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也不怪他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都是神仙範兒,他們都是俗濫得不能再俗濫的凡人,凡人就隻能不知如此,所以當初。
“你大哥他們,還可以嘛。”老李說。
“你要是把飯店給他們翻修成八層,他會更可以的。”我說。
老李笑了笑:“你聽見了?”
“不跟我說,倒先跟你說,他們可真知道該從哪兒下口。”
“知道你不饒人麼。”老李的笑意很溫潤,“不過是三層,花不了幾個錢。錢能花出個人情來就好。就怕花了也白花。”
淺雨灑路,路麵很幹淨。爹娘的墳就在啤酒廠的東邊。——娘就是媽媽。活著的時候就叫她媽,死了之後統一叫娘。這是我們豫北的規矩。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娘死了也有三年了。爹死的時候她哭的那個樣子讓我以為她活不了多久,沒想到她又堅持了這麼多年。
我把車停在田頭,給老李打開車門,把他攙了下來。沒別人了,我就能這麼做了。媽死了三年了,我這三年都沒有來上過墳,李又是“處女來”——現在正流行處女這個詞,無論什麼事情,隻要是第一次,都可以用處女這個詞來形容:處女秀,處女行,處女吃,處女看。
我們的祭品準備得很豐厚。一隻整道口燒雞,一大份口福居的紅燒肉,一大包好利來蛋糕,二十根肯德基的油條,香蕉蘋果梨桔子四樣水果,紙製的長袍短褂西裝旗袍床單被罩應有盡有。還有品種齊全的冥鈔:美金歐元人民幣,整的都是億,零鈔也都是一百元起。當然少不了最經典的金元寶和銀元寶。
“爹,娘,我是二妞。清明了,我來給你們上墳了。”我把供品擺好,燒上了紙,便開始絮叨。老規矩是不能燒啞紙,不然地下的人聽不到。
看老李在一邊默然,我連忙又介紹他:“老李也來了。我嫁給他有五年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娘,你就別生氣了。就認了他吧。”我頓了頓,“不認你們還能有什麼辦法?”
老李笑了起來,道:“行了吧你。”
燒完了紙,最後一道程序是磕頭。我跪下了,老李也準備跪下,我沒讓。跪下起來那一套動作對他來說都是高難度,既難為他,我也不少費勁。又沒人看見,何必呢?
“你們村的啤酒,不怎麼樣。”看著我拍打著膝蓋上的土,老李說。
“你是拿它跟青島比還是跟燕京比?怎麼不拿它跟德國的凱撒、英國的寶汀頓、比利時的時代比?”我說。我不喜歡他這麼抨擊我們村的啤酒。盡管王者已經和楊莊毫無關係。找個老女婿就是這點兒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什麼他都得擔待著。
“我的意思是說,它的壽命長不了。”老李對我這種小尖小刺早都已經習慣了,一如既往地寬宏大量,忽略不計,“我們可以買下來做房地產。你們村處在新區的核心,在周邊做房地產必定前景無限。”
“靠譜麼?”
“就是想離譜都離不了多遠。”老李笑道,“我叫大哥給我約了幾個人,中午飯時再聊聊,就更清楚了。”
我們慢慢地往回走。嶄新的路虎停在田頭的路邊,碧綠的麥苗映襯著黑色的車身,有一種怪異之美。不遠處有幾株樹緊挨著啤酒廠的牆外,開著零星的白色花朵,那是我熟悉的蘋果樹。
4
