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開
1
小春就是不服氣:為什麼在整個村子裏,小英家,小芳家,小秋家,小香家,隻要有女孩子的家,就可以種指甲花,偏偏自己家就不可以?
指甲花多好啊。潑皮,結實,春天撒下種,風風雨雨的就不用再操心,不幾天就出了兩芽兒嫩嫩的翠苗兒,出了苗兒,就一天一個樣兒,像女孩子的身子一般,蔥蔥蘢蘢、苗苗條條地,就長起來了。等到了初夏,葉子就抽得細細的、長長的,葉子根兒那裏就打起了綠色的小苞,這時候,就該開花了。一開就是一個長夏,開起花時,白的,粉的,黃的,紫的,大紅的……對了,還有兩樣女孩子們叫它們花花兒——花的花兒,有點兒繞口,開的是白底兒紅暈和紅底兒白暈的花,是最名副其實的花。這些花都是好看的。當然,更好看的,是這些個指甲花開到了女孩子們的指甲上。說來奇怪,無論什麼顏色的指甲花,染到了女孩子的指甲上,都是一樣的紅。
好像是自打有女孩子以來,在這鄉村裏,染指甲就成了她們的必修課。課上了一代又一代,染法倒沒什麼大變。先把開飽的花兒摘了,在太陽下曬曬,去去水,然後放到碗裏,加上點兒白礬,用蒜錘子搗碎了,一直碎成花泥,這就成了染料。至於包指甲的葉子,都說還是用指甲花的葉子最好,原葉配原花,染出的指甲最是漂亮,可是用它來包的人卻少之又少。因用它包需要兩樣鐵板釘釘的功夫:一是包的功夫,它的葉子隻比柳葉大一圈,用來包指甲顯得過於窄怯,容易讓花泥跑出來,滴滴答答地蔓延一手;二是睡覺的功夫,即使好不容易用這葉子包好了指甲,睡覺時要是不老實,胡抓亂撓的,半夜裏也很容易脫落,末了還是“祖國江山一片紅”。因此,若是這兩樣功夫都平常的女孩子,是絕不敢用這葉子包的。通常用的都是豆角葉。豆角葉是圓圓的桃子型,葉麵闊大厚實,韌性好,包起來最是趁手合適。包的時候,隻需將花泥在指甲上按瓷實,然後將兩張豆角葉交錯疊放在指肚下麵,自下而上,將指甲輕輕包裹起來,再將指尖外多出的那點兒豆葉尖兒朝裏折下,最後用白棉線不鬆不緊地纏好,就算停當了。第二天早上,解開白棉線,摘下綠葉套,那鮮紅的指甲出現在指端的一瞬間,如同一個小小的絢麗魔術。
這是女孩子們特有的魔術,所有的女孩子都可以玩,小春就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家就不可以?
“媽,種點兒指甲花吧?”
“不種。”
“為什麼?”
“不為什麼。哪兒來的那麼多為什麼。”柴枝淡淡地說,“你為什麼生在這個家裏?生在這個家裏,就是不準種指甲花。記著,以後不準再提這個事兒了。”
不準提,心就癢癢,於是小春就一年一年提,一直提到九歲那年。那一年,姨夫老蔡死了,姨媽柴禾帶著女兒小青回了娘家。她們來的第二天,小春就悄悄地央告小青:能不能讓姨媽給說說情,在家裏種些指甲花。
“我媽最討厭的就是指甲花。”小青說,“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後來小春才懂得,自己的媽媽,也就是柴枝,是招了養老女婿的。這養老女婿,就是爸爸。按常理,招養老女婿的往往都是家裏最小的女兒,前麵的姐姐嫁了,留下一個小女兒,招個女婿過日子,一根斜叉也沒有,一個人影也不多,清清靜靜,安安穩穩。姥姥這一輩子沒有男孩,就是兩個女兒,大的是姨媽柴禾,小的是媽媽柴枝,招個養老女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平常日子裏,柴家就四個人。如今雖然多了姨媽柴禾和表姐小青,添了些熱鬧,也沒什麼不好。現在,家裏就爸爸一個男人,其他的都是女人:姥姥,柴枝,柴禾,小青,小春。可是——五個女人在家,每個人的手指都素白素白的,像什麼樣子呢?小春納悶。她真是越想越不服氣啊。
