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沉默了。
“我哪兒知道。”她說。
“你肯定知道。全村人都說你是個百事知。”小春道,“你跟我說,我決不跟別人說的,五娘。”
“我叫你好說。我叫你好說。”小芳奶奶在一邊笑了,“嘴皮亂翻,越說越寬。”
“說就說。遲知早不知,早知遲不知。早種一日,早熟七天。我不說給她,她這一輩子就不知道了?孩子懂人道,明事理,不都是從這樁樁件件的事上來的?話語一陣風,傳傳到東京。與其叫她長大了去東京聽這話,不如我當下跟她說了,省得轉樣兒。”
五娘是從自由這個詞開始對小春講的。
“知道不知道啥叫自由?一男一女,不經媒人,不經父母,看對眼兒了,喜歡上了,自己做主要成夫妻,就叫自由。”她歎口氣,“你姨媽就是鬧過自由的人。”她突然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看了小春一眼,“你姨媽當年自由的人,就是你爸。”
4
最開始知道他們“自由”的,是兩家的地。村和村鄰著,地也跟地鄰著。兩人回鄉之後,在緊鄰的地裏幹著活兒,抬頭不見低頭見,麵越來越熟,話越來越多,就“自由”了。後來被兩家人知道了,柴家這邊沒什麼,男方家裏卻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為什麼?我姨媽長得又俊,脾氣又好。”
“唉,你奶奶說,會‘自由’的女子都不安分。還說,你姥姥這邊的家世和他家做親不配。”
“怎麼不配?都是鄉下人。”
“這個,不好說……”五娘看了婆婆一眼,道,“不知道。”
一年小,兩年大。姐姐不出門,妹妹就跟著白耽擱。這邊姥姥等了三年,看著沒了指望,就不讓柴禾再熬,想給她另說一家。周邊村裏卻都知道了柴禾“自由”的事,名聲傳了出去,近處就難找,於是折騰了一場,在三十裏遠的蔡莊給柴禾另說了門親,就是小春叫過姨夫的那個人,老蔡。訂了婚,柴禾卻拖著不嫁,意思還是要等“自由”的這個。訂婚之後,老蔡經常過來幫忙幹農活,按規矩,這是未婚女婿應該幹的。那天他又過來幫著給玉米上肥料,晚上就住在了家裏。當晚柴禾和柴枝都染了指甲,柴禾講究,是用指甲花的葉子包的,說怕睡覺工夫不好,手亂動,柴枝就出了主意,把柴禾的手捆在了床欄杆上。沒想到,半夜裏,老蔡摸上了柴禾的床,輕輕易易地把她給睡了。
柴禾尋死覓活,不成。又口口聲聲說要告,傳出去卻讓村裏人笑掉了牙。鄉裏人土,他們的見識和白紙黑字的法自然有著黑黑白白的差別。在他們的意思裏,老蔡沒結婚就睡了柴禾,是不對。不過,怎麼說呢?既然已經定了媒約,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對。反正遲早是人家的菜,就讓人家先嚐嚐唄。大家背地裏說起來,是一邊歎,一邊笑的:“這個老蔡,霸王硬上弓,還真射著了。”於是勸柴禾的時候,也是一邊罵老蔡,一邊誇老蔡的:“他是可恨,豬狗不如,做出這等事來。不過,再想,遲早是他的人,也沒給別人,給的是正主兒呢。生氣是生氣,罵是罵,打也該打,可真要告就真成了笑話。因此呢,一頭兒恨著,一頭兒還得想想他的好處。他雖然一時糊塗,卻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標標致致的一個孩子。家世也好。再說了,這事也看出了老蔡的心,他要不是心裏真有你,怎麼會去冒險做這進牢的事?雖是虧欠了你,以後讓他一準兒對你好,就齊了。要說,老蔡也是良苦用心,斷了你的舊念想,才好開始過新日子。”
怕柴禾還想著“自由”的這一頭,就又送了些話出來:“你的身子給了老蔡,誰還肯戴這綠帽子?就是那個人不嫌棄你,想要娶你,你能忍心讓他落得一世界人恥笑?”
