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休假。”

“一個人?”

“喔。”

“我沒什麼事。你要注意安全。”

“謝謝。”

“尤其,是晚上。”

“知道。”餘真不耐煩起來,掛斷手機。他幹嗎總給她打電話?他喜歡她嗎?或許。這麼多年他都在對她單相思?或許。餘真想落淚了。她不喜歡董克,一點兒都不喜歡。可她還是想落淚。她的眼前閃現出董克當年的樣子,他給他們倒酒,比她年齡大,卻叫她真真姐,他在胡同口等她……他似乎是唯一看不出她翻天覆地變化的人,一直在等她。和那個夜晚之前,一樣。瞎子一般的人啊。

餘真隨意走進一條小巷,瀏覽過一扇扇小屋的門窗。哪兒都是一個家。然而哪兒都不是她的家。她似乎從來就沒有家。她是一個四不像。

手機再次輕響。有短信。是胡。他的氣息開始隨著他的短信逼近。一點一點籠罩過來。

“親愛的,你在哪兒?”

親愛的。這個俗氣的,被濫用的,讓她嗤之以鼻的稱呼,在這一瞬間擊中了她心髒的軟肋。她的淚終於落下來。

一起手就試圖把事情頂到高潮。他是個老手。他太知道如何在女人這裏走捷徑。他對她是不可能認真的。她對他也一樣。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什麼都明白。他也什麼都明白。他們彼此早就知道。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是天生一對。

他一眼就看透了他。丈夫比他,差的不是一兩個段位。丈夫看到她最不老實的時候是她和兒子在一起瘋鬧著摸爬滾打的時候。即使是那時,他也沒有表示出太大的疑惑,最多也就是笑笑:“沒想到你也這麼活潑。”結婚十多年了,她在丈夫麵前泄露的細節一定比在胡麵前要泄露得多得多,丈夫卻就那麼一個詞:活潑。

她突然有些恨起丈夫來。他真愚蠢。他怎麼可以這麼信任她的乖?他一點兒都不覺得一個女人這麼乖是不正常的嗎?

胡的短信仍在閃耀。“親愛的”三個字桃花灼灼。

餘真回了一個字。

“呸!”

晚飯後,餘真到閱覽室上網,特意搜索了一下胡的資料。在幾篇記者訪談裏,他很文學化地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曆:母親是民辦教師,父親是農民。有一個妹妹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病餓而死。當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一中,雄心勃勃做著大學夢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夢想破滅。回到農村。他的家庭因有一個台灣表親而被定為曆史不清白,從軍、造反都沒有他的資格。種田,修大壩,挖礦,砍柴……熬到1977年,恢複高考,他進了北大。從此寶劍出鞘,所向披靡。

他是一個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看他偷情的方式就知道。她拒絕了他,但他做得不錯。從進攻到收手。他一點兒細節都不少,但也不浪費。小兩輪的女人,八百塊錢的本兒,連升三級的速度,遲早都會得逞的氣焰……咄咄逼人,又切中七寸。主動,且有尊嚴。是的,他有尊嚴。——即使是偷情,也和尊嚴有關。

偷情。是的,這是偷情。她想偷情。偷情是一件羞辱的事情。是對婚姻的羞辱,對丈夫的羞辱,是對自己的羞辱。是自己和丈夫之間的互相羞辱。是情人對丈夫的羞辱,情人身體對丈夫身體的羞辱。也是情人身體對自己身體的羞辱……總而言之,就是羞辱。是的,羞辱。但她想偷情。她想要這羞辱。不,性本身對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這是一件壞事。第二,他是個好玩的人。第三,此時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壞事。第四,她曾經是個無比好玩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殺人越貨搶錢放火,也不喜歡嚼舌告密升官發財,她不能裸奔,不能發瘋,不能罵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麼?

最合適的方式,也最讓她愉快的方式,似乎隻有偷情。

一切看起來都不錯。可她卻是這麼渴望與一個老男人偷情。而她的偷情也許不同於任何女人的偷情。她想在這偷中把什麼東西找到,同時再把東西丟掉。

回到房間,衝了個澡,電話響了。是胡。他問餘真在幹什麼。餘真說在看電視。

“看到我的經曆了?覺得怎樣?”

