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症

1

離婚的念頭像一隻越長越大的鳥,早就展開了兩個翅膀,在尤優心裏盤旋。可是它飛不出去。尤優開不了這個口。無法開口往往有兩種情況:一是沒理由。二是理由太多。起初,尤優不清楚自己是哪個。後來她才明白:自己是二者兼有。而之所以既沒有理由又理由太多,是因為她沒有大理由,有的都是無數斑駁混雜的小理由。這些小理由雖然瑣屑,卻很壯實,而且四處蔓延爬動,咬噬得她渾身痛癢,讓她越來越不堪忍受。

如虱子。

虱子的萌生是從李確踏入仕途之後。當年,她和程意決然分手選擇李確,與其說是迫於母親的高壓威逼,不如說是對母親的隱蔽投誠。她的理智在母親反對程意的同時其實也早已開始悄悄背叛著程意:程意雖然浪漫,但是過日子就不太靠譜了。天天廝纏又怎麼樣?海誓山盟又怎麼樣?至情至性至真至純又怎麼樣?擁抱著她吼叫著說絕不罷休又怎麼樣?僅僅是個被聘用的朝不保夕的健身教練而已。殷實的家業和優裕的工作是一幅厚錦,所謂的愛情不過是花。父親去世之後,備受溺愛的哥哥尤良緊接著傾盡家裏的積蓄成了家,她守著寡母過著孤女的日子,越來越看重的,就再也不是錦上的花,而是花下的錦。

相比於程意,李確的優勢就是有錦。工作穩妥——雲城市人事局公務員,性格穩妥——不苟言笑端莊平和,家世也穩妥——李確父親生前曾任地方高官。穩妥乘以三,就是一幅三層的厚錦。程意的花她享用夠了。現在,她需要的就是這錦。

“優優,這不是最後的晚餐。”吃分手飯時,程意手握筷子,如握一把刀,臉上的神情堅若磐石,“我決不會放棄。”

“我們有緣無分,”尤優壓抑著程意癡情讓她心頭泛起的甜蜜虛榮,盡量讓自己顯得沉靜成熟,“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後來,李確從人事局調到政府辦秘書科,又從副科長、科長、副主任到鎮長、鎮黨委書記,兩年前又回城當上了水利局局長,一路走來,步步著錦,直至在雲城這個百萬人口的縣級市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官場新貴,尤優才發現:他的錦已經讓她越來越窒息。

李確對她是好的,但那種好是有棱有角有邊有沿有分有寸的那種好。他覺得該讓她知道的事:人情禮事,眉高眼低,他會不厭其煩地對她諄諄教誨,在這種教誨中,李確對她說的最常用的詞就是兩個:要和不要。要從貓眼裏看清來客,不要隨便開門。要仔細甄別一下來電顯示上的號碼,不要隨便接電話。接了電話之後要過過腦子,不要隨便說。如果有人送東西,除非他事先有叮囑,否則不要隨便接納。有人朝她打聽他,不要說得太多,最好能含糊過去。在任何場合都不要打聽閑事,也不要傳閑話……他覺得她不該知道的,就會對她嚴絲合縫閉口不談,不讓任何信息越出嘴唇半步。有時候尤優在外麵聽到什麼風聲回家問他,即使是路人皆知,李確也是那四個字:“我不知道。”

“是人都知道!”尤優氣憤之極。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不知道。反正你知道的途徑不是從我這裏來的。”

尤優靜默片刻。

“我們是夫妻麼?”

“怎麼了?”李確問。

“我們是不是最親的人?”

“當然。”李確笑。

“那你為什麼對我還藏著掖著?”

“就是因為我們是最親的夫妻,我才不想讓你知道那麼多。這才是真的對你好。”李確說,“好奇心不要太強。這不是個優點。”

“在你的那些要和不要條約之外,我能做主的事情是什麼?”尤優道。

“做好你的工作,當好一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這就夠了。”李確說。

“對你來說是夠了,對我來說,還不夠。”

“沒辦法,委屈一下你吧。誰讓你是我的老婆呢。所作所為對我前途影響最大的那個人,隻有你。”李確安慰地抱著尤優,“我知道你還記恨我停了你的那個舞蹈培訓班,等退休了,我們好好辦一個。”

