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趕集,買衣服,一定要買兩件。柴禾瘦弱,衣服要小一號。柴枝胖一些,就比柴禾大一號。柴禾喜歡素的,就買淨麵兒的。柴枝喜歡豔的,就買花的。給兩個大女人買完,再給兩個小女孩子買。兩個女孩子愛比較,所以一定要買一模一式的,讓她們沒個挑揀。——他是哪個女人都愛的。柴禾愛他愛得硬,是他的骨。柴枝愛他愛得軟,是他的肉。開始時,骨頭重,肉輕。隨著日子的營養,肉也豐滿起來了。骨上麵就是肉,肉下麵就是骨。骨肉不分。分不清,就都愛了。
這樣一個男人,厚重,沉悶。似乎是最不懂風情的,然而兩個女人都願意跟他過,都願意把一輩子的日子給他,小春再想不出他有什麼好,能讓媽和姨媽都死心塌地。但是,這個六口之家裏唯一的男人,他確實是這個家的半邊天——不,他是這個家的地。一屋子的女人,老老小小,都是雲朵,他是結結實實的大地,擎著這些雲朵。對她們來說,他和任何男人的意義都不一樣。
當然,她的姨媽,她的媽媽,她的姥姥,也都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樣。家裏的這些大人,個個都和別人不一樣。使得她和小青這兩個原本和別的女孩子們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姊妹,也都有些不一樣起來了。
幾個人的心都是苦的,卻也都是甜的。幾個人的心都是薄的,生怕什麼東西什麼時候就塌了,卻也都是厚的,知道有些東西什麼時候都塌不了。幾個人的心都是渾的,總有些東西看不清楚。卻也都是清的,有些東西總是明鏡一般。幾個人的心啊,都是涼的,秋天一樣的涼。卻也都是暖的,春天一樣的暖。
這是大人們的事,小春知道自己沒資格發言,也發不出什麼言。現在,在這個家裏,她不知道該體恤誰了。誰都值得體恤,誰都值得可憐。可似乎又是誰都不值得體恤,誰又都不值得可憐。小春為每一個人難受,也為自己難受。她總算明白: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是,隻要知道了,就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看起來卻又是一點兒也不低下。兩個小孩子,三個成年人,一個長輩,怎麼看都是平平整整齊齊順順的一家人。莊稼長得黑油油的,家裏也拾掇得幹幹淨淨。一對大姊妹和一對小姊妹都好好的,沒什麼可讓人挑剔的。
然而這些都驅除不了小春心裏的悶。這個家讓她悶。於是當又一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她就又把心思放到了染指甲上。放了學,小春就帶小青去地裏看自己種的指甲花。就在地裏,不用白礬,也不用鹽,更不用豆角葉,她們隻是把花瓣揉碎,揉成花泥,然後按在指甲上,指甲居然也慢慢紅了。染指甲的時候,小春把食指染了一遍又一遍。兩個食指也慢慢紅了。
她是真的想嫁得遠。
8
那天一大早,柴禾就開始吐酸水,吐得黑天昏地。吐得很寡。吐過了,她就幹活。又要吐的時候,她就住手。看得小青和小春都不忍心起來。跑過去問姥姥和柴枝。
“沒事兒。”她們的嘴角都含著笑,“是有喜了。”
“什麼是有喜?”
“就是懷了孩子了。”柴枝道,“你們給估摸估摸,是男孩還是女孩?”
“不是男就是女,反正就這兩樣。”小春對這個謎語沒興趣。然而她的回答還是讓大人們哈哈大笑。
“為什麼有的女人會生孩子,”小春倒是想起了這個問題,“有的女人卻不會?”
