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袍

1

在腿站起來之前,老李的胳膊肘先折成了一個直角,然後,他的手按在藤椅的扶手上,胳膊肘開始漸漸擴張成一個鈍角:95度,100度,110度,120度……與此同時,他的上身也一點一點升高開來,腿也一點兒一點兒站立起來,隨著他手背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跳動的節奏,他的胳膊肘終於成長為一個完全的平角。

“雨停了。”他說,“咱們走吧。”

“好。”我答應著,沒有去扶他。不能去扶。他的動作在我眼睛的分解中破綻百出慘不忍睹,其實在外人看來還算流暢。甚至可以說頗有風度。扶了就意味著他蒼邁艱難,不扶就隻彰顯著他的沉著穩重。這是我和老李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與虛榮。

他五十五了。比我大十八歲。老女婿。村裏人都這麼說。我嫁給這個老女婿已經五年了,這是他第一次陪我回老家。清明時節雨紛紛。一旦陰雨,他的膝關節就開始造反。老寒腿。是寒腿,更是老腿。

“咋說就走呢?方才不還說中午在這兒吃飯麼?”大哥正指揮著服務員往北廂房裏搬啤酒,聞聲連忙走過來說,“菜可都安排下了。”

“去上墳。”我說,“你不一起走?”

“我還以為你們上過了呢。”大哥笑道,“我一早就上過了。今兒清明,各家來往的人都多,生意稠。不敢耽誤。你看,我又進了多少啤酒?”

北廂房。在豫北鄉下,這是一個奇怪的詞。豫北平原所有村莊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既然坐北朝南,那廂房一般就隻有東西之分,哪有南北之說?我們楊莊的老宅也不例外。父母都去世之後,我家的幾個弟兄按老規矩分家立戶,大哥就住在了老宅。長子住老宅,大哥不好出頭說什麼,大嫂卻撕破了臉,和幾個兄弟大鬧了一場,說老宅又舊又破,太吃虧了。但事情已成定局,鬧也白鬧。大嫂撕破的臉是從我們村被劃進經濟開發新區之後才開始縫圓的。經濟新區最開始變新的就是道路。道路如同棋盤,製好了棋盤,才好放子兒。在這個巨大的棋盤裏,一條南北向的棋線正好從老宅的西側貼身而過。經過高人指點,我大哥將門向一轉,坐東朝西開起了飯店。東廂房就此變成了上房,南北主房隨之委屈成了廂房,宛如我的命運:因為我,老李的老婆變成了前妻。前妻一直沒有再婚,老李不時偷偷摸摸去看看她。——這可不是大老婆變成了小老婆,小老婆倒是扶了正?

此刻,老李已經走到了涼棚外麵的菜地裏,瞅著一地綠油油的小白菜,歎道:“多新鮮哪。”

“沒打農藥。走時帶一些。鄉下沒有啥好的,就是地裏的這些。”大哥殷勤地跟過去說。

啤酒一提一提地被服務員們熱火朝天地搬著,敢存這麼多的貨,看來大哥的生意還真的不錯。啤酒的名字是“王者啤酒。”一頂頂金燦燦的皇冠在瓶子商標上齊刷刷地閃耀著,很是紮眼。

我記憶中的“楊莊啤酒”呢?

“這是咱們村的啤酒麼?”我問大哥。

“嗯。”大哥指指村北。細雨中,一片灰蒙蒙的房子安寧地矗立在那裏。那就是我們村的啤酒廠。看起來似乎離村子又近了一些。——就是這樣。村子越來越大,村裏的房子越來越多,每回村一次,我就感覺啤酒廠離村裏又近了一些。

“廠子的產權還是咱們村的?”問出口後,我自己都覺得荒唐。

“早就是個人的了。”大哥笑了一聲。

“誰的?”

“小算盤的。你們不是一茬同學麼?”

“哦。”我漠然。我和他小學同桌,經常為橡皮鉛筆之類的事情打架。去鎮上讀初中時分了班,他倒是在放學的路上攔住過我,故作大方地給我遞過幾回紙條,約我到鎮西邊的小樹林裏坐坐,被我不動聲色地給撕了。初中畢業之後他就輟學回家種地了,我上大學時聽說他去城裏打了工。我大學畢業那年他結了婚。就是這些。他的麵貌我早已經想不起來了,

我問的目的不是勾出他。

“其實他也不咋管,廠長是他媳婦。他媳婦也是在城裏曆練過的,可能幹呢。”

“老忠呢?”雨真的停了。我伸出手,隻有偶爾幾滴如絲的雨落在了手裏,“他還在麼?”