餘真怔住。她上網時閱覽室裏並沒有別人。

“你走後,我也去上網了。我們用的是同一台機器。鼠標上還有你的餘溫。”他笑。那他一定是查了她的上網記錄。餘真的臉燙起來。她還看了一些格調不高的花邊新聞和色情圖片。仿佛被他剝光了衣服,一瞬間,她想把電話撂掉。

“別掛。”他笑,“你看的那些圖片太小兒科。回頭我推薦給你幾個料更全的網站。資源共享,好不好?”

“你也看?”

“我也是人啊。”

他們大笑。

他又問說是否覺得他的經曆很特別,對他來說,最大的財富就是過去的那些苦難。餘真說每個人的苦難都是財富。他說那你也有財富吧?把你的財富亮一亮。餘真說我不喜歡亮富。他歎口氣說:“這就叫我在明處敵在暗啊。”

他講了不少自己的事。他講的時候,她隻是默默地聽著。當然,她最感興趣的,他講的也最多的,是女人。

沒錯。他說:我喜歡女人呢。從有性意識開始,我就對女人有著強烈的欲望。我的青春期有兩大餓:一是肚子餓,二是肚子下麵餓。可這兩個問題都解決不了,還互相激勵,共同折騰我。你在網上看到了吧?我妹妹就是那時候餓死的。那天你們吃紅薯吃得熱火朝天,問我為什麼不拿一個,我不想說。就是那時候吃得太多了。蒸紅薯,煮紅薯,燒紅薯,紅薯幹,紅薯粉,紅薯麵,不僅吃紅薯,還吃紅薯葉。紅薯葉吃的比紅薯還多。你想想那是什麼感覺。豬的生活。我妹妹六歲那年,我十三歲。爸爸媽媽去公社挖勝利渠,不準回來。我們倆就整天餓著。媽媽每天深夜會偷偷地跑到家,給我們煮一點兒野菜粥,帶上她在工地省下的一個饅頭。但我妹妹沒熬過去。沒熬過去。她死了,我們卸掉了她的小床,用床板給她訂成了一個薄薄的棺材,讓她繼續睡在那上麵。她死的時候,我很難過,可我心裏也有那麼一點點不能說的高興,我想,以後就不用給她分饅頭吃了。我可以吃整個兒的饅頭。整個兒的。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但是文革開始,一切都沒用了。我回到農村。成分不好,什麼風光的事情都沒機會,我隻有種地,砍柴,替我爸爸這個黑五類掃大街。整整十年。這中間我結了婚。是二十七歲時結的。和一個寡婦。沒辦法,太想要一個女人了。那時候我很瘦,很小,很醜,我曾經留下來一張照片,自己都覺得自己委瑣。像一隻老鼠。沒有正經女人看得上我的。她們看不上我的原因還不隻是我的外表,最主要的是我的家庭。沒地位,比老鼠還賤。所以想多了,我就不想了。我隻有自己躲在夢裏,每天在夢裏去想女人。如果偶爾有一次和真實的女人接觸得很近,我就會很激動。我觀察過夜晚的小鳥,它們總是緊緊地聚在一起。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人要是一隻隻鳥就好了,那就會有人願意和我挨在一起,給我的肌膚解解渴。後來,我主動請求去生產隊喂馬,你知道為什麼嗎?

獸交。餘真的腦海裏一下子就閃過這個詞。

你是不是想到了獸交?他“嘩啦”一下子笑了:別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沒到那份兒上。我喂馬有兩個原因,一晚上多起來幾次,好打發時間。二是想從馬那裏取暖。你知道嗎?馬腹部的皮膚十分細膩,溫柔,緞子一樣,特別適合撫摸。而且非常溫暖。像裝滿了溫水的保溫袋。真的。就是這些馬,陪我過了兩個冬天。

後來,我和馬的秘密被馬房隔壁的寡婦發現了。一天晚上,她來向我要鹽。你知道嗎?喂馬得在草料中放鹽的,這樣馬才能有勁兒。鄉下人舍不得買鹽,她就來找我要。看見了我這樣,她什麼也沒說。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她名聲不好。但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們結婚之後,她一直很自覺地采取著避孕措施。她說她知道我不會長待,她看出我是個人物。她不想給我留任何麻煩。前些年她大孫子大學畢業,我給他安排了工作。

