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裏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他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他們張著一朵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貪貪婪婪地親吻著空氣,仿佛繈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他們餓了有多久了。
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喂,小餘。”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餘真的汗刷地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麼時候也來了?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誌同道合了?”他說。
餘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他大笑:“不需要了。”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仿佛她是一個幼稚孩子。餘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團”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簽,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簽。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福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餘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餘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裏的人背後叫我什麼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餘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餘真隻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餘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餘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麼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比你差遠了。”餘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餘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裏最早的一個。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裏。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麼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黨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曆。她寧可他們都是全新的。這碰麵總是讓全新的感覺有些磕巴。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最近怎麼樣?”
“好。你呢?”
“我也好。”
餘真越來越順利地朝自己的想象靠近:長發披肩,長裙飄飄,穿“淑女屋”“素衣坊”風格的衣服,內衣和外衣上常常綴著蕾絲花邊和皺皺紗。見人嘴角微微上挑,笑不露齒。最生氣時也隻是用手端著下巴,絕無惡聲。她舉止優雅,言語明淨,安恬祥和,細膩體貼,誠摯可靠,能迅速贏得大多數人的信任。兩年前丈夫去新疆旅遊,帶回來一個有趣的玩意兒:三隻猴子,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嘴巴,一個捂著耳朵。丈夫說新疆人解釋這三隻猴子的意思分別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它們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大學時代。她絕對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自己就可以做到,其他兩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實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她會驚奇地瞪大眼睛,用純真的眼神表示著無辜,讓對方收斂或羞愧。