“在。”大哥說,“偏癱了恁些年了。沒見他出過門,熬日子呢。死去活來了好幾回。有一回死得最像,都沒氣兒,醫生過來壓了兩壓,又緩了過來。時辰沒到,閻王不收啊。”

“哦。”我說。哦,這個字不算是一句話,可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老忠還活著,這不免讓我感到驚訝。在我的意識裏,他似乎早就已經死了。

他救過我的命。

2

有生以來,我對老忠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是我們楊莊的爹。

我是在三歲那年認識老忠的。那是1976年。想起老忠,浮現在我腦海裏的第一幅圖景就是漫山遍野的白花。不,這些白花不是毛主席去世時的白花,那些白花是蘋果花。那時我弟弟剛剛出生沒多久,媽媽坐滿了月子就開始下地幹活掙工分。每到半上午和半下午,奶奶就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弟弟,挪動著解放前裹就的小腳來田裏找媽媽給弟弟喂奶。老老小小,我們走得很慢。不過我的小腳步已經很硬實了,不時地會掐個草葉逮個螞蚱。路上一定要經過我們村的那個蘋果園。春天時分,蘋果花正絢麗地開著。奶奶抱著我從蘋果園的牆外走過,微風吹來,有一些花瓣因風而起,越過了牆頭,飄落在我幼小的眸子上。就是那些絢麗的白花,讓我的小鼻子聞到了世界上第一種植物的香氣。那種香,清淩淩的,濕潤潤的,還是藍盈盈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蘋果花的香氣就是有顏色的。它的顏色,就是和天一樣,藍盈盈的。

“老忠!老忠!”走到了田裏,奶奶先是像炸雷一樣地喊。

然後是一個粗獷的男聲喊道:“廣德家的,孩兒吃奶了——”

很快,媽媽便顛顛兒地跑過來,接過弟弟,掀起衣裳,將鼓漲的乳房塞到弟弟的嘴巴裏。弟弟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住,吧嗒吧嗒地吃起來,這時候,媽媽便會長長地噓出一口氣,輕輕地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珠,臉上露出愜意的微笑。看得出,她很喜歡這個時刻。除了飽漲的乳房需要解放之外,她勞累的身體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

後來我漸漸發現,老忠不僅管著母親能否喂弟弟吃奶,還管著全村一切事情。上工下工挖井挖河,養雞養鴨養豬養鵝,種麥收麥種秋收秋,婚喪嫁娶當兵退伍……他可真忙啊。忙得似乎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在村裏的任何一個地方,隻要一出門就有可能看到他那件漆黑的龍袍。——那是件四個兜的幹部裝,鄉親們都稱它為龍袍。據說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穿著它從省裏的勞模會上衣錦還鄉的,回來之後他就當上了我們的村幹部。龍袍的右上兜裏插著一支鋼筆,筆帽鋥亮。他會時不時地摸摸那支鋼筆,仿佛在確認它還在不在。鄉親們叫它“玉璽”。老忠成年穿著這件龍袍,還成年都不係扣子。這件衣服幾乎就是老忠的代名詞,就是他的標誌。冬天,他用它罩著一件油漬麻花的棉襖,夏天,他用它罩著一件白得發黃或者說黃得發白的汗褂。它似乎成了老忠的第二層皮膚。