“到那時候,恐怕我隻能去練太極拳了。”尤優說。

在調進統戰部工作之前,從師專藝術係畢業的尤優是雲城市第一實驗小學的老師,教兩個年級的音樂,全校學生的體操,另外還在課外辦了一個自己的小小實體——“優優舞蹈培訓班”,專門培訓小女生們的舞蹈。——也就是在辦舞蹈班的時候,尤優認識了同一個樓層的健身俱樂部教練程意。音樂和舞蹈都是尤優的特長,相比之下,舞蹈是特長中的特長。師專畢業時,全係彙報演出的舞蹈類節目都是她編排的。培訓班一開班就招了四十多個學生,經過尤優的細心調教,孩子們表現都很出色,年終和文化局聯辦了一場專題彙報演出,震動全城。尤優的事業頓時風風火火,名聲大噪。和程意分手跟李確結婚後,李確通過關係將尤優調到了市委統戰部,尤優本以為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辦舞蹈班,不料卻麻煩重重:李確介紹了不少領導的子女、外甥和侄女進來,學費全免不說,還都爭強好勝。年終彙報演出,幾乎每個領導的關係學員都要求上獨舞,群舞裏也要求站到最前排的“舞尖”位置。按李確的意思,是泥都上牆,抹勻便罷。可那些孩子的水平高低不齊,尤優實在無法一一照顧到。於是她不管不顧,按自己的意思排了節目。沒過幾天,李確鄭重地和尤優談心,說:“優優,停了吧。”

“為什麼?”

“為了我。”李確說。他說尤優辦舞蹈班太累了,他很心疼,這會讓他在工作中分心;他說惹人容易為人難,本來是收人情的事反而成了欠人情,不劃算;他說領導們的心都很驕傲,哪個他都得罪不起,整天為此提心吊膽,不如不做;他說有領導和他聊天時談到政府官員家屬做生意會影響官員的升遷,他如果還想進步就不能給人留把柄……

“我辦班和你進步有什麼關係?!”尤優詫異極了,“怎麼會成為你的把柄?”

“我們不結婚,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一結婚,就什麼都有關係了。”李確說,“你難道不清楚麼?你不是和我一個人結婚,你是和我的一切結婚。”

“既然這樣,我們離婚吧。我不想和你的什麼都有關係。”這句話突然從尤優的心頭躍出,直奔向她的喉頭。就要衝出去的一刹那,她起身跑到衛生間,吐了。

她懷孕了。往往如此。每當她想要出口的時候,總有什麼東西會把這句話給壓下去,或者有什麼東西會代替這句話頂出來:哥哥尤良的工作,同學想要一個額外的職稱名額,朋友想要從銀行貸款,同事買房想多壓下幾個點……都需要關係。都需要李確。李確不是她一個人的,漸漸以他為圓心,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利益集團。無論情願不情願,她都被裹挾在了這個利益集團裏麵。這個集團的很多部分都和她絲絲縷縷粘粘連連,如果沒有一把足夠鋒利的快刀,她就無法下手去斬斷這團亂麻。有時候,尤優甚至暗暗期望李確能花心一些,能在外麵有一個女人。為此她特意讓自己神經過敏了很久。可是,沒有。李確的身上從來都沒有特別的香水味,連一根長點兒的頭發絲都沒有。李確這個穩妥的人,穩妥得使她找不到任何充足破綻能讓她有力量提出離婚——李確除了工作忙之外,對她確實也還不錯。再說,還有兒子。

尤優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說出口。或許,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了。

無聊之極的時候,尤優也會想:如果當年選擇了吳可非,恐怕做個官太太也會比較有趣吧?吳可非是她的師專同學,個子高挑,性情機敏,言語詼諧。在學校時追過她,她對他毫無感覺,立馬拒絕。畢業後兩人都回到了雲城,吳可非直接分到了市政府,和李確做過一段時間的同事,現在已經成了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前些時和李確一起被提名成副處級幹部後備人選。他左右逢源,八麵玲瓏,談笑之中處理事情遊刃有餘,貪汙受賄的笑話常掛嘴邊,給人的感覺卻是清爽無辜。他不像李確那樣周吳鄭王,如果和他結婚,或許會既不古板又不誇張,既疼她又懂她,即有原則又有情調……當然,也隻是想想罷了。每當真的碰到吳可非,尤優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知道:作為同一年齡段和同一級別的地方官員,他是李確潛在的政敵,而她是李確的妻子,她對他,一定要撇清,再撇清。警惕,再警惕。

2

又下雪了。尤優坐在80路公共汽車上,拎著大大小小一堆袋子,看起來像個服裝批發商。每年年末的這個時候她都要趁個雙休日來省城“黃河路服裝市場”大逛兩天。一般是周五下午到,周日下午返回。住在姨媽家,正好順便看看姨媽。

“真是搞不懂,怎麼說都是一官太太了,出門還坐大公交,還來這種批發市場采購打折貨。”表姐笑她,“是裝窮還是會過?還是在我們這裏也搞形象工程?”