沒辦法。她隻有這樣。那個強暴她的男人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在這之前,她一直排斥自己是個女人。她討厭例假,討厭乳房悄悄鼓起,討厭下身的蜷曲體毛,討厭長長的不好收拾的頭發,討厭鮮花,討厭手帕……討厭女人的瑣屑,細膩,拐彎抹角和閑言碎語。她本能地覺得男人更簡單,更爽氣,更酷烈,更過癮。她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積極靠攏著,覺得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於她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碰到了那個男人。他對她做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他在她頭上最後的那個輕輕的撫摸帶走了什麼。他把她貼在身體表麵的男兒氣全部撕走了。此後,她所有的努力方向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努力方向,她所有的未來生活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未來生活,不,實際上她還不如一個普通女人。她的起點比她們低。她被強暴過,她身體的記憶和心的記憶有著致命的疼痛。她從離地一米的牆頭一下子跌到了低地一米的坑裏。她需要做的,隻是爬到地麵上。
四年的時間,她預備讓自己在領到大學畢業證的同時,也領到一個經典女孩的畢業證。她確信自己做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出色。唯一和別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從不接受一個男孩子的單獨約會。對青春情事漠然置之。
也有對她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一個接一個。交往略深些,那些男生總是忍不住要動手動腳,一看他們的樣子她就心煩。冷眼看著他們蝴蝶般又飛向別的女生,她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們不厭其煩玩耍著的各種戀愛遊戲,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和她無關。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老祖母,一下子從十六歲蹦到了六十歲。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遙不可及。——也根本不想及。
曾收到一個男生寫的情書,是所有情書裏最打動她的一封。他寫得很溫和,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種水波氤氳的親切氣息。他說他留意她很長時間了,雖然她經常孤獨沉默,對男生拒之千裏,但在他眼裏她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一個。他說喧嘩者往往華而不實,黯淡者往往滿懷珠寶。他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神秘的疼痛。如果她經曆了什麼創傷,他願意為她清洗傷口,也願意為她撫平傷痕。
這封冒失而又真誠,幼稚而又善良的情書讓她的心顫了一顫。但很快就靜止了。後來,她隻有冷笑:她的創傷,她的疼痛,隻是她的。他背不起。她不要他背。而且,她有創傷麼?不,沒有。也沒有疼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流行的性產品廣告語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拒絕一切形式的悲憫,哪怕是以愛情的名義。
她來到校外的精品店裏,買了一隻水晶幸運瓶,把那封情書撕碎,放在瓶子裏。過了三天,那個男生打電話約她,她來到他的麵前,把瓶子舉起來,隔著瓶子裏的碎屑,她看到他驚恐的臉。
她傷害了他。她隻有這樣。她不傷害他,他就有可能傷害她。沒人教她,但她自己明白: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是最不大度的。
五
從聯峰山回來,胡依然在大餐廳午餐。餘真有意沒和他坐一張桌,卻硬是被早餐那桌人給叫了去,說第一次坐哪兒,以後就得一直坐哪兒,不能叛變。這叫“處女坐”。還就此成立了“第一小組”。也就隻好坐過去。然而心裏明白:她是這次休假人員裏最年輕的女人,且單身,在這桌的主要作用隻是調調色而已。
下午沒有集體活動。大家一邊吃一邊商量著下午幹什麼。胡說聽人講黃金海岸很不錯,就是挺遠。馬上就有人附和說遠怕什麼,隻要值得。餘真說我不去。什麼遊泳裝備都沒帶,去海水浴場沒事做。大家齊聲反對,說你不去我們看誰?我們就是集資也得給你買套泳裝。餘真又說自己根本不會遊,有人道:“聽說你在媽媽肚子裏就會遊啦。”
眾人哈哈大笑。無法推辭,隻好答應去。飯後,餘真正在房間裏收拾東西,胡打來了電話,說泳衣不用買了,就穿昨天晚上她給他挑的那套。餘真說那怎麼行,他說他本來也沒想給誰買,看見她才突然有了買的心情。所以才會要她挑。“你挑的總合你的口味吧。”他說。