又一年夏天來臨。村子裏大大小小的女人們都開始染指甲了。小春隻有看的份兒。她東家鑽,西家跑,北街逛,南街瞧,去的最多的是錯對門的小芳家。她和小芳一般大,從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認識,上了學又是同桌,老交情了。
每年夏天,小芳都要染指甲,雷打不動。給小芳染指甲的,是小芳的媽媽,柴枝叫她五嫂,小春叫她五娘。五娘是村子裏頭一個利落能幹的媳婦,會編方方正正的大葦席,也會吆喝著三四匹大騾子犁地,會在紅白事上當迎來送往的女知客,也會織各式各樣的毛褲毛衣。當過生產隊長,也當過婦女主任,農閑的時候,還是個有名的媒婆子,吃著男家和女家送的雙份禮。她跟前三個小子,就小芳一個姑娘,就把俏心思都給小芳留著了。每年到了指甲花開的時候,她就把給小芳染指甲當成了一件正經事。不僅給小芳染,她自己也染,還給小芳的奶奶染。於是她們老少三個女人一出門,手腳就都是紅彤彤的,和柴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吃過晚飯,寫過作業,小春就跑到了五娘家,來看五娘染指甲。五娘這時候也已經刷完鍋,洗過碗,將灶台收拾幹淨,也給小芳、自己和婆婆都衝了涼,抹了澡。手邊再沒有什麼雜務,染指甲就成了睡前最後一件事。她先給婆婆染過,再給小芳染。五娘一邊染著,小春一邊問,口裏的話川流不息:
“五娘,為什麼不用布包?布不是更軟和?”
“布吸花汁兒,不中用的。”
“五娘,這線是不是太鬆了?”
“太緊了不中用。血不順暢,明兒指頭就腫起來了。”
“五娘,半夜裏想撓癢癢了怎麼辦?”
“那就癢唄。”
“那花泥要是跑了呢?指甲不就染不紅了?”
“那就第二天接著染唄。”
“五娘,怎麼不染食指?”
“染食指嫁得遠。”
“誰說的?”
“老輩人說的。”
“怎麼不染中指?”
“染中指找不到好人家。”
“也是老輩人說的?”
“嗯。”
“為什麼腳趾頭就不論這個?”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五娘笑了,“真是話怕挖根,事怕掘蔓。”
“還有,我姨嫁得那麼遠,還嫁得那麼不好,”小春仍舊自顧自地問下去,“是不是就是因為染過食指和中指呢?”
五娘不說話了,住了手,看了看小春。
“這孩子。”她道,“這孩子。”
“那你媽嫁得這麼近,又嫁得這麼好,不是也不染指甲?”小芳道,“女人嫁,和染指甲有什麼關係!”
五娘嗬嗬地笑起來。又把臉朝向小芳:“這孩子。”她的口氣裏顯然多了幾分得意:“說的也倒是在理兒。早知三日事,富貴三千年。不過是人們嘴裏閑了,拿花說個玩意兒話解悶,哪能這麼當真啊。都這麼當真起來,可還了得呢。”
2
日子是有腳的。在人身上有腳,在花身上也有。過了立秋,指甲花明明還豔豔地開著,那紅卻成了空的,染到指甲上怎麼都不上色了。然後,花樣子也漸漸地空了,開得漸少,漸敗。秋分之後就開始打籽兒,霜降之前,籽兒就一個個結牢實了。
指甲花的籽兒也很有趣:如果不動它們,它們就嚴嚴地裹在一個綠色的圓團籽苞裏,這個籽苞嫩綠嫩綠的,看起來像沒開的花苞。采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地從籽苞根兒處下手,連帶整個籽苞都采下來,這樣就省事了。如果稍一粗魯,觸到了苞身,那可就難收拾了。籽苞在你觸到的一瞬間便會爆裂開來,如一枚小小的炮彈,炸出了無數的籽兒。有的籽兒落到地上,有的籽兒落到花枝上,有的籽兒則落到你的手裏和衣服上,而那張包著籽兒的嫩綠皮兒呢,也頓時蜷縮起來,如同一顆癟了氣的心。
那年,最後去小芳家看指甲花的時候,小春成功地采下了幾個籽苞。她把這些籽苞在掌心裏撚裂,看它們一粒粒地臥好,然後把它們包在一張作業本的紙裏。
“你要籽兒幹什麼?你家又不讓種。”小芳說她。
小春笑笑。沒說話。她知道不讓種。可她總能放在自己的枕頭芯裏吧?要是放在自己枕頭芯裏的話,這些指甲花在夢中也會發芽,開花,香到她的夢裏來吧?