“不為什麼。”柴枝看了姥姥一眼,說,“有些花兒能結果,有些花兒不能。老天爺安排下的。”
轉眼間,柴禾懷孕已經五個月了。“懷胎五,捂不住。”她出身子了,越來越顯。她是不怎麼出門,可是總有別人進家。因此是難躲人的,於是後來幹脆也就不躲了。她大大方方地和人打著招呼,倒讓那些人都沒了話說。偶爾,她也去小賣部買個油鹽醬醋,坐在門口吃爸爸從集上買回來的橘子和蘋果,到衛生所讓醫生給她聽個胎音。做這些的時候,她是很自然的。柴家的幾個大人也都是很自然的,讓人不好問什麼,於是就有人去問小青和小春。
“你姨肚子裏,是誰的孩子?”
“當然是她的孩子。”小春很厭煩這些打探者的神情。
“孩子的爸爸是誰?”
“等他長大了你們自己去問!”姊妹兩個一起說。
討了沒趣,也就不再問了。都知道左不過是柴家的孩子。沒了好奇心,見了柴禾就更加平和地說幾句尋常話。
“幾個月了?”
“小褥子預備下了沒有?”
鄉裏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看著是明晃晃的針,這些針卻都是虛的,不帶線。隻是那麼亮亮地閃一閃。你若是不管它,它其實也就是紮一個小眼兒就過去了,不會讓你疼。時間久了,這些針的光也就暗了下來。說到底,是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再說到底,柴家這幾個人平日也都沒有什麼不好。人家家裏的事,誰犯得著端起來砸到人家臉上?
鄉裏管計劃生育的人也在村子裏看到了柴禾,聽說是個寡婦,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好了。後來說去商議商議,到底也沒見商議出個什麼結果來。
懷了孕的人,腸胃是比素日有些嬌貴的。柴禾有時候想吃烙饃,有時候想吃油食,有時候想吃餃子,有時候又想吃堿放得多的發麵饃。她想吃什麼,柴枝都隨時給她做。包子的幾樣:豆包、肉包、菜包、糖包都做過,烙饃的幾樣:蔥油餅、餡餅、煎餅也都做過,油食的幾樣:油條、油餅、菜角也都炸過,麵條有手擀的,也有機器壓的,做過撈麵、炒麵、鹵麵。喝的湯類也是五味俱全:豆腐湯、糊辣湯、牛肉羹、醪糟湯、八寶粥、綠豆湯。有一次,她想吃柿子醋。柴枝特意進了一趟山,去給她買了回來。
日子是在吃食中過的。吃食過著人,人也過著吃食。就這麼,一天天過了下來,預產期是臘月。離年不過十幾天的樣子。小春聽見爸爸和柴枝商量著,說無論男女,就叫小新。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是在小雪那天下的,下得特別得早,也特別的大。大得出乎人們的預料。下了兩天之後,地麵都凍得硬邦邦了。
其實,那天,從小賣部回家的路上,柴禾走得很小心,但她還是摔倒了。
孩子沒保住。都說“七成八不成”,這個孩子七個月了,按俗例是該成的。卻沒成。
“到底還是在蔡家吃了虧。”姥姥說,“地薄,不好存苗兒。”
都知道小月子該是和大月子一樣看待的。對柴禾自然也都沒有含糊。街坊鄰居們都拿著雞蛋紅糖來瞧看,說著“有地有種,不愁不長莊稼”。一撥一撥的人來瞧看過,柴禾的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了。