餘真怔住。他什麼意思?可這問題分明是掩耳盜鈴。他的意思再鮮明不過:他特意給她買了一件泳衣。——可她憑什麼要他的東西?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泳衣。當然,也可以勉強說,他給她買泳衣是領導對下屬,長輩對晚輩。可隻要是人就會知道這種理由是多麼捉襟見肘,不堪一擊。飽滿的結論隻有一個:他想勾搭她。這個在仕途上百煉成鋼的男人,在情場上還是一個沒有止步思歸的浪子。這件泳衣決不是一件泳衣。它是一席簡潔的幕布。小小的幕布拉開之後,他要給她演出的,是一台豔麗的小戲。
這麼說,關於他的那些粉色新聞不全是空穴來風。他果真是一個不地道的人。一個壞人。餘真的手臂微微抖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她又切切實實地碰到了一個壞人。
兩點鍾,他們出發,路過本地人氣最旺的石塘路市場,餘真買了泳帽、泳鏡和泳圈。買泳帽的時候,胡一直在旁邊幫她看,本來她要挑一頂深灰色的,他說不好。最後買了頂玫瑰紅的。餘真說太豔了,胡說就得要豔的,這樣如果在海裏遇到危險大家救你的時候好尋找目標。泳鏡選了白色的。泳圈則是國際通用的警告色:鮮黃。
其實餘真真是很喜歡酸溜溜的玫瑰紅。
穿過北戴河和南戴河,便到了黃金海岸。果然是名不虛傳。海水清藍見底,灘塗寬廣無垠,沙質細膩如綢。餘真換好泳衣出來,便感覺到所有男人的目光如一排排柔柔的毛刷子,輕輕地從她身上掠過。輕便是輕,掠便是掠,毛刷子卻也真的是長。它跟隨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想把每個毛孔都紮深,紮透。
餘真飛快地穿過他們,臥到海水裏,再也不肯出來。海浪一層,一層,輕輕地擊打在她身上,如一隻巨掌在溫和地為她按摩,讓她在燦爛的陽光下,昏昏欲睡。
不一會兒,胡也換好了泳褲。此時男人們的身體都近乎全裸,所有人的小肚子都經不起推敲。可他居然沒有。這時候餘真才看清楚他魁梧雙肩,皮膚黝黑,泳鏡一罩,很酷的樣子,真的絕對看不出他已經五十過半。而他泳褲遮住的三角地帶仍有豐盛的黑絲曲折而出。餘真仿佛記得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體毛濃重的男人性欲強烈。難怪他花。有條件。
遊客很少,女孩子們都很惹眼。有幾個女孩子穿著比基尼,比基尼是需要很苛刻的身體條件的。這幾個女孩子穿起來都不錯,一點兒都沒舍得委屈自己。她們追逐打鬧,笑聲如洗,在水外展覽的時間遠比在水裏泡得時間長久,健康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悅目的光澤。
“你很白。”胡來到餘真身邊,拍著水,不看她,“白皮膚多好,對任何顏色都沒有忌諱。這是上天對你的恩寵。”
餘真沒有表情,把目光投向飛舞的海鷗。曾經的她,惡劣的嘴巴或許會這麼應付他:你怎麼那麼黑?是不是你爸媽造你的時候沒開燈,怕費電吧?說老實話,黑還真是不好。總是沒洗澡的樣子,再洗也洗不幹淨,你看你看,就因為怕費一會兒電,結果浪費一輩子水,多虧,虧大了……但現在,對這樣冒犯性質的讚美,她隻有沉默。
“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更白吧?”
餘真抬起眼睛。胡回頭也看了看她。這樣一個男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但是,他的眼睛裏,全是孩子般的坦白和清澈。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對他燦爛地笑了笑。
“其實,你的腰胯曲線很好,最適合穿比基尼。”他說,“你要是穿上去,不比她們哪一個遜色。回頭我陪你去買一套。”
餘真繼續沉默。沒笑。此時的沉默應該是表示自己有些生氣的吧?他用這樣直接的言辭對她。但她心裏一點兒也不生氣。她隻是沉默。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青花古瓶般優雅,那又怎樣?她已經如一隻學會躲避風頭的蝶,習慣收斂起翅膀,躲在黯淡的角落。東西南北風,不動旌旗。
有男孩子推著女孩子的泳圈往大海深處跑,女孩子發出幸福的尖叫。餘真和胡一起往那邊看去。然後,他看看她。
“謝謝,”餘真放慢說話的節奏,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穩重,嚴肅,“不用。”
晚上在休假中心附近吃燒烤,喝啤酒。搶著買單的有的是。能為廳長買單,即使以後用他不著,回單位講出來也是天大的麵子。燒烤的內容居然還有烤紅薯,專門用個大火爐子裝著,兩塊錢一斤。一幫人吃了一個又一個。餘真發現胡一點兒也沒吃。問他為什麼不吃,他說不喜歡。
啤酒一杯杯地倒上,餘真不喝。誰說也不喝。
“啤酒怕什麼?啤酒。”胡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就這麼一點點。”
“不會。”
“可以學。什麼不是學的?”
“不想學。什麼都值得學嗎?”
眾人都嗬嗬笑。嗆人是一種特權。作為這撥人裏最年輕的女人,餘真知道自己有這種特權。這種特權,即使是胡也得買賬。而且,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願意買賬。但他的身份,她不能讓他買太多。於是在胡的遊說聲中,她做出打電話狀看了看手機,起身離開。在外麵轉了一圈,跑到一棵樹下坐著。不一會兒,見他遠遠地從廁所那邊繞了過來。這個磨人精。
“真不喝?”
餘真不語。
“喝酒受過大罪?”
餘真依然不語。
“我剛才逞能了,和他們打了賭,說我能破了你的戒,讓你喝。要是贏了他們每人給我一百塊錢,要是輸了每人給他們一百。錢已經押在這兒了。”他拿出八張老人頭,“我全給你,你隻給我個麵子,怎麼樣?”