柴禾無話可說。無話可說的柴禾就認了命,嫁到了蔡家,和老蔡過起了日子。過起日子來她才知道他心裏的氣憋了那麼多,那麼久,那麼毒。他早就聽說了她“自由”的事,若不是那天晚上他試出了她的初紅,他是不會要她的。不過要了初紅還遠不夠,他還要她的心。他三番兩次要她給他晾心,要她把那個人翻出來,他要她朝他發誓:她心裏再也沒有那個人了。
她不說。她死活不說。她知道她就是說了他也不信。幹脆就不說。——反正她就是說了,她自己也不信。
她不說,老蔡就打。她不讓老蔡上她的身,老蔡更打。老蔡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成。”“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不讓騎就是找打。”她就是找打。老蔡不僅打她,連帶著也打孩子。因為打她她能忍,連淚都不落一滴。能忍就不解氣。打孩子孩子哭她就也跟著哭,看著還暢快些。
開始柴禾還三天兩頭回娘家訴苦,後來柴枝招的養老女婿——就是“自由”的那個人進了門,也許是怕留話柄,也許是不好意思給妹妹妹夫看笑話,她反而很少回去了。她像死在了蔡莊一樣,成月成月沒個消息。姥姥不放心,就派柴枝過去看看她的光景,看見柴禾,柴枝驚呆了:瘦骨嶙峋,渾身是傷,眼看就活不下去了。
柴枝讓柴禾跟著自己回去,柴禾高低不肯。就這麼煎熬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夏天,老蔡在房頂睡覺的時候摔下了房,死了。柴枝回來守寡,大家才都跟著長長地出一口氣。
“五娘,”小春沉默了半晌,“我奶奶不是說我姥姥家和她家做親不配麼?怎麼又答應了?還讓我爸來當養老女婿?”
“你姨媽出嫁的第二年,你奶奶就死了。”五娘說。
這事是有些複雜。小春再尋思也是糊塗:似乎是媽媽從姨媽那裏搶走了爸爸,又似乎是媽媽替姨媽嫁給了爸爸。似乎是老蔡從爸爸那裏搶走了姨媽,又似乎是爸爸從老蔡那裏收回了姨媽……有些頭疼了。好在有一個事實是清楚的。老蔡死了就不說了,媽媽、姨媽和爸爸這三個人裏,最可憐的就是姨媽。她嫁前受罪,嫁後受罪,老蔡不死是受罪,老蔡死了還是受罪。
小春的小鼻子有些酸酸的了。她想要把紅指甲刮了,又實在是舍不得。於是開始格外注意不讓柴禾看到自己的紅指甲。見了柴禾就有些內疚,像欠了柴禾什麼似的。沒有法子,隻得用別的方式來補救。頭鍋餃子二鍋麵,滋味最好。中午吃餃子。頭鍋餃子下出了兩碗,她把一碗端給姥姥,另一碗分成兩半,一半給爸爸,一半給柴禾。
“小春今兒這是怎麼了?對我特別親。”柴禾笑。
“你該和我爸一起吃頭鍋的。”小春說,“我爸還管你叫姐呢。”
柴禾不笑了,她輕輕地摸了一下小春的臉,眼睛變得很怪,幽深莫測。
5
因著在五娘家格外乖巧懂事,小春就得了五娘許多誇獎。去得多了,小芳漸漸地就有些吃醋,和小春不太對路起來。在家裏自然不會怎麼樣,在學校裏就開始找小春的茬,時不時借她的鉛筆,把筆尖給她掐折,借她的橡皮,又把橡皮弄黑。事情不大,小春就都忍了。可是那天美術課上,小春正畫著一隻漂亮的小雞,小芳一個胳膊肘撞過來,小雞嘴變成了小鴨嘴,小春就受不住,惱了。兩個人地吵了起來。
“以後不準你再來我家!我不準我媽再給你染指甲!”小芳很解氣地下了拒客令。
“不去就不去!”
“不去就中了?把你以前染的指甲花都還給我!”
小春簡直要哭了。哪有這個道理?可話趕到了這裏,要是不接也太沒骨氣。
“還就還!”