日子還是要往前過。正月十五元宵節,家家吃元宵。元宵是城裏人的稱呼,鄉下還是稱“湯圓”的多。有玫瑰的,棗泥的,山楂的,果仁的。“二月二炸麻花”,二月以後,蠍子、蜈蚣都出來了,二月二這天就吃油炸麻花,意思是咬掉了蠍子和蜈蚣尾巴,這樣它們就不會蜇人了。二月初五,家家要吃涼粉,叫溜光。這時候已經有了春燥,天漸漸熱了,吃一碗涼粉,神清氣爽。三月三這天要吃煮雞蛋,在這天吃一些煮鮮雞蛋,孩子們就會心明眼亮。五月五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餅。十月一日是鬼節,吃餃子。——第二天,柴枝生了個男孩。
孩子的名字,還是叫小新。
添人進口,是喜事,生男孩是大喜,生女孩是小喜。報大喜拿的是油條,報小喜拿的是油餅。因是養老女婿,報喜也隻能是自家報自家。爸爸就買了油條送到姥姥跟前。姥姥也回了一身小衣服,還有半斤重的線蛋兒。這叫“長命線”,要掛在孩子床頭,得年年用這個線團兒給孩子縫衣服,一直用到十二歲。當然現在都是買衣服穿。不過這個意思也還都有。
第三天是“慶三”,第七天是“頭周”,第十天是“祝十”,滿月是大禮。因是男孩子,要提前一天做。早上請剃頭匠來給孩子剃了頭,剛把尿布屎布都清洗幹淨,街坊鄰居就都陸陸續續地來了。漸漸的,柴枝屋裏就堆滿了東西:衣、帽、鞋、襪、護襟、護牌、褲子、鋪墊、鬥篷,布娃娃、布老虎,雞蛋、紅糖、蛋糕,豆腐……席麵很好。一般人家是八碗席:有冷菜兩碗,每碗八片的紅燒條子肉兩碗,酥肉一碗,丸子一碗,粉條一碗、白菜一碗,若主家不帶酒,這就是“平八碗”,有了酒的,就叫“硬八碗”,若是再多一大碗方塊肉和一大碗雜碎湯,那就叫“硬十碗”。柴家的滿月席,就是“硬十碗”。
柴枝坐月子,柴禾待女客,爸爸待男客。小青和小春隻管在灶台那裏吃著,不去坐桌。吃完了,她們早早地溜了出來。冬天裏沒地方可去,她們就在村子裏閑逛。不知哪一戶種的臘梅,香氣絲絲縷縷地傳過來,兩人找啊找,找啊找,到底也沒找到是哪一家。
9
小新五歲那年,姥姥病了。鄉下俗名叫瞎巴病,官名叫“食道癌”,說是晚期。到醫院看了,受了一番罪,花了一番錢,最後還是讓把人抬回了家。小青上了高三,不歇星期天,不能回去,小春高二,每個星期還能有一天回去的日子。每次回去她都值夜。她整夜不睡,坐在姥姥床前。
姥姥病了,小春想起姥姥好時的樣子來。姥姥不會走路了,小春想起姥姥走路時的樣子來。姥姥醒了,小春想起姥姥睡覺時的樣子來。姥姥睡了,小春想起她醒時的樣子來。
姥姥越來越衰弱了,但是看著很平靜。精神好的時候,她還能和小春聊幾句。
“小新的身量,跟個黑泥鰍似的,越來越喜人了。也不知道長大成個什麼樣兒。”
“男人樣兒。”
姥姥嘴角撇了撇,笑了。
“也不知道小青今年能不能考上。”
“能。看她都沒工夫回來看你,用功著呢。”
“費了多少心,費了多少錢,不用功可是沒良心。你也一樣。”
“我會用功的。”
“想考個啥大學?”
“醫科大學。”
“中。給人治病,好。”
“姥姥,你可得活著,等我學成了,把病給你治好。”
“那可不中,趕不上了。”姥姥道,“想去哪兒上?”
“姥姥想讓我去哪兒上?”
“去大地方吧。”
“北京?”
“好。北京好。早些年,叫北平。”
“喲,姥姥還知道北平?”
“嗯。去過。兵荒馬亂的時候,去那裏逃難。”
“姥姥到底怎麼逃的難?逃難怎麼過生活?要飯?給人家當丫鬟?還是去飯店洗碗?”
姥姥笑了。
“啥都幹過。隻要能活著。”她說,“給人家推過磨,走一天下來,兩隻腳腫得跟發麵似的。給人家繡過花,活兒緊,繡了一天一夜,夜裏舍不得點油燈,就在月亮底下繡……”
在月亮底下繡。小春難過的同時又突然覺得這情形中有著一種奇特的優美,有著一種不能克服的浪漫。可是,月光終究是勉強的吧?在月光下繡花的時候,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針會紮在指頭上吧?指頭會流血吧?那種紅,隻怕也會有些像指甲花吧?
