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裏麵。”我又搽起了手霜,“有事?”
“聽說他有意在咱們這兒投資房地產?”
“耳朵可真長。”
“信息時代嘛。一聽這個信兒我就趕快來了。房地產可是個朝陽產業,要是抓住了這個機會,以後可大發著呢。”他靠近我,親昵地撞了撞我的肩,“我想入個股。多給咱吹吹枕頭風,要是真能合作成,咱倆以後不是也能多見見?”
“見你?”我笑意盈盈,“不稀罕。”
“知道。”他眼睛裏波光流轉,遞過來一浪一浪的風情,“誰叫咱沒誌氣?打小就一門心思稀罕你呢。你知道麼?你可是我的第一個夢中情人……”
忽悠我?我在心裏冷笑。不再理他,隻是一門心思地搽著手霜。
“什麼牌子的?真好聞。”他頑強地繼續搭訕。
“迪奧。”我一邊搽一邊讓他:“你也來點兒?”
“我?”他朝我伸出毛茸茸的手臂,“我一向隻搽護發素。”
我大笑。這個小算盤,已經錘煉成了一個爐火純青的活寶。我們的笑聲終於驚動了裏間的大哥,他推門叫起了小算盤,小算盤朝我打了個榧子,疾步而入。
遠遠的,我看見了東街的五嬸。我和她二女兒是小學時候的前後桌,一直膩了六年。每年夏天她都用指甲花給我們倆染指甲。她走到門口,看見了我就止了步,眯了眯眼。
“五嬸。”我叫。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淚就下來了:“我看著像你……我家二妞沒了……去年,奶子上生了癌,癌又滿身跑……今兒清明呢。”
我惶然。此刻,我知道也該讓自己的淚落下來。可是,沒有。我沒有淚。我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給五嬸,她不接。她隻是用手背擦著淚。我的淚腺卻毫無配合的意思,沒有一丁點兒工作的動靜。五嬸的淚讓我為難。好在她很快就停止了哭泣,努力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對我勉強笑了笑,道:“回來上墳了?”
“嗯。”我連忙找話,“你想要點兒什麼?”
“好歹是個節,孫男娣女都在家。買幾個現成好菜。”她說著走向櫃台跟大嫂要了一份海帶卷,一份豆腐幹,還有一份大拉皮。我跟了過去,又向大嫂子報了大盤雞、鹵耳脆和醬牛肉這三個葷菜,大嫂很快裝好了,遞給五嬸。我讓五嬸拿走,她不肯,道:“你哥嫂做生意不容易,我哪能讓他們貼賠?”我說:“不要他們貼賠,我給他們錢。”五嬸笑得舒展了些:“嬸我現在有錢了。上頭修路正好衝了我家的房子,給了不少錢。”我笑得更加燦爛:“嬸,不怕你難受,你再有錢能有我有錢?”她有些怯怯道:“我知道你有錢,可你再有錢也不能輪到我花啊。”我把她推到門口,更加燦爛地笑道:“怎麼輪不到你花?我說輪到就輪到。難不成白叫你這麼些年嬸?”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舒了口氣。仿佛方才沒哭的愧疚讓這幾個菜錢給抵了。想了想,我給大嫂塞了幾張鈔票,說連包間的賬都算上。凡是用錢就能掰扯清楚的事,我習慣這樣打發。大嫂大驚小怪地推辭了一會兒,也就收了。收了就對了。收了錢的大嫂對我越發客氣起來,無事生非地噓寒問暖,趕趁得讓我心煩。我說想在村裏隨便逛逛,便出了門,大嫂連忙打發她女兒跟上我,說好有個照應。侄女跟著,我的身份似乎得到了鮮明的旁證,被認出的頻率大大增加。和我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我一一應承。
除了人,村裏最主要的變化就是在房子上。家家戶戶不是已經蓋好了新房子就是正在蓋新房子,最不濟的門口也堆著磚瓦水泥,一幅躍躍欲蓋的模樣。有的新房子細致,有的新房子毛糙。當然可以推斷出來:這些都是為了恭候拆遷。侄女的說法印證了我的推測。她說衝路衝到誰家,誰家就像中了彩。都巴望著拆遷呢。一來有相當的賠款,一草一木都有錢。二來上頭說了,要建雙氣的移民新區,給每個拆遷戶都發一套。要是錢和房子給得不滿意,那就跟政府談條件。政府不答應呢,那就上訪,招招都是殺手鐧。
“沒有比拆遷更劃算的了。”小侄女說,“就是拆下來的舊磚瓦也都能賣出去,那也是一筆錢呢。”
“誰要舊磚瓦啊?”我納悶。
“咦,要的人多呢。價錢不合適還不賣給他們呢。”小侄女笑道,“你沒看見那麼多家都準備蓋房子麼?舊材料總比新材料便宜啊。反正蓋也是為了拆,要新材料幹嘛?”