第二任?你都知道了吧?第二任是我的大學同學,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事業心重,太好強,不怎麼顧家。我們都自私,都想抓住機會進步,就不能容,不能讓了。再加上有了婚外戀。嗬嗬。大家也都是很決斷的人,離了就不會回頭。也是那時候血氣方剛,要是忍忍,說不定到現在也能過。第三任,婚外戀麼,不多說了。現在這個,不漂亮,也不年輕,就是特別懂事,省心。感情麼,多少也是有的,過這麼多年了。

餘真又問他,人們傳說他在外麵彩旗飄飄,都快趕上聯合國了,是否屬實。胡沉吟片刻,沒有正麵回答。餘真明白這沉吟等於已經回答過了。他說:後來,我經曆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馬的皮膚溫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才會這麼不安分的。——打住打住,他回過神來:這麼聊下去我們都像朋友了,哪還能激情澎湃?快中你這個小鬼的計了!

“領導講話欲都很強的,慣性。”餘真笑。

“你呢?”他話鋒一轉,“也有過不少男人?”

餘真說她無從談起。

“你這個不老實的家夥,應該也是有過很多男人的。”

嗬,應該。但生活用一種荒唐挽救了我的另一種荒唐。或許,她該這麼說?

“真的沒有。”

“真假無所謂,反正你在這方麵很有潛力。”

“謝謝誇獎。”

……

這是北戴河安寧的夜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快兩點的時候,餘真輕輕地打了一個嗬欠,他馬上道了再見。“你的呼吸很性感,你知道麼?”他最後說,“我要抱著你的呼吸睡覺。”

這個無賴,他要抱著她的呼吸睡覺。餘真放下電話,久久地坐在那裏。

在無數個夜裏,她也是抱著一個人的呼吸睡覺的。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他還那樣輕輕的,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抱著這呼吸,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在這呼吸裏,她常常“呼”地坐起來,把自己的夜晚砍成兩段。丈夫問她怎麼了,她說:“上廁所。”“說過多少次了,起床不要這麼急,老了容易引發高血壓。”丈夫嘟嚕著翻身睡去。她看看丈夫的背,摸摸索索地來到衛生間,打開燈。燈光刺得她雙眼劇痛,如那夜的路燈。在燈光中,在靜靜的夜裏,她一坐大半天。聽著抽水馬桶滴水的聲音,那麼輕微,如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是的,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從沒有忘記那件事。她沒有能力忘記。她一直在記著那個人。那個人走進她夢的深處,心的深處,思想深處,靈魂深處,骨頭縫的深處,針挑不出,風吹不出,水灌不出,火燒不出,雨泡不出。她抱著他,一夜一夜。她把他抱熟了,抱成了一個親人。而他之所以能成為她的親人,是因為他對她做了最惡毒的事。他對她的惡毒,超過了她做過的所有的,小小的惡毒的總和。他讓她一頭栽進一個漫長的夢魘裏,睡不過去,也醒不過來。

手機鈴響,是丈夫的短信。他問電話為什麼占線。餘真回說沒有占線,隻是電話沒放好。她把手機貼近耳朵,想要離丈夫近些。再近些。剛才那個近在咫尺的電話他不知道。她內心近在咫尺的黑暗,他不知道。她不能讓他知道。她隻能自己看見。看見這黑暗。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黑暗就潛伏在她的傷口。但她愛他。是的,她愛他。如果她的心是一個動物園,那她親愛的丈夫,就是動物園的園長。

可她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可以繞過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決不愛他。決不。

還有四天。餘真明白,以後,胡的電話隨時會過來。這個爭強好勝的無賴,這個不服輸的混蛋,在沒有得逞之前,他隨時會讓他的電話像一把刺刀一樣衝進她的耳膜,隨時會讓他短信像蒼蠅一樣鑽進她的手機,隨時會讓他的身影像石頭一樣砸進她的視線。

一切都像她預料的那樣。他的頻率和速度都在加快。他們的聯係變得越來越密切。回到房間,他們就通電話。通常都是他說的多,她說的少。她喜歡聽他說話。人多的時候,他們坐在人群中,握著各自的手機,用嘴巴說假話,用手機說真話。

你做愛愛叫是吧?