“老忠,這麼熱的天你這龍袍還不脫啊?”我聽見有人這麼問他。

“你不懂。越熱越不能幹曬著。隔層厚布擋擋太陽,正好。”他說。

似乎隻有在揚場的時候,他才會把龍袍給脫下來。“耕地兩手鞭,揚場兩手鍁。”在豫北平原,這是對一個農人業務水平的最高讚美。所謂的兩手就是左右手。兩手鞭會兩手執鞭趕牛,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的人,一定會把犁溝翻成一條直線。兩手鍁就是會兩手用木鍁,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的人才能揚場揚得又快又淨。都說老忠既是兩手鞭也是兩手鍁,是個結結實實的好把式。他的兩手鞭我沒見過,他的兩手鍁我倒是親眼目睹過。想不目睹也不行,麥收時節,每當他轉到正在揚場的麥場時,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兩手。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停下來看他表演。但見他:風大的時候,不遠不近地叉開兩腿,將腰低彎,以一個低短的弧度將鐵鍁裏的麥粒送向風的側逆,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鍁一鍁又一鍁,嘩,嘩,嘩,變魔術一般,麥粒和麥糠就分了家,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座金黃色的小山。忽然,風變小了。微風脈脈中,老忠就變換了腰身,他舒展起了腰背,兩腿的距離靠近了一些,站得更踏實了一似乎隻有在揚場的時候,他才會把龍袍給脫下來。“耕地兩手鞭,揚場兩手鍁。”在豫北平原,這是對一個農人業務水平的最高讚美。所謂的兩手就是左右手。兩手鞭會兩手執鞭趕牛,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的人,一定會把犁溝翻成一條直線。兩手鍁就是會兩手用木鍁,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的人才能揚場揚得又快又淨。都說老忠既是兩手鞭也是兩手鍁,是個結結實實的好把式。他的兩手鞭我沒見過,他的兩手鍁我倒是親眼目睹過。想不目睹也不行,麥收時節,每當他轉到正在揚場的麥場時,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兩手。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停下來看他表演。但見他:風大的時候,不遠不近地叉開兩腿,將腰低彎,以一個低短的弧度將鐵鍁裏的麥粒送向風的側逆,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鍁一鍁又一鍁,嘩,嘩,嘩,變魔術一般,麥粒和麥糠就分了家,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座金黃色的小山。忽然,風變小了。微風脈脈中,老忠就變換了腰身,他舒展起了腰背,兩腿的距離靠近了一些,站得更踏實了一些,然後將鐵鍁高高送出,揚出一道長遠的弧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每一道弧線都是扇子麵兒的,等這把扇子消失,另一道扇子也隨之在麥場的空中綻放,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扇一扇又一扇,嘩,嘩,嘩,像畫畫一般,麥子就落成一彎金黃色的月牙。老忠英雄一樣站在月牙中間,像星星,像月亮,像太陽。

些,然後將鐵鍁高高送出,揚出一道長遠的弧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每一道弧線都是扇子麵兒的,等這把扇子消失,另一道扇子也隨之在麥場的空中綻放,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一扇一扇又一扇,嘩,嘩,嘩,像畫畫一般,麥子就落成一彎金黃色的月牙。老忠英雄一樣站在月牙中間,像星星,像月亮,像太陽。

一次,他在我家的麥場表演的時候,我正好蹲在他的龍袍旁邊。在眾人的心醉神迷中,我偷偷地摸了摸龍袍,還摸了摸那個玉璽。太陽把它們曬得很熱,簡直就像剛出鍋的蒸饃。

後來,後來就是分地了。我們村的地是全鄉最後分的。一向工作積極的老忠在這件事情上挨了批評。聽大人們說,他去跟鄉長說了,說他想不通。鄉長喝他:“我操你娘!不通也得通!”

地當然還是分了。不過終歸還是有一塊沒有分,那就是蘋果園。

沒分的蘋果園年年結果,結的是集體的果。可地都分了,哪個傻瓜還把自己當成是集體呢?在大家夥兒的意思裏,集體不就是幹的時候人人不管,拿的時候人人有份的物事麼?頂頂真兒把自己當成集體的,就隻剩下了老忠一個人了。老忠仍然是村支書,一有空他就呆在果園裏,修枝打杈,噴藥追肥。樹上開始結果子以後,老忠就讓人把果園的圍牆都加高了一遍,開始在果園裏值夜了。還有一個村長和一個副支書,被老忠拉攏著也排上了班,他們當然遠沒有老忠那麼死心眼兒地“集體”。果子還不能吃的時候,他們隻守前半夜的班。等到果子能吃,他們倒是守全夜班了,可是他們守的夜班都沒有不丟果子的,不但丟,還丟得越來越多。從三親到四戚,由五本到六宗,到後來簡直不是偷了,就是大搖大擺拎袋拉車地來拿了。我也跟著去拿過。大哥帶著我,爹帶著二哥,黑漆漆的路上,我們默默地走著。前麵看看,有默默走著的人,後麵走著,還有默默走著的人。迎麵過來的,也是默默走著的人。大家都不說話。到了地方就摘果子,摘完了果子就回家。回家後把蘋果放在床下。那些日子裏,我的小木床下經常放著一簍一簍的蘋果。蘋果園的蘋果就兩種,一種是黃香蕉,一種是青香蕉。黃香蕉的酸中帶甜和紅香蕉的甜中帶酸在我的床下攪和得勻勻的,就混成了一股迷人的味道,後來我知道,這味道很接近於酒。在這酒一樣的味道裏,我常常會睡得很香,很香。以至於一直到現在我都習慣在床頭放上一個蘋果。蘋果的作用,對我來說相當於安眠藥。