這些籽兒果然在她的夢裏開了一冬天的花。第二年春天,她去菜地裏幫媽媽搭黃瓜架子的時候,想起了那包籽兒,就悄悄地撒在了地邊兒上。
後來小春才漸漸明白:自己這一家五個女人之間狀態是有些奇異的。都是母親和女兒好,姊妹之間卻不怎麼好。也就是說,柴禾和柴枝都跟姥姥好,每天早上,姊妹兩個都要到姥姥床前問安,聽她老人家安排一天三頓吃些什麼,上午下午做些什麼活計。姥姥要是換下了衣服,兩個人都連忙拿去洗。遠遠聽見街上傳來賣豆腐賣豌豆糕的叫賣聲,就趕快拿盆往外奔。姥姥牙齒不好,最喜歡這些軟吃食……而姥姥呢,和天下的父母一樣,雖說對姊妹兩個都是親,卻還是五個指頭不一般齊,多少要偏疼一個。偏疼的,自然是過得最不如意的那個,也就是柴禾了。這是應當的。自從柴禾回了娘家,不要說當娘的偏疼,就是村裏人碰著了她,都要格外憐惜地議論兩句:
“今兒看見她去菜地了,說是種豆角。”
“我也見了,那臉色比剛來時好多了。唉,受罪呢。”
“那天見她去小賣部買醬油,穿了件白底兒紅花的褂子,看著胖了些似的,就是見人沒話。”
“她當姑娘的時候就這樣。話金貴。”
……
說是偏疼,其實姥姥也沒讓柴禾多吃多喝,不過是每當有媒婆上門時,她把緊的兩句話。姥姥總是說:“不成呢,讓她再養養。”或者說,“一步錯不能兩步錯,得細細法法的,挑個合適的人家。不急,不急。”這話說得都在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對於守了寡的女兒,養養總是應該的。想再挑個好人家也是應該的。可是這些話,怎麼說呢?聽起來又像是推辭。已經這麼大的女兒了,要養到什麼時候?什麼樣的人家才是合適的人家?誰也不能打這個包票啊。於是,聽多了就明白了:這是娘疼女兒的一種說辭,是憐惜女兒所受的苦,要多留女兒幾日的意思。
其他的兩對母女,柴枝跟小青好,柴禾跟小春好,都是不必說的。而姊妹之間呢,柴枝和柴禾之間卻是淡淡的。小青和小春倒不淡淡,隻是整天熱辣辣地吵著架。架多半是小青提的頭兒,自從跟了媽媽回了柴家,小青就處處擺出姐姐的架勢來,時不時地就要欺負一下小春。似乎不欺負小春就會被小春欺負,似乎不強硬在這個家就住不長。
“我家的棗樹開花了……”放學路上,小春和同學們閑聊。
“是你家麼?那是姥姥家!”小青火急火燎地打斷她。小春明白她的心思:如果說是姥姥家,那小青就和她的地位平等了。
“是我家!”小春說,“就是我家!收音機,錄音機,台燈,電扇,哪一樣不是我爸爸媽媽買的?”
“這些東西是你們的,房子卻是姥姥的,所以還是姥姥家!”
要說,小青爭辯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小青自衛自護的神情還是讓小春反感:住就住吧,又沒誰要攆她們母女,這麼整天拿話往外扛,不是心虛又是什麼?
“姥姥跟我爸爸媽媽過,是我家!”
“姥姥也跟我媽過,是我家!”