“路不是都衝過了麼?”
“新區規劃圖上,還有一條主幹道要過咱們村呢。上頭說,咱們村到時候可是市中心廣場呢。”小侄女得意洋洋。她說剛才來買菜的五奶奶——就是五嬸——為了讓她家能碰上拆遷,特地信了佛,天天在家燒香磕頭,大年初五還去五十裏外的蓮花寺許了願。後來果然就被拆遷了。她這麼一幹,村裏有很多人就都信了佛,以便能趕上第二次拆遷。
“要是成了廣場,恐怕到時候咱們村得整體搬遷呢。人人有份的事兒,急什麼?”
“先拿先有唄。上頭的事,誰說得準。”小侄女很老道地說。說著說著,她有些興致勃勃起來,她說第一次拆遷的時候,有的人家在自己家院子裏挖了個坑,埋上一個水缸當井,多賠了三百塊。第二天鎮上的土特產門市部裏的水缸就賣光了。她說有的人家把出嫁女兒的電話機都抱了來,因為電話機都有遷移費。
“這麼說,咱村家家都盼著拆遷了?”
“是啊。”小侄女壞壞一笑,“萬事俱備,隻欠拆遷。”她說有更精明的人家,現在就不種莊稼了,都種上了樹。因為樹比莊稼賠得多得多。
“不種莊稼了,到時候吃啥?”
“買糧食啊。反正糧食啥時候都不值錢。”
“那你將來肯定不會種地了?”
“鐵定、必定、一定,以及肯定。”她言之鑿鑿。
“知道老忠家在哪兒嗎?”我問。
“不知道。”她稚氣的臉上一片茫然,“誰是老忠?”
“你回家吧。”我說,“我想一個人走走。”
6
那天,老忠肯定知道我撒尿了。
從顏色上看,我排出的液體估計和啤酒也不差什麼,可溫度不同啊。我的全身都是濕淋淋冷冰冰的,卻突然有一股溫熱從下體汩汩流出,隻要不是傻子,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忽然間,一個要命的問題蹦進我的腦子裏:我的尿。我的尿撒在這個池裏了。這池啤酒裏有我的尿。也就是說,誰要是喝了這池啤酒,就等於喝了我的尿。天哪,我該怎麼辦啊?我的腦子陀螺一般地轉著圈:要不要對老忠坦白罪行,讓他把這池酒放掉?他要是把這池酒放掉了,是不是就該我來賠?我當然是賠不起,那就得我家裏來賠。這一池酒得多少個一塊錢啊,我家裏怎麼賠得起?轉著轉著,我的頭就蒙了。這麼重大的問題,怎麼能是我小小的心思能夠解決得了的啊。
我真怕老忠會說什麼,謝天謝地,他沒有。可即使這樣我也沒辦法去正眼看他,隻好閉上眼睛裝作昏倒。
這當然是最不踏實的昏倒。除了這一池啤酒,我放心不下的東西還有很多,簡直是太多了:小汗褂,小褲頭,十分重要的塑料壺,還有那無比重要的一塊錢。我的眼睛怎麼能閉得安分守己呢?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眼皮顫動得有多活潑。
嗡嗡聲越來越大,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在我即將偽裝不下去的那一瞬間,偉大的老忠!他適時地把我翻了過去,用他那粗大的手掌使勁兒敲打著我的後背。隨著他敲打的節奏,我嘩嘩嘩地開始吐了起來。仿佛把五髒六腑都吐完之後,我順理成章地醒了。然後,我順理成章地睜開了眼睛,哭了起來。老忠從身上扯下那件黑皮膚一樣的龍袍,裹住了我小小的身體,一邊用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拍打著我,一邊對著圍觀的人道:“沒事兒了,各幹各的去吧。”