赤裸裸的交易。餘真哈哈大笑。這個家夥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塊,還隨贈一個天大的人情,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劃算的生意。沒得說,幹。
他先回去。呆了片刻,餘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開始了勸酒,苦口婆心:“……小餘,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不想學是吧?其實學不虧人呢。學什麼都不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心得對。小心不過逾。俗話說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話也說:酒大傷身,酒多傷胃。這都對。可俗話又說了:粥養氣,酒養神。俗話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口酒不是喝毒藥,到不了哪裏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這兒給你撐船把舵,絕不會讓你栽了。行了吧?那給哥個麵子。”
哎喲喲,這個老頭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給她自稱哥哥。餘真忍不住一直笑。——當然,廳長給你自稱哥哥,再滑稽也罩著一層光輝。包裏捂著他給的八百塊錢,麵前晃動著他斟出的晶黃啤酒。餘真的心開始跟著搖搖曳曳。啤酒。十六歲那年,她和九英黨的哥兒們學喝白酒的時候,啤酒也已經開始在他們那個城市流行。但他們覺得它不夠勁兒。後來,她就沒有喝過任何酒了。酒在她記憶裏變成了一團火,它把她一次燃燒了個夠。然後,她成了灰燼。
可是,那個夜晚真的和酒有關嗎?酒還是那麼漂亮,那麼可愛。它依然是個好東西。它是一條透明的走廊,人從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腸,痛辣,也甘美。
餘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是給胡台階,給大家台階。也未嚐不是給自己台階。餘真忽然想。可她能順著這台階,下到哪裏呢?
從一杯開始,滔滔不絕。餘真很快被灌了個半醉。半醉也還是沒醉,醉不了。多少年沒醉了。從十六歲開始,她的體內就產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畢竟,似乎,也還是有些醉了,她唱著歌,跟著他們乘興逛了沿街的夜市。買了大包大包的東西:海螺,項鏈,手鐲,鏡子,梳子,酒壺,煙灰缸,望遠鏡,手電筒……琳琅滿目,雜貨店一般。一幫人手挽手回到賓館,胡問她是否帶有閑書,她說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該跟他說有的。
他一進門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壓住了她的唇。然後在她綻開的雙唇間,把舌頭伸進去,攪拌起來。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攪碎了。他一隻手挾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毫不懈怠地從T恤衫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漲起來。她開始掙紮。然而她的掙紮讓他更加用力。他開始脫她的上衣。她仍無聲地掙紮著。當上衣被他脫掉之後,她就勢從床上滾下去,蹲到地上,像個孩子似地賴在那裏,再也不肯起來。
他隻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後抱住她。兩人坐在地上。他的臉貼著她的胸罩帶子。雙手仍舊護著她的乳。她吃吃地笑起來。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還是先回去吧。”
“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有。”
“一開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滿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會兒,吻著她的下頜:“想我就給我打電話。”
他走了。餘真飛快地脫光衣服,打開鏡前燈,看著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被他吻的,有自己釋放的。
餘真一頭栽到床上。淚流滿麵。
六
餘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
“做什麼?”
“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餘真微笑。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
“我想自己隨便轉轉。”餘真輕輕地說。
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餘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
什麼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
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
好。餘真知道自己隻能這麼說。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餘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呢?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麼明朗,那麼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餘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麼會像個孩子?為什麼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餘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曆程在機械地延伸,隻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她臉上偶爾呈現的十六歲的神情,透露了這一切。
真想過去抱抱你。
不。
親親你。
不。
那你說怎麼辦?