“我家有爸爸,爸爸是男人,男人才有力氣養家!”小春的嘴巴很溜,“你沒了爸爸才回來的,自己都養不了自己,還怎麼養姥姥!”
這下子小青沒什麼說的了,嗚嗚地哭著,先跑回家告狀。小春一挨到家門口,就被柴枝摁著,一五一十地打了一頓屁股。
晚上,小春沒吃飯。吃什麼飯?氣都氣飽了。她跟姥姥打了個招呼,說去五娘家和小芳一起做作業,晚上就在那裏睡,不回來了。柴枝知道她還在慪氣,含笑看著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後麵。
一進五娘家的院子,小春就看見東廂房的窗台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碗,碗上蓋著一疊鮮碧鮮碧的豆角葉,她知道:這一年的頭茬指甲花又開了。她正趕上今年的頭染。都說頭茬的花染出來的指甲顏色最純正,像母親懷的頭胎孩子最聰明漂亮。小春掀開豆角葉看了一眼,可真不少,小半碗呢。
果然用不完。小芳和小芳奶奶都包過了,花泥還有那麼一大塊。
“小春,我給你包了吧。”五娘說,“放到明兒就得扔了,可惜哩。”
“五娘,”小春眼巴巴地看著那濃濃的花汁兒說,“你還是自己包吧。”
“那還用你說?我自然是要包的。隻是我一個人也包不完。”五娘不由分說抓過小春的手,“我來給你包吧。”
“不敢。”小春說,“媽不讓。”往後拽著胳膊,手指頭卻不聽話地臥在了五娘的掌心裏。
“你媽不讓,我讓。”
“那我媽要是打我呢?”
“我去跟她說。”五娘說,“不就是給妞妞染個指甲麼?我就不信我這張臉連這個都說不動。”
五娘開始給小春包了。知道是小春第一次包指甲,五娘就包得用心。她仔仔細細,精精膩膩。先是把花泥敷在指甲上,一點兒也不多,一點兒也不少。那感覺,潤潤的,涼涼的,真好。然後是豆角葉,像一個小小的綠色懷抱,穩穩妥妥地把指甲包住。再然後是細細的白棉線,一道道一圈圈,像綠裙子係上了白腰帶。腳上十個,手上六個,一共一十六。小春看看自己的腳,再看看自己的手,這樣子是有些奇怪的,然而也是好看的——還沒有等到明天早上,光想就能想出這份兒好看來了。
晚上,小春住在了五娘家。她和小芳、五娘一起睡在了平房頂。她幾乎沒有睡著。不是怕掉下來,而是因為紅指甲。她生怕豆角葉子會脫落,染出一身紅。
鄉村的夜晚真靜啊。天空是深藍色的大布衫,上麵的小星鬥是黃燦燦的玉米粒,蛐蛐兒啾啾地唱著,青蛙也呱呱地配著樂。東院的豬在打鼾,西院的老母雞不時發出一聲聲輕微的“嗤啦”響。這間平房下麵垛著幹草,冬天的時候,村裏的人都要在床上鋪一層厚厚的幹草。這些幹草洗三遍,曬三遍,躺在上麵,身子一動,就會有一股清香汩汩地管湧出來……在小春無邊的漫想中,露水悄悄地下來了,是一種無聲無息地滋潤,在這滋潤裏躺著,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變成了一株莊稼……小春還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早上一激靈醒來,小春連忙看看自己的手腳,還好,豆角葉都好好地在上麵呢。
幾個人都把手指湊到一起,比了起來,五娘的掉了兩個,小芳的掉了四個。小芳奶奶和小春的一個都沒掉。五娘拿起小春的手仔細打量,連連讚歎:“好看。是好看。我猜小春的指甲染出來就會好看。不是我說,娘,”她把臉轉向婆婆,“咱們上年紀的人,就是包得再服帖也不中。人老了,指甲也老了,不上色了。再塗胭脂再抹粉也是枉然啊。”——枉然。有時候,五娘就會用這些文縐縐的詞。小春不由得笑起來。她也入迷地看著自己的指甲。紅得不是很深,卻是那麼純正,那麼潤亮,既照人的眼,又養人的眼。這紅指甲紅得多麼俊!像課文說得那樣:紅得像寶石——不,小春沒見過寶石,那就像剛洗過的紅櫻桃吧,或者是秋天成熟的枸杞子。
“我的也紅呢。”小芳酸溜溜地說。
“你那染的也叫紅?顏色都吃到指頭肚兒上了。”五娘說,“你那指甲,叫屁紅!”
