四次,外遇無數,很有豔福。他是個老三屆,一九七七年一舉高中,畢業後便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娶了第二任,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這一任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然後是第三任,有夫之婦。為了走在一起,他們各自鬧離婚數年。但他們的熱情似乎也隻有在離婚的時候也最高漲,婚後五個月兩人便分道揚鑣。後來他如風似電般地娶了現任妻子。然而據說他和她的感情也不怎麼好,兩人早已經同床異夢。因為他太花,她根本管不住他。又貪圖他的權勢,便忍氣吞聲地過了下去。隻是暗暗地,防賊似地防著他。在辦公室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副局長說他見過胡廳長的現任妻子,長得很一般,而且一點兒也不年輕。人都說他比她大二十歲呢。後來他很是婉轉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兩人相差不過五歲。“大五歲還值得離婚?還不找個嫩點兒的?”大家很困惑。不過從他任職後的所作所為來看,這位廳長辦事一向也沒什麼規律可言。後來,群眾又這麼給自己打圓場。

——這話是有根據的。胡的前任是個文學愛好者,有點兒雅士風度,不拘小節,吊兒郎當。於是整個兒衛生廳的作風也都上行下效,拖拖拉拉,鬆鬆垮垮,甚無體統。胡上任之後,一個會沒開,——原本也不是開會好解決的事,就把這個積弊給治了。說起來不過是兩件事。一是乘車。一位科長和他同住一個小區,早上上班,在院裏碰到,順風車理所當然地要搭。科長跟著胡進了他的專車,胡回頭作意外狀,道:“你不能坐這車。”科長以為他開玩笑,便也嬉皮笑臉道,“我陪領導坐,行吧?”胡板著臉道:“你不下來我下來。”說完就出了車,打了輛出租,絕塵而去。二是擺鞋。一日,胡偶爾路過微機室,看見門汀處的鞋子橫七豎八,便悄無聲息地蹲下來,把那些鞋子一雙雙擺得周武鄭王。這一利一鈍雙刃劍出手,機關人員又不是弱智,立馬痛改前非,個個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裏外麵貌煥然一新。工作效率也隨之水漲船高。在連年的行風評議中都名列前茅。

他一個人來休假,看的卻是女式泳衣,傻子也能猜出來,這裏頭有學問,而且還是花花綠綠的學問。按常規餘真得繞開走。但是,有必要麼?這麼多人,未見得他就會恰恰轉身,恰恰轉身也未見得就恰恰看到自己。恰恰看到自己也未見得就恰恰認出來。他這樣大象級的人物,要是連她這樣丁丁小的螞蟻都過目不忘,還不早就把他累死了?

她決定冒險。

終於挨到一大幫人過來,餘真擠在了人群裏,慢慢地,慢慢地,遊啊遊,遊啊遊,如一條魚,左搖頭,右擺尾,前伸胳膊後踢腿,眼看就要無聲無息地遊過去了。在即將成功的一刹那,怎麼就那麼倒黴,他恰恰就回了頭,恰恰一下子就把目光定格到她身上。

“丫頭,來幫我看看泳衣。”他說。不笑,但口氣很溫和。似乎他們早就認識了一百年。餘真的心落了地。她知道幻想的白天危機已經過去了。可在落地的一瞬間,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走過去。

“給誰看?”問完她就想敲自己的嘴巴。一句話就犯了忌。但這又是必須犯的忌。給女孩子選就得帶裙邊的,嬌俏可人。給老太太選就得傳統型的,灰不遝遝。他不敲鑼,她怎麼定音?

“女人。”他笑,“和你差不多的。”

他隻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和她差不多?那一定是私生女,或是女朋友。他還有這麼年輕的女朋友?情人?餘真斟酌了一番,選了套兩截式的:上身鮮黃豹紋吊帶,下身天藍三角褲外護同色短裙,他問了問價格,馬上就掏錢包,餘真撈住他的手,又挑了一堆毛病,砍下了三十元。

離開小店,他給她買了瓶果汁。她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給。“三十塊錢買好幾瓶果汁呢。”他說,“不爭一瓶果汁,就是海鮮也該請你吃一頓。”

他們沿著海濱路繼續散步,繞了一圈,散亂地聊了一些話。對餘真來說,這散亂當然也是形散而神不散。——餘真現在很小心了。餘真問他怎麼一個人過來休假,他說他在北京開了個會,順便拐到這裏呆一兩天。每年他都會例行呆這麼一兩天,算是散心,也算是檢查工作。半公半私。

“那您很快就會走吧?”