尤優笑笑。不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呢?她在省城打車,花的是自己的錢,那幹嗎要打?至於打折貨,質量花色都不比大商場裏的差,價格卻要低上兩三倍,那她幹嗎要和自己的錢袋過不去?要她主動去跟李確說報銷打的票和購物發票,那等於在用刀子割她的嘴。她決不沾李確這種光。至於官太太這個詞麼,她從來都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什麼是官太太?她忽然想起自己陪市委陳書記太太吃的那一頓飯來。那是陳書記剛到任不久,請手下的要員們簡餐。因書記攜帶太太,要員們便也都帶了家屬。說是簡餐,怎麼可能會簡?自是美酒溢杯,佳肴滿目,但氣氛是簡的——和一把手吃飯,誰都不敢亂說,誰也不敢亂動。除了書記兩口,所有人的手機都自覺調成了震動。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尤優冷眼看去:男人們圍著陳書記,女人們圍著書記太太。書記如同皇上,書記太太如同皇後。相比之下,女人這一桌要好些,不時有人說些家長裏短,胭脂綢緞,還不致於太過冷清。忽然,書記太太伸手去拿水果的時候把手邊的果汁碰灑了。坐在她左側的財政局長太太連忙去扶杯子,坐在她右邊的人事局長太太則連忙去擦桌上的果汁。眼看著果汁就要滴到書記太太身上了,坐在尤優身邊的城建主任太太噌地一聲竄到了書記太太身邊,把自己的袖子按了上去。而書記太太任由人們忙碌著,淡淡的麵色裏還隱約流露出些微不悅,連個謝字都沒有。

那才是官太太啊。

而自己呢?尤優想起不久前自己去逛商場,水利局的一個副局長也和老婆在逛。和尤優邂逅後,副局長連忙支使老婆跟著尤優,但凡尤優在哪個衣服前稍稍一站,那個察言觀色的副局長老婆都立即拿出錢包,擺出一副要付賬的架勢。尤優實在是忍無可忍,隻逛了一會兒便借口有事匆匆而逃。

——不喜歡巴結別人,也不喜歡被別人巴結。尤優承認:官太太這個身份放到自己身上,實在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浪費。

當然,就是再沒有官太太的意識,有一些身為官太太的光她也是不得不沾的:她常常免費坐李確的專車,時不時還會有超市的儲值消費卡供她買油鹽醬醋,過年過節的時候總有人送牛奶、飲料、水果、蛋糕和鮮花之類的東西上門。

“都不能久放,壞得快。”尤優看著這些東西就發愁,“還不如送個板凳呢,能多使兩年。”

“嗤。”李確笑她,“收禮就已經過分了,還挑剔人家送得好不好。你可得在腦子裏給自己繃根兒弦,別學那些官太太,自己被慣壞了,還連累老公犯錯誤。”

“你有成績就是黨給的,有錯誤就是我連累的?”尤優沒好氣,“我不敢當。”

但這些東西確實是尤優的負擔。禮品數隨著李確職務的升遷水漲船高,在李確當鎮長的那一年就讓尤優的心理容量抵達了飽和——家裏的儲藏間和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全滿了。起初她仔細查看著保質期,挨個兒送了朋友和哥哥尤良。後來尤良直接開車來她家拉,說是幫他們騰倉減壓。李確知道後大為光火,說東西倒是無所謂,如此張揚的效果似乎是他收了無數禮似的,影響實在惡劣。以後統統內部消化。尤優說可以低價賣給小賣部和超市,李確更嚴厲地警告說早就有媒體報道過這種事,一旦被人發現,就是醜聞。於是尤優就隻有更仔細地查看著保質期,把牛奶當白水,把果汁當茶水,有計劃分步驟地慢慢享用。而其實她最習慣喝的還是白水。實在喝得惡心的時候,她也會趁著黑夜把飲料一點一點地丟在小區裏的垃圾箱中,像做賊一樣。