爹死後,母親將爹的棺材放在了蘋果園門口,天天在那兒哭。直到老忠答應把蘋果園所有的蘋果都給我們家,才把我爹的屍體下葬。那時候我爹屍體的味道已經得足得能夠拉幾個人給他陪葬了。等我們家把蘋果收完賣完,老忠就下令砍掉了所有的果樹。沒有了果樹的這片地仍舊是集體的。用它來幹什麼呢?隻能幹集體的事。那時候的鄉鎮企業多如牛毛:地毯廠,造紙廠,鞋墊廠,家具廠……什麼廠子都有,整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整天犁、耙、耕、種的農民,似乎一夜之間都成了耍弄機器的技工。我們建的就是啤酒廠。廠長當然是老忠叔,工人們就是村裏的人。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哪。
毫無疑問,在分地之後,這個廠子成了村裏唯一一塊集體樂園。它以它的新奇和博大獲得了最高的人氣。無論男女老少,隻要是能走路的都可以進去隨便玩耍,——不會走也沒關係,可以由別人抱著或者背著進去。起初大家還都有些怕碰見老忠,後來人們發現,無論誰去玩耍,老忠都從來不說什麼。人們也就越來越肆無忌憚起來。我第一進廠的時候就碰見了他,他正披著他的龍袍默默地站在廠門口,人們從他身邊穿過時,都不自覺地讓步子變得輕了一些,有點兒躡手躡腳的樣子,仿佛老鼠看見了貓。但老忠這隻貓似乎並沒有抓老鼠的欲望。他的目光很奇怪,仿佛看著所有的人,又仿佛什麼人都沒看見。
我頓了頓腳,經過他身邊時下大力氣看了他一眼。帶著挑釁。我恨他。我怎麼能不恨他呢?他害死了我爹啊。我一直在力所能及地做著報仇的事。我在他家門口抹過狗屎。大年三十,他家的春聯下午粘好,我到晚上就給他撕下來。和他走個對麵的時候,我一定會朝他翻白眼。看見他黑漆漆的背影,我一定會大口地吐幾口唾沫。——對了,我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夏天麥收的時候,他在我們隔壁地裏表演揚場,我悄悄把他的龍袍拖到一個麥秸垛後麵,用鐮刀劃得稀巴爛。也不知道是龍袍結實,還是我的鐮刀鏽鈍,我吭哧了半天才把龍袍劃出個樣子來。
第二天,我驚奇地發現他仍舊穿著龍袍,龍袍看上去依然完好。我不信自己昨天做的是無用功,便瞅準機會湊上前去細看:所有被劃爛的地方都被細致的針腳耐心地縫了起來。哪裏有傷痕哪裏就有彌補。唯一讓我欣慰的就是衣服顯然小了一號。他穿上去簡直可以說是捉襟見肘。
但他依然穿著。此刻,他就穿著這件曾經稀巴爛的龍袍接住了我挑釁的目光。
“去吧。”他若有似無地笑了笑,“進去玩吧。”
我不承情地瞪了他一眼,一溜煙兒地跑了進去。現在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那個啤酒池時的情形。——我沒見過海,在我的想象中,這也應該就是海了。黃海。或者說是尿海。黃澄澄的,真像尿一樣,可不就是尿一樣麼?可是這是多麼幹淨的尿啊。那麼漂亮的顏色!那麼潔白的泡沫!走近它,一陣怡人的清涼撲麵而來。我站在池沿上,入迷地看著這一池奇特的液體,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之感,兩個念頭同時也湧上了腦子:我要學會喝啤酒。我要學會遊泳。
初始,村裏人喝啤酒的沒幾個,啤酒廠的啤酒便供那些人隨意免費喝。後來喝得慣啤酒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每家每戶每天都攛掇孩子們來打酒,每張餐桌上都擺放著裝酒的白塑料壺,拿酒下飯。村裏的成年男人有啤酒肚的也越來越多,一開口個個都會躥出幾絲啤酒氣。“喝馬尿。”——那時候,我們那裏的人就這麼形容啤酒。“又去喝馬尿了?”“真跟馬尿似的。”“你還挺能喝馬尿的。”對此我推測這些人在喝過啤酒之前都喝過馬尿,不然他們憑什麼說啤酒像馬尿?