又想起指甲花了。
姥姥去世之後,在她的紫漆匣底,發現了四張照片和兩張發黃的紙片。照片都是黑白的。其中兩張照片是單身照。一看就是姥姥年輕的時候。一張正坐,穿著斜襟大花長襖,下麵是蓋著腳麵的裙子。襖襟上鑲著一道闊大的緞子裹邊,手裏垂著一條絲帕。她的瓜子臉怯生生地朝著鏡頭,頭發烏光水滑,腦後露出一根細細的簪子尖兒。她坐的是一張圓凳,旁邊是一張圓幾。幾上擺著一盆模糊的花。她的腳下擺著的一盆花倒可以看得很清楚,骨骨朵朵,斜逸旁出,是梅花。另一張是側坐的。側坐本身就有些妖豔的意味,姥姥的模樣更是妖豔:兩個耳邊兒都插著大朵的花,兩縷黑發從耳下順出來,有點兒披肩發的意思。她的左手拿著扇子,胳膊肘放在圓幾上,右手拎著絲帕。——這次姥姥的麵容不怯生生了,她嘴角微微上揚,眼角也微微上揚,顯然是在笑著。圓幾上的花也換了,成了麵目清晰的菊花,而腳下的那盆,換成了水仙。
還有兩張照片是合影。一張是兩人照。兩個女子,一坐一站,一正一側。正坐的就是姥姥。衣服也換成了旗袍。兩人的旗袍是一模一樣的,旗袍領子高高地豎著,頸項上都掛著白色的珍珠項鏈。另一張是四人照。兩人坐在藤椅上,兩人站著。沒有圓幾,也沒有花。就這麼四個人,把照片占得滿滿的。她們都認真地看著鏡頭,一副柔弱的、任憑擺布的樣子。相比之下,還是姥姥看著特別些,她手裏拿了一支長長的簫。指甲上一層勻勻的暗色——肯定是紅指甲了。
兩張紙片都很殘破了。一張是豎長方形的粉紅厚宣,抬頭寫著兩個字:局票。下麵用繁體字豎版寫著:柴誌通君請醉香院柳月香至四馬路平王街口東福酒家第一房間侍酒勿延。
另一張是個橫長方形的表格,內容如下:
姓名柳月香
年齡十九歲
籍貫山西晉城
住所桃園路二十六號
從業原因貧
有無丈夫及親族無
是否自願是
由何處來晉城
從業處階桃園路二十六號醉香院
謹呈
北平市警察局轉呈
北平市政府
再下麵是紅紅的指印和姥姥的一寸小照。照片上的姥姥仰視右上方,微微笑著,一派天真無邪。
這張表的簽署時間是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七日,表的名字叫《妓女請領許可執照申請書》。
10
在中醫學院學習的第三年,小春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醫學論文。題目是《論指甲花的中醫妙用》。
指甲花,學名:Impatiens balsamina Linn.