“什麼時候還?拿什麼還?”小芳咄咄逼人,“誰不知道你家不種!”
“那你不用管。我還你就是。這兩天就還!”
放了學,小春再也沒地方可去。拖著書包回到家,一麵做作業一麵發愁: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指甲花是一定得還了。可怎麼還呢?去挨家挨戶借?有點兒太麻煩,也抹不開麵子。到處借花,丟人敗興的,算什麼事?可不借還真不行,五娘常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借債要忍,還債要狠。不僅還她,還要多多還呢。
正愁著,柴枝叫應了她,讓她去菜地摘兩個茄子回來。她磨磨蹭蹭地出了門,從一戶戶人家的門前過著,想著去哪一家借花——突然間,小春跑了起來。她甩開兩隻小胳膊,飛快地跑啊,跑啊,馬不停蹄地朝村外跑去。
菜地並不遠,離村口半裏地的樣子。那塊地種的是玉米,在地頭兒留了一塊,種了菜。村裏人的菜地都是這樣,在離村子最近的那塊地裏選個地頭兒。菜嬌氣,這麼著是為了方便管理,也是為了方便吃。這邊鍋裏正倒著油,那邊去地裏摘把菜,吃鮮吃現,是一點兒都不耽誤的。
——小春想起了種在菜地裏的指甲花。怎麼就把那些花給忘了呢?她們都開了麼?媽和柴禾去地裏會不會看見?看見了會不會給薅了?……想著想著,小春就沒了勁兒,腳步慢下來。然而,此時,菜地也已經到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地邊兒那些指甲花。
沒想到,她們開得這麼好。
一菜地的菜,長的豆角,尖的辣椒,紫的茄子,綠的黃瓜。她的指甲花種在地邊兒,一色的紅。或許是因為種在地裏,氣兒足,這些指甲花長得格外得高,花開得格外得盛。在田園淡淡的風裏,這些花兒揚著笑臉,綽綽約約地晃著身子,妖妖嬈嬈地舞著胳膊。她們是不怕晃,不怕舞。看看她們的枝幹,多麼結實!多麼粗壯!有些地方還暴出了一根根的紅筋兒呢。
小春的心,一下子便被這些花漲滿了。多好的花兒啊。一共十八株呢。而她居然把她們都給忘了!真是該死!她躡手躡腳地在花中間走著,一株一株地看著這些花兒,又是慚愧,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又是得意,看了這個看那個,看了那個再看這個,哪一個都看不夠,哪一朵都看不夠。看到後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花中間坐下來。現在,她可舍不得摘這些花了。把這些花還給小芳?才不呢。她又不缺,還了她她也不過是白糟蹋。那可要把自己給心疼死了。她承認自己小氣。就讓小芳罵自己小氣去吧。為了這些個花,她認了。
夕陽的霞光映著小春的瞳仁,然後慢慢地從玉米苗的頂端湮沒了蹤跡。天越來越暗了,坐在花中間的小春,卻不覺得害怕。漸漸地,她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朵花。常聽姥姥說:風有風神,雨有雨神,雷有雷神,電有電神,河有河神,井有井神,樹有樹神。那這些指甲花,也該有個花神吧?指甲花的花神,該是什麼樣的呢?會有一副什麼樣的眉眼?穿著一身什麼樣的衣裳?她的指甲上,會不會也染著純紅純紅的紅指甲?她要是說話,該是什麼樣的聲音?