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和我有關係了。你是愛叫吧?

你叫嗎?

叫是女人的事。愛叫吧?

是。終於正麵他的問題。要不然他會一直問下去的。

每次都有高潮吧?

討厭。

快說。

是。——其實不是。但她必須說是。她要維護麵子。自己的,丈夫的,自己和丈夫共同的,麵子。是的,這樣無恥的聊天裏,也還是有麵子問題。

最多一夜幾次?

討厭!

如果和我,我會讓你每次都有高潮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批發高潮嗎?

嗬嗬。差不多。我是個高潮批發商。和我做利潤很高的。比八百多。

沒見過你這麼大了還這麼無恥的人。

無恥=無賴=可愛=可以愛=可以做愛=一定做愛。

……

她承認,自己最放蕩的那一部分,在他麵前完全裸露了出來。她喜歡他這樣。是的,她喜歡。

“胡廳太忙了,休個假還得這麼隨時公務。”有人不失時機地戴帽。

“啊,是公務。”他說。微微著重了一下“公”字。這個流氓。

偶爾,餘真也會合住手機。你在幹什麼?她問自己。海浪輕輕地吻著她的腳,沙子鑽在她的指縫間,隱藏,嬉戲。心裏仍是有些喜悅的。而且隨著他對她的騷擾,喜悅逐浪高。他對她的騷擾讓她在驚異的同時也覺得默契。他們之間的語調現在已經是調情了。跟一個老男人調情,擱以前這是想想都會惡心的事,但對他,不一樣。或者,因為他是廳長?地位和權勢會無限增大男人的魅力值,也會增大女人對他們的原諒程度:這個男人,這個整天被群星捧月的男人,這個整天被別人仰視的男人,現在開始俯就她,他的地位和聲望,讓她由不得有一種暗地裏的虛榮和驕傲。她是那樣的人嗎?

不。不是。她的喜悅與他的身份無關。她確定,她的喜悅,隻是因為他懂她。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是懂她的。懂她的前生今世。她和他,有某些氣息是可以通過暗道直線相通的。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向他說。

最後一次小組活動便是去滑沙。來到滑沙場,才明白此地的滑沙活動其實是三個步驟的遊戲:一,先乘纜車上沙山頂。二,從沙山頂往下滑,滑到半山腰。如果願意,可以步行上山繼續滑,滑多久都可以。三,滑夠了再從半山腰坐著小車順著鋼製滑道滑到山底。

纜車是雙人座的。胡排在餘真身後,和她一個纜車。怎麼就這麼巧?餘真前後看看,他們的次序是五和六。明白了:看似不經意間,胡已經精心數過了奇偶數。要是想算計誰,他一定能算計住。能被這樣聰明的人算計,說實話她覺得高興。

“昨天晚上想我了沒有?”一上去,他就問。

“無恥。”餘真白他一眼。

“恥是什麼?是人們怕說怕看的那些麵兒。為什麼怕?因為他真。”

“那你呆會兒對著大家說說你剛才說的話,我就服你。”

他的神情嚴肅起來。——他有什麼可嚴肅的?這個壞人。他說:“不要褻瀆我的真。我對你的真,你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亮給別人看。如果把這真當成宣言去說,那才是真正的無恥。”他頓一頓,“我一直以為,論虛偽的技巧,我比得過你。論真的程度,你該比得過我。現在看來,虛偽和真,你都比不過我。”

餘真笑:“最關鍵的問題僅僅是,我口才比不過你。”

滑沙板是竹子製成的,用光滑的那麵挨著沙,澀的那麵人坐。雙手把住兩側的小扶手,腳蹬住前麵的一個小坎兒,然後往下衝就是了。所謂的風險,所謂的刺激,比走在大街上還安全。所能想象出的最恐怖的事情,不過是從板上掉下來,栽到軟軟的沙子裏,沾一嘴沙子。但大家還是驚呼。因為坐纜車上去時,坡度看著很緩。站在山頂往下看,就有些陡了。想到還要往下衝,就更覺得陡了。