周圍的人都散盡了,隻剩下我和老忠兩個人。我也停止了哭泣。我們兩個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衣裳……”我說。
“晾著呢。一會兒就幹了。”他很溫和地說。我從沒有聽過他那麼溫和的聲音。
“壺……”我說。
老忠把壺給我遞了過來。壺裏已經裝滿了啤酒。
“錢……”我又恬不知恥地說。
那張濕漉漉的一塊錢被他遞了過來。經過啤酒的浸泡和清洗,那張暗紅色的鈔票似乎幹淨了許多。
人們已經各就各位開始了工作。一切似乎都恢複了正常。我看了一眼啤酒池,啤酒池依然黃得那麼晶瑩剔透,一副無辜的模樣。我又看了一眼老忠,他已經走開了,朝別人要了一支煙,正抽得談笑風生。此時此刻,全世界最無趣的人似乎就是我了,我巴巴地裹著老忠的龍袍,等著自己的小汗褂和小短褲自然風幹。
忽然,我在車間門口聽見了五嬸熟悉的笑聲。接著我看見她拎著兩個白壺走了進來。她當然是來打酒的。兩個壺都和我的壺一樣的,都是五升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進了車間,我看著老忠,老忠還在和別人聊天,神情淡定極了。看樣子我高估了他的感受力,他根本就沒有發現我安放在酒池裏的秘密。真是天助我也!我很明智地決定:不說。對老忠不說,對誰也不說。千萬不能說,萬萬不能說,堅決不能說,要像劉胡蘭一樣,在鍘刀下也不能說!
我又看著自己的這壺酒。這壺酒可怎麼辦呢?要不要對大哥說呢?他畢竟是我親大哥哪。當然,我馬上就得出了結論:不說。
老忠又來到了我身邊,看了我一眼,背對著我坐了下來。我直愣愣地看著他的背。真寬厚。
五嬸來到了池邊。
“五嫂,來客了?”老忠寒暄。
“嗯。娘家哥來了。”
“我說怎麼會打這麼多酒。”
“嗯,輕易不來,來了還能不叫他喝個夠?喝了還不中,還得再帶!”
“唉,那還不是該的。”
那隻我之前遍尋不見的啤酒管神奇地在池邊冒了出來。五嬸將管子照住一隻壺嘴。我不能說。壺口開始咕嘟咕嘟地進酒了。我不能說。壺裏的酒越來越多。我不能說。越來越多。我不能說。越來越多,我不能說。終於滿了。我不能說。五嬸又將管子照住了另一隻壺嘴。我不能說。這隻壺也滿了。我不能說。
五嬸拎著兩隻壺走了過來,終於看見了我,笑道:“哎呀,這個假小子怎麼了,這麼老實?”
“掉進池裏了。”老忠說。
“那可喝夠了。”五嬸笑道。說著她放下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綠色的兩塊錢鈔票,朝老忠遞了過去。
老忠揮了揮手。沒有接。
“又漲價了?”五嬸拉下了臉,又去摸口袋,“喇叭裏咋沒說?”
老忠沉默了片刻,道:“走吧。”
“不要錢?”五嬸詫異了。
老忠點點頭。
“今兒啥日子?”五嬸更詫異了。
老忠抽了口煙,沒有搭腔。
“不年不節的,”五嬸滿麵喜色地收起了錢,一邊自言自語地納著悶兒,“咋不要錢啊?”