涼拌。
壞孩子。他說。
多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這個曾經和她血脈相連的稱呼,久違的稱呼。壞,對她來說,曾經就意味著好。無比的好。壞的曆史,就是快樂的曆史。壞的記憶,就是幸福的記憶。壞是她成績最優的一門課程,不需要學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經也是無比高興無比酣暢地做著一個壞孩子。做一個壞孩子多麼好啊。因為壞孩子沒優點。沒優點的人還需要保持什麼?隻要把缺點盡情發揮就是了。讓那些願意成為好孩子的人成為好孩子吧。沒錯,好孩子是可以得到優待。但優待這個詞是對待俘虜的。他們被俘虜了。被各種各樣的好處俘虜了。
俘虜是另一種強暴。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女人不壞,男人也不愛。很簡單,因為人人都想壞:如果可以,人人都貪圖不穿衣服的舒服。如果可以,人人都會暴露出深藏在皮膚下的嫉妒和詛咒。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朝不喜歡的人臉上吐唾沫。……人人都壞。壞是皮膚上的角質層,搓了還會再長。壞是皮膚上的灰塵,洗了還會再落。壞是皮膚上的蟎蟲,死了還會再生。壞那麼頑固,那麼強大,那麼生機勃勃,那麼精神矍鑠。壞讓人放縱。壞人讓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講,不想壞的人,就不是好人。——就不是人。
乖了這麼久,餘真幾乎已經習慣了人們把好名聲留給自己。現在碰到這麼一個把壞還給自己的人,怎麼能不感到親切?怎麼能不覺得熟悉?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曾經以壞為榮的人。
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一瞬間沿著電話衝過來。全線貫通。
怎麼了?胡聽出了異樣:我過去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電話裏清晰地傳送了一會兒,她聽見他抽煙的聲音。她也曾經抽過煙的,曾經。她把壞事都做全了。抽煙不是因為煙的味道好,也不是因為有心事,而是覺得自己的手指長,拿煙好看,另外,能鎮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樣。後來,特別想抽煙了,反而不能。因為已經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機是什麼牌子的?
逮著什麼用什麼。我看看。電話那邊傳來胡細細碎碎的聲響:虎牌。
好牌子。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機?
廳級幹部用的肯定好。
胡嗬嗬一笑:抽煙麼?來一支?
不。
送你一口?他說著對著話筒吹了一口氣。他們又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胡又把話繞了回來:真的不想讓我陪你?
是。餘真說。
這是離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叫老虎石公園。小得可憐。想想,海濱公園也確實沒辦法大。據說旅遊淡季都不收費的。
餘真安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看著大海。一群學生模樣的人拿著小刀,尺子和放大鏡爬在礁石上研究著什麼。她聽他們吐出一個個新鮮的詞:凹槽,海蝕線……問了一下,他們是地質大學的學生,暑期在這裏實習。他們的樣子真是年輕啊。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不規則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曬的裙子,韻致氤氳。綠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澤,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離礁石很近的地方產生的。它們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發出來海浪。然後海浪向礁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氣勢洶洶。每一次衝擊之後,礁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嗬,看著是新鮮的,但其實都沒有什麼改變。一切重複。他們的年輕,她也有過。他們的大學,她也有過。他們和集體這種表麵的和諧,她還有過。她的野也和他們的一樣,是礁石邊的海浪,養著一群一群的獸。不同的,或許隻是自己和自己呆著的時光。從那個夜晚開始,她就學會了和自己呆著。看最寂寞的午後電影,抱著一罐健力寶,一坐四五個小時。獨自去公園賞大朵的白玉蘭。那些花朵如煙花般短暫,如孝衣般哀傷。漫無邊際地在深夜的操場散步,任露水打濕腳麵,或者隨便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城市的角落裏穿行,停留,看見如火的夕陽打在一麵麵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如一道道噴濺的血光……
一個女孩穿著大團流氓兔圖案的沙灘裝從餘真麵前跑過,絢麗的色彩紮著餘真的眼。餘真追隨著她的身影。寬寬大大的款,質地一看就是純棉。海灘上很多人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歡。可買了之後呢?她從不穿這種休閑裝的。沒用。