沒人先上。那個提議者也在解釋說這裏的情形和他滑過的不一樣。

站在沙山頂上,餘真一點兒懼怕的感覺都沒有。這種活動之所以讓人覺得危險,原因很簡單:人被裸露到了外麵。有一次從遊樂場邊路過,看到過山車上的人大呼小叫,丈夫問她如果坐了是不是會怕,餘真說:“當然怕。”但她心裏想,有什麼可怕的呢?這些危險都隻不過是遊戲,它蘊涵的含金量,尚不如孤身走一段夜路。

她和胡幾乎同時說:“我來。”

餘真第一個衝下去。胡第二。衝下去之後,他們相視一笑。胡突然在餘真的臉上輕輕地摸了一下。

“真可愛。”他說。

“你幹什麼!”餘真叫。山上那麼多人都看著,他居然動手動腳。

胡笑起來,“這有什麼,讓他們看好了。我是長輩對晚輩,多慈祥。你要再多嘴,就是你自己想歪了。”

這個無賴啊。

餘真一共衝了三次。每次衝下去,都背著竹板,沿著沙山側麵搭建的一道木製階梯往上爬到山頂,再刷地一下衝下去。這道兒全是沙子,得赤腳走,走一趟很累人。第二次往上爬的時候,還有四個戰友。第三次往上爬的時候,就隻有她和胡了。

他們直直地站在沙山頂上。皮膚被曬得油光閃閃,臉被曬得通紅燙熱。一望無際的沙海在眼前,背後是碧藍碧藍的大海。清爽驕傲的陽光無遮無攔地親吻著他們的身體,一切都是那麼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在這上麵做一次愛,肯定會很好。”他說。

她笑了笑:“得支個太陽傘。”

他在空中畫了個圈:“同意。”

這次,他們一起衝了下去。他們風馳電掣般地向下飛馳。子彈一般。風在他們的耳邊呼嘯而過,流瀉的沙子輕輕擊打著他們的指端,他們衝下去,衝下去。半山腰的人們看著是那麼小,那麼小。

照片很快就洗了出來,他們一起衝的樣子很猙獰,很像兩個土匪。

滑沙過後,他們去一個名叫“集發生態農業觀光園”的地方參觀。倒也很有趣。可以看到各種花草的立體種植技術,也可以親自采摘瓜果。黃瓜兩塊錢一根,西紅柿一塊錢一個,餘真摘了一堆。有攀岩,蹦極,溜索,飛車衝浪,餘真也一樣沒放過,還打了靶,撐了竹排,在農家動物園欣賞了一頭擁有一千多斤瘦肉的母豬,觀看了小豬洗澡,小雞跳舞,小羊過橋,在農家飯莊吃了烀玉米,烤白薯,菠菜火鍋。吃飽喝足他們又去不遠處的新新海底世界轉了一圈,餘真揪著據說是有了五百年壽命的大海龜照了一張三十塊錢的相。照片很快被打印了出來,還過了塑,色彩俗豔得嚇人。

揪著大海龜照相的時候,餘真看見胡就站在不遠處,對著一條長長的鰻魚,偷偷地笑。

從海底世界出來,已是夕陽西下。餘真買了一個小桶和一把小鍬,坐在沙灘上挖沙,撿貝殼,找螃蟹。看見餘真的樣子,大家全樂,一行人公評她是整個兒休假隊伍裏玩得最盡興的一個。

“你還有一樣沒玩。玩了才算完美。”胡湊到餘真身邊,輕輕地說。

“什麼?”