直到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是副支書的班。

後來人們說,那個夜晚肯定是老忠早已經預謀好了的。第一撥進去偷的人準備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守在了果園的門口。那些人看見他獨一無二的身影,就放下蘋果跑回到了果園裏。噩耗傳開,所有的人都丟下來了蘋果,找牆低的地方往下跳。牆不是很高,但也不是很低。有一個人跳的時候,腳脖子一軟,腦袋朝下紮在了一塊水泥板上,死了。

那個人是我爹。

3

一分價錢一分貨,真是至理。這是最新款的路虎,正規名字叫攬勝運動版5.0V8,161.8萬。路虎,攬勝,這兩個名頭裏流溢著越野車獨有的豐沛生機和寬闊美景。我喜歡。當然,車本身好也是很重要的。超順暢強有力的加速,龍虎低吟般的咆哮,豪華配原始,尊貴配激情,讓我一觸即愛。

我調好頭,打開車門,看著老李慢慢上車。大哥大嫂在飯店門口鄭重揮手。我把車徐徐開動。現在,村裏也有幾個有見識的人了。這樣的好車準會有人認得。哪怕隻有一個人認得,就值得我炫一把。不能白擔了一個小婊子傍大款的名譽啊。

剛修的路平整寬闊,感覺真好。隻是跑不出路虎的漂亮來,有些可惜。我任它拿出英國紳士特有的傲慢和優雅慢慢地溜達著,漸漸發現怠速狀態下它小貓一樣的溫柔居然也別有意趣。

後視鏡裏,他們夫婦的身影越來越小。我看見大哥還在盯著我們的車若有所思,大嫂的笑容已經很及時地收了回來,正跟一個服務員說著什麼。幾年不見,她胖了許多。肥大的麵容似乎顯出了幾分慈祥。

——忍不住想起當年他們指著鼻子痛罵我的樣子來,那叫一個嫉惡如仇:

“不要臉!賣坑的貨!”這是大嫂的話。我們這邊把女人的那裏叫做“坑。”

“你不也把坑賣給我哥了?”我說。

“丟人敗興!我操你媽!”大哥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你這可是亂倫。才是敗興呢。”我說。

“滾!”他們兩口一起說。

我轉臉就走。

當然,我很清楚:大嫂說得沒錯。我和老李的婚姻實質上就是賣。時年我三十二歲,大學畢業已經十年,賣過保險,賣過啤酒,賣過衣服,也賣過自己。在遇到老李這個客戶之後,豐富的出賣經驗告訴我:這筆買賣很劃算。當然對老李來說也一樣。他是做化妝品生意的,他常說他把錢掙到了汗毛孔裏。像這種能把錢掙到汗毛孔裏的人,怎麼會虧本?我又年輕又有文化又能應酬又有頭腦又懂風情,在他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就不辭辛苦忠心耿耿地給他生了個兒子,他有什麼理由不要我?就是這樣,在相貌脾氣緣分和胃口這些軟件都湊趣的前提下,我用青春的硬件和老李金錢的硬件紮紮實實地簽了這一筆婚姻合同。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這麼說了不能這麼做,這麼做了不能這麼說。大哥大嫂這麼罵到了我的臉上,我也隻能斬釘截鐵的滾蛋。

我也有尊嚴哪。

我們都很理性。我們是雙贏。我們理性地用這筆交易斬獲了彼此想要的利潤,跟我們的理性相比,大哥大嫂毫無邏輯的謾罵顯然很不搭調。——不,不能說他們毫無邏輯,我當時就明白了他們的邏輯。他們的邏輯其實也是錢。大學畢業後這十年,我給媽媽寄了不少錢,媽媽沒有花,媽媽跟著大哥過,大哥兩口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錢將來會是媽媽留給他們的遺產。後來他們知道媽媽一直憂心忡忡地給我存著這筆錢等我結婚的時候用,他們就開始惱怒了。及至聽到我回來說要跟一個糟老頭子結婚,——那天我穿得比較破舊,看起來有些狼狽——他們的惱怒就立馬抵達了萬分,不,簡直就是怒火萬丈,根本不給我一點兒機會來申明一下老李的財產,就急赤白臉地把我攆出了門,好順理成章地讓我羞愧無比地放棄那筆在他們眼裏數額不菲的嫁金。我在他們的謾罵聲中離開之後,媽媽當即昏了過去。我一直懷疑媽媽昏過去的成因裏,大哥大嫂對她的刺激要遠遠大於我。

遂了他們的願,我放棄了。但我沒有羞愧無比。我隻是替他們遺憾:急什麼急?等我把話說清楚嘛。其實連一分鍾都用不了嘛。看看,一急就斷了五年交,五年裏老李能給他們多少好處?眼皮子不能太淺啊。這不,眼看著他們來羞愧無比地甜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