英文名:Garden Balsam
別名:指甲草、染指甲花、鳳仙花(豫晉),小桃紅、透骨草、金鳳花(潮汕),白鳳仙、燈盞花、急性子、灑金花(閩東)。
科屬分類:鳳仙花科Balsaminaceae、鳳仙花屬
植物概述:
指甲花,屬鳳仙花科一年生草本花卉,產中國和印度。
指甲花性喜陽光,怕濕,耐熱不耐寒,適生於疏鬆肥沃微酸土壤中,但也耐瘠薄。此花適應性較強,移植易成活,生長迅速,一般很少有病蟲害。花莖高40—100厘米,頂端漸尖,邊緣有銳齒,基部楔形;葉柄附近有幾對腺體。花大而美麗,或單瓣或重瓣,單瓣居多,重瓣的稱鳳球花。生於葉腋內。花色有粉紅、大紅、紫、白黃、灑金等,善變異。其花形似蝴蝶。有的品種同一株上能開數種顏色的花朵。據古花譜載,指甲花有200多個品種,不少品種現已失傳。因其善變異,經人工栽培選擇,已產生了一些好品種,如五色當頭鳳,花生莖之頂端,花大而色豔。還有十樣錦等。根據花型不同,又可分為薔薇型、山茶型、石竹型等。指甲花的花期為6至9月,結蒴果,狀似桃形,成熟時外殼自行爆裂,將種子彈出。
繁殖:
自播繁殖,故采種須及時。以4月播種最為適宜,這樣6月上、中旬即可開花,花期可保持三個多月。播種前,應將苗床澆透水,使其保持濕潤。約10天後可出苗。當小苗長出2-3片葉時就要開始移植,以後逐步定植或上盆培育。盆栽時,先用小口徑盆,逐漸換入較大的盆內。
藥用:
【收製方法】夏季花盛開時采收,鮮用或曬幹。
【性味歸經】甘,溫,微苦,有小毒。
【功能主治】指甲花種子含皂苷、脂肪油、甾醇、多糖、蛋白質、氨基酸、揮發油。亦為解毒藥,有通經、催產、祛痰的功效。全草搗汁外敷,有活血化瘀、利尿解毒、通經透骨、軟堅消積、祛風止痛之功效,亦可用於閉經難產,跌打損傷,瘀血腫痛,風濕性關節炎,癰癤疔瘡,蛇咬傷,手癬,骨鯁咽喉、腫塊積聚。外用亦可解毒。花瓣加些明礬搗碎後,可染指甲。
【用法用量】1~2錢;外用適量,鮮花搗爛敷患處。
【注意】孕婦忌服。
藥方數則:
1 毒蛇咬傷、腰肋引痛:指甲花全草30克,搗爛,衝酒服。
2 風濕關節痛:指甲花全草30克,或加商陸根15克,豬赤肉適量,水燉服。
3 閉經:指甲花3-6克,水煎服。或全草15克,水煎服。
4 骨鯁:指甲花種子3克,研末,開水送服,或鮮全草搗爛取汁,約1湯匙口服。
5 指甲溝炎:用鮮指甲花葉搗爛,拌紅糖外敷。
6 癰癤、乳癰:指甲花、扁柏葉各適量,搗爛,敷患處。
“柴春,你對指甲花怎麼這麼有研究啊?”有同學問。
“我們那裏到處都是這花,從小就跟著這花長大,想不了解都不行。”小春笑道。
“這些花名兒挺有意思。喏,你聽,急性子,像說人的脾氣似的。小桃紅,這味道像個姨太太。鳳仙花,讓我想起了和蔡鍔將軍英雄美人了一把的那個風塵女子小鳳仙。還有這個,透骨草,又顯得殺氣十足。不過這個最酷,我最喜歡。你呢?你最喜歡哪個?”
“都好。”小春微笑道。
又過了很多年,小春早已經當了醫生,成了市中醫院的大夫。也結了婚,有了孩子。她輕易不怎麼回老家,覺得莫名其妙地畏懼和羞恥。隻是電話打得很勤。她曾經提出要柴枝跟她來城裏住,柴枝不肯。小青的工作單位離中醫院不遠,兩姊妹倒是經常見麵逛街,說東說西,說狗說雞,或者一起去看看小新——小新已經在城裏讀高中一年級了。
偶然,她們也會提一提鄉下那三個人。
“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小青說。小春就明白,她和自己一樣,應該很久都沒有回去了。
突然,一間飾品店裏傳來一陣輕柔的歌聲。似乎在唱著什麼指甲花開。
“誰在唱指甲花開?”