胡笑了笑:“我。”

集體活動和小組活動全部完畢,休假到了最後階段。大家都忙著購物和告別。餘真除了吃飯和散步,基本都呆在房間裏,不出去。喧鬧的知了唱著長長的歌謠。她的手機和電話在這喧鬧聲中,反而靜下來。

麵當然還是要見的,天還是要聊的,隻是餘真再也接不到他的短信,聽不到他電話裏的聲音。讓手機和電話消閑一下本來是她一直想要的,可突然就這麼靜下來了,她卻是如此不能適應。她控製不住地去翻手機,查電話線。

手機和電話都似乎死了。

她想他。是的。她想他。以前,他的電話來的時候,她是興奮的,愉快的,也是微微厭惡的,放下電話,她就會覺得自己的胃被撐得太飽了,直打嗝的那種飽。她得慢慢兒消化,一小時,兩小時,直到下一個電話打來,似乎才算完全吸收好。而他對她的短信騷擾則是她手機裏的陽光——夏日的毒太陽,一條條的短信烤得她出汗,快樂,也焦躁。她念叨著太陽落山,灼熱的大地一點點寧靜下來,清涼下來,暖淡適宜的小風,如錦似緞的天空。這是她最愜意的黃昏。陽光的餘溫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享受。等到餘溫漸漸冷卻,他的又一輪太陽已經在她的手機體貼地升起。

現在,黑夜來臨。他在吊她的胃口。他在餓著她。他正在用他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擊垮她。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正如男人對女人常用的那個詞:泡。泡的道理和火候他都太懂了。濃泡,淡泡,深泡,淺泡,緊泡,慢泡,高泡,低泡,硬泡,軟泡,酸泡,甜泡。現在,他用的是熱泡之後的,冷泡。

他是一個九段泡手。而她也不是最單薄的一抹明前茶。有什麼花招就使吧。反正是休假,閑著也是閑著,她願意奉陪點兒眼神,好好看看。這個當口,誰熬不住,誰就得死。

最後一夜。吃過晚飯,散步歸來,餘真剛進電梯,胡也跟了進來。電梯裏隻有他和她。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餘真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一點,雙手把住扶手,縮在一個角落裏。胡笑了笑。餘真這才發現自己縮得不對。這幾乎就是用神情在鼓勵他了。他果然靠過來。不靠過來就對不起她的羞怯。

你幹什麼?

你不是看見了嗎?什麼也沒幹。他撐住那個角落的兩邊,把臉探過來,蹭了蹭她的臉:電梯裏能幹什麼呢?什麼也幹不了。

他幾乎是色情地重複著那個“幹”字,音色纏綿,像一個情人在對她低吟。自己應該憤怒。餘真知道。可她還是控製不住地要沉醉到這種聲音裏去。從一開始,他就是冒失的。她也是。他們彼此的冒失,多麼合拍,多麼真實,多麼息息相關。

“我去你房間。”他說。

“不。”

“你來我房間。”

“不。”

“那你說怎麼辦?”

多狡猾。似乎他給予她的是多種選擇,而實際上,他的目的都隻有一個:他要和她呆在一個房間。而這種繁複隆重的詢問形式又決定著他們呆的內容會是多麼槍林彈雨,血肉開花。

“還是涼拌。”

“別這樣。”他笑,“小牛,別這樣。”他用嘴唇親吻著她的頭發,溫熱的呼吸一縷一縷地撲到她的頭上,順著頭發又流下來,淋浴一樣。他真是情場老手,太懂了。太他媽的懂了。餘真伸出胳膊想要推他,他握住她的手。他確實讓她無法抗拒。他知道怎麼逗她。他叫她小牛。她喜歡這個稱呼。他那麼老。她喜歡他老。她喜歡他用他的老包涵她的樣子。他的老讓她放心。他的老像一片廣場,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撒歡兒。他是那麼合適那麼合適的一個人,可以讓她自由自在地放毒。

她是壞。他們都壞。

餘真絕望地看著電梯的數字往上蹦,身體裏一些按耐不住的讓她羞恥的想法也往上蹦:一,二,三……到了。

在提示音響的一瞬間,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麵揉了一下她的胸脯,旋轉式的。然後他轉身按住開門鍵。門外站著幾個等電梯的人,有人向他們頷首致意,於是餘真的嘴角蕩出一抹微笑,輕聲向他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他說。走出電梯,他一直跟她到房門口。他還是來了。執拗的,不能抗阻地,來了。

餘真站立不動。

“開門。”胡說。

“不。”

“乖,聽話。”

“不。”

“不聽話會吃苦頭的。”胡笑,“我會強暴你。”

強暴。他居然用了這樣一個詞。餘真回頭。胡驚詫地看見她臉上突然飛起的紅暈,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她炯炯有神的雙眼。仿佛,有什麼東西把她的身體叫醒了。是強暴那個詞嗎?他無意中一句粗魯的挑逗對她而言居然真的是一種有效的催情?