“姑娘,去買一套吧。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冷飲櫃後的老板娘說,“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幾個小時?上班時間長還是下班時間長?上班掙錢不就是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規規矩矩不就是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這點兒理還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機關槍,“不貴的,三四十塊錢一身。青春幾天?能穿就穿,喜歡就穿。別委屈自己。”
到底還是去泳衣店買了一套。鮮紅的蠟筆小新。顛來倒去的小新露著他小小的生殖器,四處撒野。店員又向餘真推薦比基尼。玲瓏簡約,風情萬種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著,餘真有些流連。沒錯,她想買。餘真的眼前閃爍出丈夫的臉。她突然覺得十分難過。難過極了。
七
大三的一天,她正在宿舍午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說她是警察,想找她了解點兒情況。她走下樓,一個女警和兩個男警等在樓門口。她跟著他們來到宿舍樓前麵的小花園裏,他們開始說話。他們是家鄉來的警察。他們從一個黑包裏取出了一些照片和資料,她坐在石凳上,雙腿開始微微發抖。她輕輕地拎起長裙,虛虛地遮住雙腿,不想讓他們發現她的顫抖。但他們還是發現了。女警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男警回避。然後她說,那個罪犯是新近犯案被抓獲的,他自己主動交代了這件舊案。他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姓名、學校和家庭住址。女警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把照片一張張錯開讓她看。她看了。但她什麼也沒看見。隻要她不想看見,就有能力看不見。正如,隻要她不想說,就有能力不說。
女警開始慢慢地向她攻心,一副勝券在握誌在必得的樣子。餘真可以想象出來,她對罪犯也是這麼攻心的。她說你好好想想,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想不起來呢?這麼好的大學你都考上了,該背多少定義概念單詞和標準答案你才能考上這麼好的大學啊。那些和你無關的東西你都能背得滾瓜爛熟,怎麼這麼一件和你密切相關的大事在你的記憶裏會沒有呢?這種事怎麼能忘呢?然後她開始威脅她,她說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告訴你的父母,要不要我們向他們反應一下,讓他們也替你想想?不過這種事情還是我們自己盡量解決最好,是不是?餘真看著女警一張一合的嘴唇,越來越鎮靜,越來越清晰。哈,說得多好。“我們自己”?誰和她“我們”?她是她,她是她,沒有我們。別想用這種語氣詞來迷惑她。她承認一樁,罪犯的罪行又多加了一樁,他們彙報的成績又大了一圈,離升職又近了一步,拿獎金又多了一疊,和同事閑聊吹牛的時候唾沫星子又多濺了幾滴。不過如此。如果眼前這個人奏響的是主題曲,那麼自己負責的部分,不過是最低最低的低聲部。就是這樣。
女警最後有點兒急了。她的口氣激烈起來。她說罪犯都招認了,你怕什麼?餘真說我不怕什麼,但他的招認和我沒關係我為什麼要承認?女警說那他往自己身上再招一樁罪是何苦來?餘真說那是他的事情。女警“刷”地站起來,用沒有標點符號的句式排山倒海地說“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這樣的膽怯和懦弱才使得許多罪犯逍遙法外無法無天你如果有起碼的社會責任感就應該義無反顧地盡最大努力來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這不僅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權利也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義務!”
餘真不說話。始終不說話。
女警坐下來。標點符號又開始在她的嘴裏出現。她說:隻要你說出事實真相,我們會保護你的秘密的,一定。餘真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真相是什麼,我無從說起。
餘真知道自己撒謊的態度很無力,但她還是堅持到了他們走。無力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撒謊,無力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們再煞有介事也打動不了她。從十六歲之後,她已經學會了應付生活。
他們走後,餘真茫然地走在學校的操場上。沿著四百米的跑道,她一圈一圈地走。烈日下的操場有些發白,她飄飄忽忽地走著,忽然一個男人攔住她,問:“你怎麼了?病了嗎?”她回頭看見了他,他的普通話帶著一股家鄉的味道。她撲到他的懷裏,淚如泉湧。
那個人後來成了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學兄,剛剛畢業兩年。那天他們幾個同學回母校給老師慶祝生日,順便撿到了她。
至於撲到他懷裏痛哭的原因,她是這樣對他解釋的:她剛和宿舍的人吵了架,覺得很委屈,很想家。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很親切,就控製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碰到任何一個家鄉的男人,你都會這麼撲人家一下?”後來,丈夫問。
“是。”她說。
他充滿愛憐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怎麼這麼傻啊。要是碰到一個大灰狼呢?”