馬尿被這些人喝得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老忠終於立了章程:村裏每月給每家發一張蓋了村委會公章的免費酒票,憑著這張酒票,每家每月可以喝一次免費啤酒。酒票用過了,想要多喝就得交錢。當然收費也是象征性的:兩升的塑料壺隻要五毛錢,五升的塑料壺要一塊。隻要一有價,瘋狂立馬就得到了遏製。我由每天去為大哥打酒變成了一個月打一次。隻有到了麥收秋收的要緊日子,才會每天都去打。也正是打啤酒這個活計促使我十歲就學會了騎自行車。那時村裏能見到的自行車都是橫梁的。斜梁車是引領時尚的前沿先鋒,隻有城裏才有。那麼大的車子,我怎麼能跨過橫梁騎上去?隻能是把一隻腿從橫梁下麵掏過去,咯噔咯噔半圈半圈地蹬。媽媽開始在家擀麵條的時候,我就出發,這麼蹬上五分鍾,就到了啤酒廠。打完酒再蹬回去,麵條就剛好出鍋了。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那是個下午,天很熱,大哥不知是怎麼了,大約是在代銷點下棋下贏了,總之他很有些高興,給了我一塊錢,叫我去打酒。天還早,我拿上錢,上身穿著哥哥們打下的小汗褂,下麵是一件寬大的小短褲,蹬上自行車就出發了。進了車間就看見了老忠,他正匆匆地朝車間的一個角落走去,那裏已經聚了烏壓壓一幫人了,似乎是要準備開會。在我當時的意識裏,他似乎已經很老了,現在想來,也不過四十多歲。看見他,我站住了,照例給了他一個白眼。
“打酒呢?”他問。
我沒做聲,隻把錢遞過去。他站了站,沒有接錢,道:“自己去打。”說著他依然朝著車間的那個角落走去。我傻嗬嗬地跟著他,仍然遞著錢,他走了好幾步才發現我還跟在他身後,轉臉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又自顧自地朝前走去。我明白了過來,一陣狂喜。這意味著我可以昧下這一塊錢了。對我的私人銀行來說,這可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巨款啊。
我恨老忠,但我不恨這一塊錢。
我帶著一塊錢的興奮朝啤酒池跑去。到了啤酒池邊才想起來要找到灌酒的管子。往常灌酒的時候,都是用那根管子往壺裏灌的。可是我找來找去都沒找著。我當然知道可以找個人問問,但我沒問。我的小心眼有算計:要是人家問我交錢了沒有呢?要是因此把那一塊錢問沒了呢?——千載難逢,好容易攤上這麼一個天大的便宜,我怎麼能因為自己的不小心兒把這個便宜弄丟了呢?
經過緊張的思考,我決定直接把壺按到啤酒池裏去打。
啤酒池靜靜的,周圍沒有一個人。此刻回想起來,那方鮮黃的啤酒仍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觀。小小的我在池邊蹲下,有些惶恐,有些害怕。畢竟和我這個人相比,啤酒池有些太大了。而且,周圍沒有一個人。我尋思著是不是該等一個什麼人過來替我打,卻又擔心他會追究我交沒交那一塊錢。那寶貴的一塊錢啊。
於是,我不吱聲。一個工人走過,我不吱聲。兩個工人走過,我還不吱聲。看看前後左右都沒有了人,又朝啤酒池的東北角看了看,生怕老忠他們散了會。還好,他們還正紮著堆呢。寂靜的車間裏,我聽見老忠在大聲嚷嚷著夜班的事。於是,我就蹲下身子,慌裏慌張地把塑料壺按了下去。壺很大,一時間居然按不下去。我便使勁兒去按。不行,還是按不下去,我從不知道一個輕飄飄的塑料壺居然會有這麼頑固,於是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按了又按,按了又按,正按著呢,不知道怎麼使偏了勁,手一滑,壺跑了。
我急得簡直要叫出聲來。但就在要叫出來的一刹那,我還是很聰明地捂住了嘴巴。現在這個情況,隻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開始想辦法去夠那個壺。我拍打著水麵——不,應該是酒麵,不行,越拍打我的壺離我越遠。我朝四周看看,也沒有使得上手的樹枝和鉤子。這可怎麼辦呢?簡直都要急死人了。再看那壺,壺靜靜地呆在酒麵上,一動不動。和我的距離也就是比胳膊遠一點兒。促狹得很,調皮得很,挑釁得很。
我恨恨地看了它一會兒,立馬又想起了一個好主意:用手把住啤酒池的池邊兒,將一條腿慢慢地伸向啤酒池。——腿比胳膊長,這個賬我還是會算的。我的腿使勁兒伸著,伸著,伸著——眼看就要好了,眼看我的小腳丫就要夠著那個搗蛋的塑料壺了,突然,我的腿一酸,挨著了啤酒池裏蕩蕩漾漾的酒。這酒好涼啊,我不由得一激靈,身子一失控,掉進了啤酒池。