“據說,很多女人都有過被強暴的幻想和渴望。當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他的聲音輕如呼吸,“是嗎?”

電梯鈴響。又一批人即將從電梯裏湧出。胡抓住餘真手中的鑰牌,打開房門。然後用腳一踢。門驚天動地地撞上了。

此刻,餘真的憤怒也到了極點。這是她的房間。他憑什麼?他真的想要強暴她嗎?是,強暴這個詞確實讓她敏感和興奮,她確實也經常幻想被強暴,甚至渴望被強暴。但她和別的女人不可能一樣。強暴對於她們或許是好玩,是刺激,——如他所言,在安全的前提下,是一種有勁的遊戲。但她沒有這個前提。她對強暴的幻想和渴望隻是因為,她曾經被強暴過。那個最早在她身體裏留下烙印的男人,冥冥之中,以他的方式決定了她對男人的認識方式。宛若一個從不知辣的人,突然被人揪住了脖子大灌朝天椒,她受不了。但在這受不了之後,這辣還是進入了她的飲食習性。她不得不銘記,不得不回想。

那個夜晚以來,她已經平安地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來,她一直接著那個男人在強暴著自己。每天每天。時時刻刻。她終於把自己強暴得如此苟且,如此不堪,如此不能讓自己忍受。不過三十二歲,她已經把自己的心強暴成了一把骨頭。

至於身後的這個男人。他是誰?他算什麼?他以為吊了她這麼兩天胃口她就會對他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抵擋不住?他果真以為她是那種半推半就的賤人?

他錯了。她要讓他知道他的錯。那就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讓他來好了!!!

他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抱住她,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哧!哧!她能感覺到她的裙腰被他的手撕出的一道道小口,有風從那小口裏嗖嗖地竄進來。

這個壞男人啊。

然後他想要扯下她的內褲。他抓住她的乳房。她咬他的肩,胳膊,手。咬她能咬的一切,他們兩個如兩頭獸,不言不語,奮力搏鬥,頑強抗爭。她蹬,抓,踢,他抱,摟,吻,最後他的兩隻手像鉗子一樣掐住她的脖子,她像青蛙一樣撲騰來,撲騰去,他毫不鬆手,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投降的一刹那,她使出了最後的力氣,把指甲掐進他的肉裏。

他把她鬆開了。

她把他的手掐出了血。

他默默地看著她。他知道了:她不是在和他遊戲。她也看著他,默默地看著他。

許久。

“過去,有什麼事嗎?”

“英雄不問出處。”

“小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他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當他的手離她的頭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幾根頭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追隨著他手指離去的方向。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那個夜晚,那個人離去的時候,也是這樣,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

被拿走的什麼東西,回來了。

她伏在胡的肩上,淚水崩潰。胡溫柔地拍著她,沒有趁機亂動。他真不愧是情場高手。他知道她此刻的淚水與他無關,不過是借他的肩膀一用。

十一

後來,餘真說想到老虎石海浴。在一群人的目光中,她和胡手並肩走出了休假中心的大門。

“不怕別人說我們有染嗎?”他問。

餘真笑著摸了一下胡的臉。這可愛的人。染就染吧。有染。染。多好的字。男的染了女的,女的染了男的。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你的身體和我的身體,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如同,你的顏色和我的顏色:紅和藍染成紫,紅和黃染成橙,藍和黃染成綠,它們全攪在一起就染成了黑。

他們先來到一家小店,買了一套橙色的比基尼,那套比基尼的下擺鑲著一圈太陽光芒般的花邊兒。餘真把比基尼穿在裏麵,來到老虎石之後,她把衣服甩在沙灘上,奔跑入海。海水巨大的浮力像托起嬰兒一樣,讓餘真輕輕地飄著。胡從背後輕輕地環住她的腰。餘真閉上眼睛,任他把她帶到深一點兒的地方,然後,胡輕輕地吻了她。她也輕輕地吻了胡。他們傻笑著,抓住粗糙的防鯊網,打秋千一般來回搖晃。