小青笑了:“沒有指甲花開。你是說梔子花開吧?何炅唱的。就是湖南衛視“快樂大本營”的主持人,對,周三他還主持著一個欄目,叫什麼“勇往直前”。”
是的,那個主持人小春知道。瘦瘦的,小小的,長得很秀氣,很中性。喜歡穿粉紅粉藍粉綠的衣服。他主持的節目小春也看過。“快樂大本營”,還有那個“勇往直前”。“快樂大本營”確實快樂,“勇往直前”卻讓小春覺得不夠勇。要麼就是些蹦極,高樓跳,要麼就是遊樂場裏的太空飛梭和激流勇進,都是高彈繩捆了一道又一道,安全係數百分之二百的遊戲,根本不需要勇。真正的勇是麵臨一片黑暗的時候,還要跨出自己的腳。從這個意義上講,活著的每個人,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其實都很勇。
後來,小春把那首歌從網上下載了下來,歌名就叫《梔子花開》:梔子花開,如此可愛
揮揮手告別歡樂和無奈
光陰好似流水飛快
日日夜夜將我們的青春灌溉
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
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海
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
是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愛……——這清甜的旋律映照著梔子這樣清甜的花,是對的。這旋律對指甲花很不適宜,小春知道,但她還是在這不適宜的旋律中落下淚來。
11
柴禾得的也是癌症,發現時也已經是晚期。宮頸癌,轉移得很快。醫生說這病根兒應該是早就落下了,“宮頸重度糜爛多年,最容易得這種病了。怎麼早不來看?不是我說,你們農村婦女,就是愚昧。”
柴禾臨死前又提起了老蔡。她是對柴枝一個人說的。
“他在平房頂涼快,離邊兒很近。我本來想拉他一把的,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就沒管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了下去,想著最多不過是摔一下,卻忘了,下麵剛好是張青石桌子。”她笑,“一報還一報。老天爺不可欺。”
柴枝握著柴禾的手,隻叫了一聲:“姐。”
“我死了,估摸蔡家人還會來要我的屍骨。不要讓我回去。”柴禾說,“我生是柴家的人,死是柴家的鬼。”
果然,蔡家聽到信兒,就托人來了,說既然兩個人在陰間都是單身,不如陰陰陽陽都做夫妻。
“不中。我不能違拗我姐的意思。”柴枝一口就把來人擋了回去,“除非我姐活過來,親口說她願意。”
而在柴家這邊,族長三爺也發了話,說一個寡婦,回了娘家,住也住了,死也死了,想怎麼著也都怎麼著了,有一條底線是絕對不能破的,就是不能入柴家祖墳。
一個要收,一個不留。這真成了一個難題。這屍首,到底該安置在哪裏呢?大家都發愁著。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柴禾的身子就在水晶棺裏放著,是冬天,倒也沒什麼氣味,不礙什麼。柴禾的樣子還是和原來似的,靜靜的。可是就這麼放著,一天,兩天,都知道不是個事兒。
那一天,五娘找上門來,在棺材旁邊坐了一會兒,和柴枝拉了兩句家常。
“你是能進祖墳的。”她說。
“我知道。”柴枝說。
“你招了女婿,女婿就是兒子,你是閨女,又是媳婦。進祖墳是應當的。”五娘又說。
“這我知道。”柴枝又道。
“你姐,要是和你一樣,就能進祖墳了。”五娘又說。
柴枝的眼睛一亮。她起身,在五娘麵前規規矩矩地跪下來。
“我替我姐給你磕頭了。”她說。
柴枝夫婦找到了三爺。雙雙跪下。
“要是我能進祖墳,我姐就能。”柴枝說,“我和我姐都是他的女人。雖說我是過了明路的,但若要按實在次序,我姐還在我的前麵呢。”
雖然在背後沒少嘰嘰喳喳,但這事說到了桌麵上,卻讓大家都靜默了。說什麼好呢?又能說什麼呢?而且,再想想,柴枝講的理兒,也是過得去的。
自始至終,男人都沒說話。一個字都沒說。他隻是低頭跪著,跪著,直到三爺親手把他攙了起來。
柴禾的最後一件事,就這麼有了結果。對此,村裏人總結了三個字。
“都仁義。”
兩天後,柴禾進了柴家祖墳。她被埋在了姥姥的下手。位置偏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