因為整天淘氣,我的腿腳還算得上是伶俐。但再伶俐的腿腳這時候也無濟於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於從來沒有學習過的遊泳技巧,慌亂中的小淘氣此時也難以無師自通。在不知所措掙紮了片刻之後,很快我就冷靜了下來——沒錯,我就是讓自己在手忙腳亂中獲得了最大的冷靜。我想到了我最不情願使用的辦法:喊人。但我一張嘴才發現自己喊不出聲——一張嘴,酒就灌進了我的肚子。再一張嘴,酒又灌進了我的肚子。於是,我就隻有喝水,喝水,再喝水——不,是喝酒,喝酒,再喝酒。於是,我的肚子很快鼓漲了起來。於是,我不再喊了。我努力撲騰著,努力讓自己漂浮在酒麵上,努力在喝酒的間隙把頭朝向啤酒池的東北角,朦朦朧朧地看上一眼。那邊烏壓壓的,老忠似乎還在和那幫人開會。他們的會要開到什麼時候啊?會不會等我死了才會結束啊?老忠,求求你看我一眼啊,我是二妞啊。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我真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有被淹死。在掙紮中,啤酒池裏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先是把我的小汗褂給揪了下來,接著又扒掉了我的小短褲。很快我就成了一隻光溜溜的小白鴨,小白雞,或者是小白鵝。——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應該也是最後一次在酒池裏赤身裸體地遊泳。我又羞恥又絕望,無比痛恨老忠、一塊錢和這一池啤酒。就在我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到下一秒鍾的時候,我聽見了老忠的叫喊聲。這一瞬間,我知道自己得救了,索性渾身一鬆,任自己泡在啤酒池裏。然後我聽見撲通撲通的跳水聲。真是奇怪,我知道這些聲音應該離我非常近,但不知怎的,聽起來卻是那麼遠。再然後,我被抱了起來。我知道那肯定是老忠的手。
然後,我撒尿了。
5
隔著綠色的啤酒瓶往裏看,無論王者楊莊還是燕京青島,所有的啤酒顏色似乎都是一樣的。隻有倒進杯裏才看出細微的不同。首先是色。好的啤酒色是淺黃帶綠的,有著金子一樣明亮的光澤,如孩子的眼睛。其次是沫。好的啤酒隻要倒進杯裏,立刻就會產生出豐富的泡沫,泡沫潔白,細膩,如美女的皮膚。泡沫從誕生到消失至少要有三分鍾的時間長度。泡沫量也會占到杯子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喝的時候,它還會黏黏地掛在杯壁上。最後是味。好的啤酒喝進口裏,會散發出柔和的醇香,還有一種必不可少的苦。這種苦可是好啤酒的寶,淨口,開胃,生津,止渴,全都在這苦的精髓裏。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王者。即便由楊莊進步成了王者,酒的味道依然也很楊莊。顏色晦暗,泡沫稀少,味道寡淡,還有一股讓人不爽的鐵腥氣,果然是一幅短壽的樣子。我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老李和大哥他們一杯杯地喝著。這樣的酒老李喝著就是受罪,不過,很多時候,男人喝酒的時候不是在喝酒。一起入席的還有現任的村委會主任和書記,都是大哥的同茬人,麵貌依稀,但叫不上名字。他們興致勃勃地說著周邊的地價,樓市的行情,老李已經將事情細節到了土地審批的手續。每個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我走出包間,來到櫃台。正值高峰期,大嫂兼職當了服務員,端茶倒水,點菜收錢。我百無聊賴地搬了張凳子,坐在門口。自從嫁給老李之後,我就習慣了這麼空蕩蕩地坐著。不時有人來買小菜,看見我,往往會狐疑地瞟上一眼,頓一頓,接著再提高嗓門打個招呼:
“這不是二妞麼?”
“是。”
“回來啦?”
“回來了。”
“都多少年不見了!走在街上都不敢認了!”
我笑。
“女婿呢?”
我指指裏間:“喝酒呢。”
“多住幾天!”
我再笑笑:“飯後就走。”
無非如此。小的長大了,年輕的變老了,瘦的變胖了。胖的更胖了。熟人變成了,親的變遠了。原本就遠的基本就不認識了。百無聊賴,我從包裏掏出手霜往手上搽著,一遍,一遍,又一遍。
“嗨!”忽然,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熟絡地在我麵前站定,“二妞!”
我控製著臉上的肌肉,讓笑意延長:“你好。”
“不認識了?”他摘下墨鏡,嘴角叼著一絲笑意。麵容裏的某些東西痕跡猶在。
“小算盤?”我脫口而出。沒錯,就是他。虧得方才大哥在聊天的時候提到過這個名字,不然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還真是困難。
“你還記得我?真榮幸。”他的口氣很洋派,“你這可是衣錦還鄉啊。”
“我衣錦還鄉,你衣錦在鄉。”來而不往非禮也,說這種涮嘴話是我的專長,“你更厲害。”
“哦?怎講?”
“強龍幹不過地頭蛇嘛。”
“哪裏?!”他大笑,一副很受用的樣子,“不就是個啤酒廠麼?我那點兒小折騰可不敢跟你的家業比。”他頓了頓,“你家掌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