老忠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也正怯怯地看他。忽然,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憂傷的笑意。但那笑意轉瞬即逝。他馬上繃起臉,很嚴肅地對五嬸說:“今兒毛主席生日。”
“哦——”五嬸恍然大悟,眉開眼笑道:“怪不得呢,托毛主席的福啊。”
“托毛主席的福。”老忠周周正正地重複道。
托毛主席的福,很快,村裏每家每戶都拎著塑料壺來打啤酒了。那天,楊莊村的空氣裏到處彌漫著啤酒的味道。那天,我穿著老忠的龍袍在啤酒池邊坐到了暮色初綻。龍袍很硬,很硌人,散發的氣息也複雜難聞,但是,它真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古怪的溫暖。
多年之後的那個夜晚,當我第一次赤裸裸地躺在老李的懷裏時,腦子裏很奇怪地蹦出了老忠的樣子。他是第一個將赤裸裸的我擁抱在懷裏的男人。也是在那個夜晚,老李樂不可支地聽完我在啤酒池裏裸體遊泳的故事,好奇地問我:在啤酒池遊泳和在水裏遊泳有沒有區別?我說當然有。就像在淡水裏遊泳和在海水裏遊泳那樣截然不同。老李又問我到底有什麼區別,我說我沒有能力把那時的感覺保鮮到現在來做比較。與其用幼時的記憶為名來做偽證,不如讓我用成年的常識來做推斷:一,要黏糊。二,要冷。三,要方便。因為可以隨時飲用還可以隨時撒尿。四,要有益於美容。因為啤酒本身的營養成分很豐富。
那天回家我查了查日曆,是9月11日。沒錯,就是這一天,以毛主席的名義,村裏的每戶人家都喝了一頓免費啤酒。沒錯,就是這一天,托毛主席的福,我學會了遊泳、學會了喝啤酒,還賺到了一塊錢外快。
7
這就是老忠家。我沒想到,老忠的房子仍然保留著多年以前的模樣。現在它已經成了全村最破的房子。那兩扇我抹過狗屎的大門已經完全不見了當初的朱紅漆色,變得似乎狹窄了許多。透過寬寬的門縫,我毫不費力地看見了南邊那座又低又矮的上房,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落在瓦上,被一節節隔斷,似乎也有了瓦的節律。也許隻能用瓦本身來形容這種節律的奇妙:一瓦一瓦。陽光下,一棵棵胖胖的瓦鬆在瓦楞上天真地搖曳著。原本應該筆直的牆線都已經有些馱了,一塊一塊掉落的牆皮暴露了它土坯的內裏。院子中間靠右的地方是一個生鏽的小壓泵,這是我們豫北鄉下多年以前使用的取水設備。最看不出歲月痕跡的大約就是院子裏的那棵泡桐了吧?微風吹來,飄下幾朵淡紫色的花。小時候,我喜歡舔它們的花蒂。那是甜的。
很靜。似乎沒人住。老忠應該早就不在這裏住了吧?我悄悄地走進院子。忽然,我看見了那件龍袍。它就掛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那麼小。和我劃過之後又縫補好時的相比,又小了好幾個號。簡直就像是一件孩子的衣服。我走近它。陽光下,當初被我劃破又縫補好的痕跡已經看不見了,那些劃痕仿佛已經隨著歲月隱去。它也已經不是黑色的了。黑不黑,灰不灰,白不白。或者說,有點兒黑,有點兒灰,也有點兒白。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顏色來形容它。用什麼顏色來形容都不合適。
有風吹來,龍袍在晾衣繩上微微蕩漾著。在這寂寥的院子裏,如一麵黯淡的旗幟。我把手伸過去,想要摸一摸它。天啊,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我一摸到衣領,衣領就碎了。我一摸到袖子,袖子就碎了。這件龍袍就在我的手下,一點一點地碎了下去。我摸到哪裏,哪裏就碎了。
像噩夢一樣。
我不知所措。這可怎麼辦呢?我可怎麼向老忠交代呢?我從哪裏再給他弄這麼一件龍袍呢?
我還是快走吧。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仿佛預知到了我要逃走,忽然,我聽見屋子裏爆發出一陣不明所以的嚎叫。這嚎叫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非常突兀,氣勢洶洶。然後,有人推開了上房的門。
我連忙轉身而去。但腳步聲直追而來。傳到我耳朵裏的聲響效果很紛亂,不止一個人,兩個,三個,四個……
我不敢回頭。倉皇地奔回大哥的飯店。我沒有再進包間,而是拐進了北廂房。這裏已經變成了倉庫,沒有人,隻有啤酒。一摞一摞的啤酒。我扶著啤酒站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安定下來。
但還是有腳步聲跟來了。一步,一步,又一步。突然,我聽見大嫂驚慌失措地問:“咋啦?老四,你這是咋啦?”
我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地上有一張拆遷宣傳單,我愣愣地看著那張單子。粗糙的畫麵上,我們村的版圖果然成了一片綠茸茸的廣場。
“我爹死了。”一個帶著哭腔的男聲說,“先跟你打個招呼,辦事那天想借你的大師傅灶上用用。”
包間裏靜了片刻,然後,門被推開了,大哥的聲音沉著地響了起來:“再去叫叫醫生,萬一……”
“這回是真的。”那個男聲將哭腔放弱,認真地說,“他真的死了。”
這麼說,老忠是真的死了。我忽然覺得一陣奇異的輕快。然後,手一空,我聽見啤酒瓶排山倒海般地破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