餘真笑笑。大灰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和他之間,她才是個大灰狼。
和丈夫第一次的那天,其實是白天。他來她的宿舍看她,室友們都出去逛街了,隻有她還在睡懶覺,胸罩還沒穿上,就暈暈乎乎地起床給他開門。她慵懶的毫不設防的身體一下子就挑動起了他的欲望,他抱住她,開始用動作懇求。餘真明白過來之後,要他先出去,然後她開始清洗自己。她洗啊洗,洗啊洗。就在洗的時候,她狠狠地,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下。手伸到自己身體裏麵的時候,她的心擰著結,打著顫。即使他對她不負責任,也不要緊。她當時就這麼想。重要的是,她總算把自己給交待出去了。她總算給自己虛擬出了一個清楚的初夜。
她本來是結實的。但碎了一次,再粘起來,就說不好了。
做愛的時候,她一直閉著眼睛。
“你閉眼睛的樣子真好看。”丈夫說,“他們都說做愛的時候閉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她依然閉著眼睛,微微一笑。
她騙了他。她一直都在騙他。雖然她騙他是為了他好。但她還是不能徹底原諒自己的這種騙。何況,現在,她不僅僅是騙。她還想要背叛。且已經開始背叛。背叛到如此程度——昨天晚上,她甚至差點兒和胡做愛。
沒錯,她想做愛。想和那頭無恥的老牛。要是沒有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肯定不會想做。可現在,她想。她想糟蹋自己。想通過別人的糟蹋來糟蹋自己。但她不能。不會。不敢。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會。不敢。她沒有勇氣糟蹋自己。被捆得太久,她放縱不了,飛不起來。她得掃垃圾。把那個夜晚到現在的垃圾掃得幹幹淨淨。那些垃圾把她的翅膀都壓折了。她是一隻殘廢的鳥兒。
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看過一本書,書名是《母豬女郎》。很奇怪的名字,在報上的新書推薦專欄,一下子就打著了她的眼。她當即叫速遞公司送了過來。作者是一個法國女作家,瑪麗·達裏厄。母豬女郎,一個天真的姑娘,淺薄、輕佻而容易滿足。她喜歡熟肉甚於玫瑰香水,喜歡土豆皮甚於藍色的花,喜歡肉體甚於教師的講台,喜歡物質甚於概念。喜歡狂歡甚於營養科學,喜歡放肆甚於禮物。瑪麗·達裏厄對記者說:“這是一本越來越‘髒’的書。我不想保持幹淨。應該生活、愛、弄髒自己。”
她喜歡這個女人的話,喜歡她筆下的母豬女郎。但她無法啟齒。她知道這種喜歡意味著一種讓人難堪的趣味。而她已經學會了淑女,學會了羞澀,學會了矯情,矯情得已經看不出矯情。她心裏的獸,都死了。那個夜晚,那個男人把她的初夜拿走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膽怯就已經住下,從此衍生出無窮無盡的顧忌,虛偽和卑微。她再不敢隨心所欲地張揚自己。她立誌做一個夾著尾巴的好人。終於,好人的幸福被她含辛茹苦地追求到手,讓她有了些許依靠和成就。
自從來到北戴河,自從出現在胡的視線裏,她就開始四麵露水,破綻百出。她終於明白,原來她的心,依然是個動物園。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靜,隻是因為那些獸一直在冬眠,它們都沒有死。
手機輕響。是董克。
“喂,真真。”他總是這種小心翼翼的語調,“我是董克。”
“你好。”苦是甜養的。長是短養的。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滋養她的冷淡和矜持。
“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