——哦,似乎有女人細細的聲音從哪裏傳來了。小春打了個激靈:莫非是指甲花神聽見了她的念叨,來見她了?她連忙抿了抿頭發,想要站起來。轉而又笑了:自己真是癡了呢。不過,似乎真的有女人的聲音,這聲音很熟悉,有些像媽,又有些像柴禾。媽在家做飯,那麼肯定是柴禾了。小春想起來了:柴禾這幾天和爸爸在玉米地裏上肥料。
果然,又傳來一個男人低低的聲音,是爸爸。
小春站起來,想要出其不意地嚇他們一下。她走進了玉米地。玉米地的光線已經很暗了,螞蚱在腳邊歡歡地蹦著,牽牛花的軟蔓不時牽絆一下她的衣裳。小春輕輕地,高抬腿,低放腳。近了,近了,這聲音越來越近了。
小春看見了爸爸和柴禾。
她沒有嚇他們。
小春一動不動,站了很久。直到爸爸和柴禾離開,小春還是站著,一動不動。
她被他們嚇著了。
小春很晚才回到家裏。回家後,小春就病了。她手腳上滿是紅疙瘩,渾身滾燙。誰問她什麼,她的牙齒都咬得咯咯響,卻是不說話。柴枝也叫來了五娘,請她再看看,五娘來了,後麵跟著怯怯的小芳。五娘摸了摸小春的頭,看了半晌,說是怕衝撞了什麼神,讓柴枝到了半夜的時候,在村子十字路口燒些紙錢。柴枝應了。爸爸請來了衛生所的赤腳醫生,給她查了體溫,說是著了風寒,吃兩天藥就好了。又打著手電筒看了看她的喉嚨,說她扁桃體發了炎,紅得像開了花似的。
“像什麼花?”小芳連忙問。
“指甲花!”五娘說。探身刮了一下小春的鼻子。
大家都笑了。
半夜時分,柴枝燒紙回來,小春還沒有睡。她一把抓住柴枝的手,叫了一聲“媽”,便嗚嗚地哭了起來。孩子終於有了聲,柴枝這才把懸在嗓子眼兒的心放進了肚子裏。
那天晚上,小春就在柴枝的懷裏睡了一夜。睡出了一身的汗。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6
小春一看就是有了心事,走路不再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了,也不怎麼動不動就笑。話也少了。說話的時候,也不再像一架小機關槍,一梭子一梭子,鏗鏗鏘鏘地就把子彈打了出來,顧頭不顧尾地亂說一氣兒。她有些大姑娘的神情了。似乎比小青看著還要老成些。小青說她有些裝,她不還嘴,沒聽見似的。這份不計較,更顯得有了些大樣。放了學,她也不再往五娘家裏去,隻是和柴枝膩在一起,遞針拿線,噓寒問暖,活脫脫一件小棉襖的質地。
她的乖,讓柴枝倒是有些不放心。
“怎麼了?”柴枝偶爾會問,“春這是怎麼了?”
“不怎麼。”
“沒事兒?”
“沒事兒。”
然而,這不是沒事的樣子。小春對柴禾前些時的親,很明顯地又淡了下去。對爸爸倒比以往上心。爸爸出門的時候,她一定要問清楚去哪裏。爸爸和柴禾要去地裏,她如果在家,一定會跟去。如果得去上學,她就會央求柴禾留在家裏,給她做最拿手的千層餅,蒸麵條。對於她的這些小枝杈,大人們都是一副不著意的樣子,該怎麼還怎麼。那天,小春中午回家,知道柴禾和爸爸又一起上地的時候,繃起了小臉,對柴枝道:“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你為什麼不和爸爸一起去?”
“我腳上長了個疔,疼。等消了再上地。”
“腳再疼也得去!”
“十七還想管十八?我就不去。”柴枝道,“怎麼了?”
“你不知道麼?”小春道,“你不知道爸爸和媽媽應該在一起麼?”