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3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學。小春磨磨蹭蹭的,半上午才回到家,小青一眼就看見了她的紅指甲,轉臉就告了柴枝。她告狀的時候,很知道該往哪裏告。
“刮掉。”柴枝二話沒說,就給小春遞來一把小刀。
小春不接。小青伸過手,把刀子接過來,塞到小春手裏。
“你要是不刮,我就替你刮。”柴枝說,“到時候,你可別嫌疼。”
小春拿著刀子,搬了個張凳子,來到了大門底下。坐在這兒,她自然是有打算的:她希望五娘能從門前路過,路過了,看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就會問她在幹什麼。問明白了,就會去替她向媽媽求情,那她就能保住自己的紅指甲了。
00小刀子放在指甲蓋上,小春舍不得往下刮。紅指甲的光映到刀刃上,閃出一片慘慘的血痕,看著就心驚。小春的眼眶發脹,淚已經開始打旋了,手卻突然被一雙大手捉住:柴枝來了。她把小春的手按到自己手裏,開始給她刮。小刀片很薄,被柴枝使在手裏卻是那樣的重。
嗤!嗤!小春的左手大拇指指甲上,落下了兩道白印兒。
“媽!疼!”小春叫著。其實不怎麼疼。最讓小春疼的,還是這剛剛染上的紅指甲。
“媽,讓我自己刮吧。”小春說,“我求求你。”
柴枝的手停住了。“好好刮。刮幹淨。”她聲音不高,卻神情凜然。
柴枝進了堂屋,小春眼睜睜地看著柴枝進了堂屋,她放下小刀,一溜煙兒跑到了五娘家裏。
“五娘,五娘!”小春喊。小芳說五娘不在家,去地裏了。小春出來就往地裏跑。柴枝已經追了過來,卻追不上小春的小腳。小春拚命地跑啊,跑啊,直到看見五娘,一頭撞在五娘懷裏。
中午,五娘帶著小春回了柴家,說事來了。她讓小春在屋外躲著,小春哪裏按得住?悄悄站在門邊偷聽。
“自古以來,哪家女孩子不染個紅指甲?染個紅指甲就犯法了?嬸,”五娘叫著姥姥說,“你倒是說說看!”
“五嫂,我們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柴枝說。
“我知道。不就是為柴禾麼?”五娘揚起了聲音,“柴禾——”
小春看見姨媽從裏間出來了。
“柴禾看不得紅指甲,我知道。她為這個遭了罪,我知道。可怎麼能這麼死抱葫蘆不開瓢?還祖祖輩輩不準染指甲了?還成了家規了?”
三個女人都沉默著。
“叫孩子染了吧。”柴禾終於說。
“這就對了。有些事,忌諱不如不忌諱。啥時候忌諱著,就說明啥時候還在心裏熬煎著。啥時候不忌諱了,才是忘了。”五娘拍拍屁股站起來,“該忘就得忘。不忘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小春的紅指甲就這麼留了下來,一留就留了一夏天。白指甲根兒每長出一點兒,她就連忙去找五娘,讓五娘給她續上。——好不容易得到了染指甲的權利,她可得盡情盡興地染一染,不能浪費了。五娘給她染過了,她還會再挑一點花汁兒,放在食指上。食指慢慢地也紅起來了。
“這傻丫頭,莫非想嫁得遠?”五娘笑。
小春不說話。她是想嫁得遠。嫁得百裏遠千裏遠,到時候想染多少次紅指甲就染多少次,想種多少指甲花就種多少指甲花,看媽媽還怎麼管她?看姨媽還怎麼嫌棄!