他什麼時候能找到那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呢?餘真想。一個老男人。可他也還是個孩子。

後來,他們去一個海鮮大排檔喝酒,碰到一桌休假中心的熟人,那桌人拘謹地瞄了他們幾眼,才過來敬酒。白的。餘真照單全收。然後那些人丟下滿盤子海鮮唯唯諾諾告辭。餘真和胡繼續喝。他們不斷地碰杯,什麼話也不說。

這一次,餘真真正地喝多了。她先是笑,笑得肆意昂揚。接著是哭,哭得抽抽搭搭。然後她說她要吃冰淇淋,必須是和路雪。吃過和路雪之後胡把餘真送回到房間,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他走後,餘真脫光衣服,踉踉蹌蹌地洗了澡,剛倒在床上就接到了丈夫的電話。丈夫問她好不好。

“很好。我剛才還在浴缸裏遊泳了呢。”

“哦。”

“遊泳的時候我在浴缸裏撒尿了。”

“多髒!”

“你是說浴缸髒還是我髒?”

“那樣容易發炎的。”

“我發炎還是浴缸發炎?”

“你喝多了。好好歇著吧。以後別喝這麼多酒了,沒出息。”

“快說,浴缸髒還是我髒?浴缸發炎還是我發炎?”

丈夫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她接著又給胡打。

“我想你。”

“我也想你。傻丫頭。”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餘真對著話筒大叫起來,“一定要告訴我!”

放下電話,手機響了。是董克。一聽董克的聲音餘真就知道,他也喝多了。他們傻笑了一陣,然後,餘真聽見了哭聲。董克哭得很痛。餘真可以想象他的樣子,一個大男人,張著大嘴巴,鼻涕眼淚一起流,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真真,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

“……那天晚上,那件事……”

“什麼事?”餘真漸漸清醒。

“他是我哥的獄友,向我打聽你,我當時根本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我不敢告訴你,也不敢告他,我害怕,……對不起,對不起……”

餘真的手順著電話線,一圈一圈地纏下去,纏下去。電話線如一條妖嬈的蛇,尾巴藏在下麵,信子攥在她握著的話筒裏。隻有蛇身在她眼前晃著,晃著。

“董克,我想,”餘真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緩緩地說,“你是喝多了。好好睡吧。”

“……真真,這些年,我的心都沒有安穩過……”

“睡吧。”餘真說,“好好睡吧。”

“真真……”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餘真關掉燈,睜大眼睛,她看見沙發,電視,台燈,飲水機,茶幾,它們一樣樣地從黑暗中顯示出來。她從沒發現,黑暗中的事物有這麼多。

隻有手機的彩燈還在閃爍。餘真伸手,去關手機。她要把這唯一的亮關掉。她的手依稀碰到了什麼。餘真把它拿在手裏。一隻打火機。肯定是胡的。他剛才抽煙,落在了這裏。

餘真打了一下,藍色的火苗順暢地噴湧了出來。夜空一般純淨的藍色。一瞬間,整個房間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這一束光上。

餘真關掉了它。靜靜地躺在床上。

她忽然覺得十分踏實。

明天。她想。明天董克應該不會再給她打電話。明天下午她應該會到家。到家之後,她要一個人上遊樂場。她要玩那種“激流勇進”的水上遊戲:在人工河道裏緩緩地開著小船,然後小船慢慢爬坡,上了高高的水上階梯,再懷著失控的巨大恐懼嘩地一下衝下去,激起澎湃的浪花。她還要玩水上摩托,和一池子的摩托盡情撞車。她還要滿身是水地去坐過山車。在俯衝下來的時候尖嚎,哀叫。之後她要在草坪上曬一會兒太陽,把衣服晾晾幹。她記得有一塊草坪上盛開著一種玫紅的大瓣鮮花。她要在那裏拍一張搔首弄姿的美人照。是的,美人照。

遠處傳來悠揚的鍾聲。餘真一下一下地數著。鍾聲消失之後,她突然微笑了。原來,已經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