小春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了。
通常,柴枝夫婦都睡在東廂房,柴禾睡西廂房。姥姥睡堂屋東裏間,小青和小春睡的是西裏間。後來,姥姥的手腳沒有以前便利了,夜裏要喝口水解個手什麼的,就需要人照顧。柴枝和柴禾就在姥姥身邊加了一張床,輪流值夜。以前輪到柴枝值夜的時候,小春總是會從西裏間跑過來,粘著柴枝睡。現在,隻要輪到柴枝值夜,她就跑過來,攆柴枝走。
“媽,我替你。”小春說,“姥姥待我親,我要伺候姥姥。”
“你太小。”柴枝瞪大了眼睛,“等你大了,有你伺候的日子。”
“我要是大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姥姥了呢。”
“什麼話!”柴枝喝道。姥姥卻在一邊嗬嗬地笑了起來。
“大人嘴裏沒真話,孩子口裏討實言。”她一邊咳嗽一邊拍著小春的頭,“叫她說。孩子大了。叫她說。”
“春,你還要上課,晚上睡不好,明兒就沒精神了。”
“讓我試試。”小春推著柴枝往外走,“讓我試試。”
“孩子大了。”姥姥道,“是大了。”
睡了幾晚,小春居然伺候得不錯。漸漸的,小青和小春就開始輪班伺候姥姥。兩個小女孩子都中了用,這倒是讓大人們沒想到的。
姥姥瘦弱,白淨。頭發在腦後梳成了一個光光的圓髻,用一個黑色的網罩網住,周周正正。夏天穿著的確良斜襟衫,春秋天穿著斜紋布夾衣,冬天是盤扣對襟棉襖。每天早上都要漱口,吃茶。茶渣子倒在屋角的大缸裏,說是存放到一定時日,就成了性寒的藥,可以治燙傷。有一次,小青的手背被開水燙了個大泡,抹上去,泡果然立刻就小了。連五娘都說,姥姥話雖然不多,卻是個很有見識的女人呢。
姥姥話不多,柴枝和柴禾卻都聽她的話聽得緊。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姊妹兩個從不敢違拗。上行下效,小青和小春在各自媽媽麵前無論怎麼撒潑耍蠻,在姥姥麵前卻是不敢的。姥姥卻也不使她們害怕,她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姥姥也總是那句:“叫她說。孩子麼,叫她說。”
開始值夜伺候姥姥之後,小春和姥姥的話漸漸地就多了起來。然而姥姥也還是不同於五娘,小春總多了幾分小心。她問姥姥:為什麼男人都要娶女人?女人都要嫁男人?姥姥說天地萬物都有個陰陽。落到人身上,女人是陰,男人就是陽。自然要男娶女嫁。小春又問姥姥:姥爺什麼樣?姨媽和媽都記不得姥爺的樣子呢。姥姥說姥爺死得早,他的模樣連她都已經忘了。想了想,又說:“左不過是男人樣兒。”這回答小春不滿意,又不好說什麼。小春又問姥姥和姥爺是怎麼認識的,姥姥說她小時候兵荒馬亂地出去逃難,半路上碰見的,就過起了日子。小春道:“那你和姥爺不也是自由的麼?”姥姥道:“這個小閨女,連這個詞都知道。啥自由不自由?不過是在一起搭個伴兒過日子罷了。”
“姥姥,你為什麼不染紅指甲?”小春終於問了她久已想問的問題。
“你不是知道了麼。我想著五娘都告訴你了呢。”姥姥說,“為了你姨。”
“我五娘說,我姨沒出事的時候,你也不染。”
“年輕的時候染得太多了。”姥姥說,“染煩了。”
“騙人。”小春忽地坐了起來,“你年輕的時候不是在逃難麼?逃難還染指甲啊?”
“那有什麼稀奇。”姥姥說,“有女孩子的地方就有指甲花。有指甲花的地方女孩子就要染指甲。”
那天晚上,是小青值夜。小春混混沌沌睡著了,喝多了水,她半夜起來想要小解。院子裏很靜。她沒有開燈,趿拉著鞋出了門,想到院子裏撒尿。從窗玻璃那裏她似乎看見一個身影,由東廂房走向西廂房。肯定是爸爸。她知道。她打開門,走到院子裏,看見西廂房的燈亮了起來,窗簾沒拉嚴,在窗簾縫裏,她清清楚楚地看見:爸爸和柴禾躺在了一起。
小春含著眼淚把臉轉向東廂房。媽媽睡了。她想:媽媽什麼都不知道。可她驚訝地看見:東廂房的燈也開著,柴枝正在走動,她拿起暖壺,正往玻璃杯子裏倒著開水。
小春慢慢地退回到堂屋,在西裏間躺下來。她數著姥姥的咳嗽聲,一下,兩下。而小青仍然沉沉地睡著。
“姥姥。”小春喊,“你要喝水麼?”
“不喝。”
“要解手麼?”