“看情況。”胡說,“如果氣象台預報說這兩天會刮二十級以上台風的話,我要多住兩天也不一定。”

餘真大笑。

回到休假中心,互道晚安。他住一號樓。服務員告訴餘真,一號樓都是套房,是一定級別以上的領導才有資格住的。領導們還有專門的小餐廳。餘真這才記起,晚上沒有在餐廳裏見到胡。這樣蠻好的。她鬆了一口氣。

洗澡的時候,看著衛生間裏的鏡子,餘真忽然明白,剛才泳衣店裏的“恰恰”其實未見得真是“恰恰”,因為,那個小店的裏牆上,裝著一麵巨大的鏡子,可以映照出所有的路人。

第二天一早,餘真在大餐廳門口見到了胡,餐廳門還沒有開,其實已經到點兒了。隻有她和他兩個。他們對望一眼,互相點點頭。餘真的詫異是難免的。既然他們有小餐廳,幹嘛還跑到這裏來?

“昨晚上睡得好麼?”他問。

“好。您呢?”

“沒睡好。太安靜了。”他點了一根煙,“人老三樣寶:貪財,怕死,睡不好。我後一樣特別明顯。”

餘真笑:“您不老。”當辦公室主任時間長了。習慣性的奉承。不過,說實話,他看起來也確實當不起老字。

“真的?”他也樂。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睡不著挺難熬的吧?”

“是。”他看餘真一眼,“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又怕影響你休息。”

這話有意思。大象給螞蟻打什麼深夜電話?“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餘真沒來由的想起這句古怪名言。對他笑笑。沉默。

餐廳門開了。服務員誠惶誠恐地請他去小餐廳,他拒絕了。他說他是農民出身,更喜歡大餐廳的氣氛。他說昨天在小餐廳吃的那頓已經夠折騰了。哪是他吃菜,分明是菜吃他。他的笑容熨平了服務員的緊張,她們麻利地給他們準備好飯菜,他卻不動筷子。他說要按規定辦。餐廳規定一桌湊夠了十個人才可以開吃,他們兩個就隻有等著。他不斷地詢問她一些局裏的情況。談到一些涉及對局裏的成績自我評價的話題,餘真不好說什麼,隻是以最簡單“是”“不是”“差不多”“還可以”“都那樣”“好像行”來敷衍他。他突然笑起來:“是辦公室主任?”

餘真點頭。

“我也幹過。你的語言具有辦公室主任語言最典型的職業特征。”

餘真也笑。

“其實不必。就是隨意聊天。要是談工作我不是這樣的。也不會在這裏談。”

餘真依然笑。笑得很傻。但那也得笑。從來都是禍從口出,沒有禍從笑出的。

人陸續來齊。和廳長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拘束。他要是夾了哪個菜,那個菜半天都在他麵前放著,沒人轉桌。真是難受啊。餘真想。領導就是領導。她最煩的就是領導深入群眾。平日裏高高在上,忽然要深入群眾,哪個群眾不怕被砸著?深入群眾的時候,領導都有本領能收能放。收是集中,放是民主。收是權力,放是閑情。收是領導風範,放是與民同樂。怎麼著都是他有理,他愜意,他想不到當他在群眾的空間裏上揮下攬收放自如的時候,群眾的肺有多憋悶,群眾的笑容有多遭罪,群眾的不勝歡欣之狀有多虛偽,群眾的心聲有多強烈:您什麼時候能深入完畢?您什麼時候能淺出啊您哪。

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老人家曾在那裏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麵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餘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裏,既幽默風趣,又風霜刀劍,讓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作罷。

一進山門,餘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撿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裏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餘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蔭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餘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