可是,姨媽究竟為什麼嫌棄染指甲呢?這似乎是一個秘密。不過,既然五娘知道這個秘密,那這秘密肯定又算不上什麼秘密了,隻能算是一件事情,一件不想讓小孩子們知道的事情。其實小孩子知道又怎麼了?什麼都不能當家做主,小孩子是最沒用的,幹嗎這麼防備小孩子?小春不明白。然而小孩子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有時候,瞅著了時機,小春就會拐彎抹角地打聽。看見柴枝在剝花生,她慌慌張張地放下作業,蹲過來一起剝。
“媽,你和爸最開始是怎麼認識的?”
“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說說吧。”小春說,“說說。”
柴枝說,村挨村的,又一起在鎮上讀過書,哪有不認識的。就像大麥認識小麥,棉花認識大豆,自然而然就認識了。
“爸比你大幾歲?”
“三歲。”
“那和姨媽一樣大?”
“嗯。”
“和姨媽同過學?”
“嗯。”
“那,當時為什麼姨媽不嫁給他?”
柴枝停住手,仔細地看著小春的臉,在小春黑漆漆清亮亮的瞳仁光裏,她微微笑了。
“要是姨媽嫁了你爸,生出來的就不是你了。”
“那,我就是小青?”
柴枝搖搖頭,拍了一下小春的腦袋。小春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漾,把原本想打聽的話題都漾沒了。沒錯,如果姨媽和爸結婚,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不是她,也不是小青,想必是另外一個孩子吧。那會是誰?是男是女?會叫什麼?莫非會把她和小青的名字合起來,叫青春?
後來,小青也跟著小春去五娘家串門,串著串著,就也染了指甲。她的指甲,染出來也是好看的,隻是小春想起她當初告狀的那個快捷勁兒,就看著不順眼。
“你也染?”小春說,“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
“喜歡倒是喜歡。”小青說,“就是我媽不喜歡,所以我不敢說喜歡。”
聽她這麼老實地招認著,小春倒心軟了。
“哎,你知道你媽為什麼那麼討厭染指甲麼?”
“不知道。”小青說,“她隻說她一看見指甲花就惡心。”
“怎麼會惡心?這麼好看的指甲花,這麼好看的紅指甲,怎麼會惡心?”
“惡心就惡心唄。哪兒來得那麼多為什麼。”小青說。小春發現,她說話的口氣像極了媽媽柴枝。
在自家人這裏是打探不出什麼來的。小春明白了:要討話,還是得從五娘口裏去引。
“五娘,聽說指甲花可以防蚊蠅,是麼?”
“嗯。還能治眼病呢。小芳小的時候,有一次被馬蜂蜇了,我就用指甲花,加上白礬,黑炭,和青核桃皮,用擀麵杖搗碎,包到指甲上,一夜就好了。”
“非得用擀麵杖?”
“嗯。”
“為啥?”
“又來了,你這孩子又來了。”
“你知道得多我才問呢。”小春說。
“這嘴甜的。”五娘笑了,“有些老方子,祖祖輩輩傳下來,不知道為啥,也不想為啥。山楂能開胃,橘子皮能消食,連翹能敗毒,薄荷能清火,誰知道為個啥?”
“聽說蛇也怕指甲花?”
“嗯。這個我倒是聽過緣故。”五娘說。她說她也是聽老輩人說的。說蛇們最先的老祖宗是有爪子的,爪子上都留有指甲,指甲可長,可毒,比蛇的牙還毒。玉皇大帝就想把它的指甲給掐了。它聽說了,就趕快把指甲埋到土裏,不想讓玉皇大帝看見。可它哪裏能鬥得過玉皇大帝啊。玉皇大帝就讓那塊土變了性,把它的指甲給吃了,變成了指甲花。蛇躲過了天兵天將,把手一伸出來,卻看見自己的指甲都沒有了。藏爪子的地方長出了水靈靈的指甲花,它就知道,那就是它前世的指甲。後來,蛇就不能看見指甲花了,一看見就覺得渾身疼……
“五娘,”小春讚美道,“你說得跟真的似的,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把小臉湊到五娘麵前,“那你說說,我姨媽到底是為什麼不能看見指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