“不解。”姥姥說,“春,乖,睡吧。”
小春不說話了。她的眼睛盯著黑黝黝的屋頂。突然間,她號啕大哭起來。
7
過了幾天,五娘來家裏借簸箕,姥姥和五娘打了招呼,要她給柴禾說個媒。姥姥是在大門口和五娘打這個招呼的。聲音不大,路過的人全都聽見了。姥姥要放媒婆來提親了。都知道這是個信號。這個信號一發出,就等於告訴人:這家女兒擱不住了,禁不住擱了,要打發出門了。
此後兩天,柴禾的眼睛腫得像初開的桃花。
第三天晚上,該是小青值夜,姥姥卻早早打發她和小春到西裏間睡去了,說讓柴禾陪她睡。她說她肚子受了涼,有些不舒服,怕起夜次數多,小青睡不好,耽誤她明天上學。話是這麼說,小春卻有些疑惑:姥姥這一天哪一頓都沒有少吃,肚子也沒有咕嚕咕嚕叫,連屁都沒有放一個,怎麼就是受了涼呢?
小青睡得很沉了,小春還沒有睡。現在她對夜晚的感覺很微妙了。她知道有些事要發生了,就在今晚。
鍾敲過了十一點,堂屋正中的燈亮了起來,東廂房和西廂房的門依次打開,三個人的腳步朝這邊響來。小春輕輕地在門簾邊掀開一條細縫,看見姥姥神一樣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柴枝柴禾和爸爸進了屋之後,都像犯了錯誤的學生一樣低著頭站在姥姥身邊。
“跪下。”姥姥威嚴地說。
三個人就都跪下了。爸爸跪中間,柴枝和柴禾各跪一邊。
“你們都知道,我不是你們的親娘。可從把你們姊妹兩個撿回來開始,我就把你們當親生待了。除了那層皮肉疼沒受,當娘的該操的心,我都操了。我是什麼都見過,都好說。”姥姥說,“你們的事,我早知道了。你們也知道我早知道了。”
小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原想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過,可現在孩子們都大了,恐怕也都有知覺了。瞞不住了。該有個說法了。”姥姥說,“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說說該怎麼辦。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我都想讓過得好點兒。平日裏手心看不見手背,手背看不見手心。今天手心手背都說說,把話說到明裏。”
“娘,”柴枝說,“你說。”
“我說,按正理,該柴禾出門,再走一家。”
三人沉默。
“要是,要是我們倆都願意呢?”小春看見媽媽柴枝抬起了頭。
“你不委屈?”
“不委屈。”柴枝說,“姐姐當初的事,也是我的錯。若不是我出主意綁了她的手,她或許就不會跟了老蔡……我也是有私心,怕她耽誤了我……我沒想到,姐會過得那麼苦。現在的日子,是我該補給姐的。我願意。”
“你不委屈?”姥姥又問柴禾。
“不委屈。”柴禾說,“我隻是覺得妹妹委屈。”
“這麼說,你們倆都願意?”
“都願意。”
一片靜謐。隻有時鍾的秒針在一下一下地走著。嘀嗒。嘀嗒。
“你呢?”姥姥問跪在中間的爸爸,“兩個人的命都在你身上。你是什麼心?”
“我,也願意。”
“那,你,”姥姥對爸爸說,“誰都不能虧待。”
許久,小春聽見爸爸說了一個字:
“是。”
“那好。就這麼過吧。”姥姥長長地歎了口氣,“都是孽啊。”
姥姥仍舊那麼鄭重地坐著。一動不動。跪著的三個人也都一動不動。都如雕像一般。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春感覺到了耳朵邊有咻咻的鼻息聲。她捂住嘴,轉過臉。是小青。
當然是小青。她也醒來了,看著這一切。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多年以後,長大成人的小春才明白過來:那個晚上,姥姥知道她們會偷看。她是故意要她們偷看的。
爸爸的話從來就是不多的。他下地鋤草的時候就拎起了鋤頭,上房補瓦的時候就搬起了梯子。他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似乎是這個家的一道布景,一堵磚牆,沉默寡言,無聲無息。即使麵對兩個小女孩,他的笑紋多了許多,話也是不多的。每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就去外麵走一會兒,回到屋裏再看一會兒電視,然後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