和尤優的心態截然不同的是婆婆。老太太當慣了老太君,對收禮很有心得。過年過節,從不急著買禮物。一次,老太太帶孫子逛超市回來,兒子向她學舌:“我想吃火龍果,奶奶不讓買,說過兩天就有送的了。”——一周之後就是中秋節。母子倆對待禮品的態度非常一致:自己吃,除了李正家,絕不外送。實在吃不了的,老太太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扔掉。尤優曾和老太太聊過,期望她能提供個比較好的渠道把東西送出去一些,老太太當即說:“有些善心發不得。有些福氣得留著。”尤優鬱鬱道:“我姥姥說過,福氣太多了也是罪過。”老太太向李確告狀,說尤優咒家。尤優從此沉默。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說這種話,在這個家裏麵臨的將是更多的敵人。

眼看又是一個新年來到,牛羊豬肉自不必說,雞,鴨,魚,兔,肯定也是應有盡有。鹵肉和炸丸子各一大筐,各種葷素餃子餡也必是色色齊全,蔬菜們一定會群英薈萃,水果們更是七彩繽紛:西瓜是紅瓤黃瓤有籽無籽若幹種,蘋果是青的黃的綿的脆的若幹種,梨是酥的蜜的新疆的碭山的若幹種……儲藏間和地下室裏的中秋禮品經過四個多月的艱苦服用剛剛騰出的位置,很快就又得滿滿當當了。前麵的座位上有人在看報紙,報紙舉得很高,大標題映入尤優的眼簾:市民政局給福利院老人送來“大紅包”。如果可以的話,尤優想:我也真想把那些“禮”都送給那些老人啊。舊雪不淨,新雪又蒙,路麵很滑。公交車開得很慢。將近下午四點,尤優終於磨蹭到姨媽家的小區。李確說車下午三點就過來接她。果然,一進小區門口尤優就看見小董在車邊抽煙。小董原來給局黨委書記馬書記開車,後來李確調任局長,馬書記力薦小董,說小董的技術好,在水利局快十年了也沒輪到給局長開車,該給解決解決了。——給局長開車不僅是車好的問題,作為局長的貼身親信,各種各樣的好處也是很可觀的。因此是一個緊俏的差事。李確看著老書記的麵子,不好意思拒絕,也就用了。看見尤優,小董連忙迎上來接東西。從車裏出來了一個人,作勢去接尤優的坤包,尤優定神一看:戴著黑邊眼鏡,微微笑著的那個男人,不是吳可非又是誰?

“你怎麼來了?”尤優詫異。

“接你啊。”吳可非說。

“那豈不是折殺我?”尤優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來辦事,車壞了,蹭李確的車過來,順便接你。”他笑,“俺們鄉下人,好久沒進過省城了,想過過眼癮。”

說話間已經上了車,出了城。吳可非和尤優寒暄了兩句,便陷入了沉默。尤優也不再說什麼。同學數年,他們是很熟的熟人,一向懶得多說廢話。而那些不是廢話的話,有司機在一邊聽著,也還是免了為好。

視線逐漸開朗起來。城外的雪意更濃。路麵上的雪雖然已經被清掃幹淨,但都堆至了兩旁,如厚厚的羊毛滾邊。兩邊的田野由近及遠,全都是一片皚皚白色。路邊隔離帶的樹木枝杈上,雪在任何一個平處和凹處都白白胖胖地安臥著。都是雪。哪裏都是雪。雪在這個冬天下瘋了。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雪?想不通。這是老天爺的事。可尤優還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由得想起曾經寫過的關於雪的詞句: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玉宇瓊枝。粉妝玉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還有另類一些的:雪,你這虛假的純潔。大地穿著孝衣,在和什麼永別?

尤優搖搖頭。仿佛要把最後一個句子從腦海中搖去。這是個凜冽的晦氣的句子。車正在高速上飛奔,還是不要想了吧。

有短信進來,是一個房地產廣告,尤優刪掉。接著又是一個號碼陌生的來電,尤優不接。鈴聲又起,是程意的電話,尤優再次掛斷。她不能當著吳可非的麵兒接程意的電話,她怕自己的聲音會露出破綻。短信鈴聲再次響起,是程意:“雪大路滑,注意安全。”

尤優微笑。昨天,她剛剛和程意見過麵。

“誰的短信?誰的電話?”吳可非的語調有些敏感。

“要你管。”尤優道。暗笑他的緊張。他有什麼可緊張的?自己又不是他的什麼人。——但是,且慢,尤優的心突然一揪。他今天的出現還是有些蹊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機關事務管理局那麼多車,他到底為什麼要單單乘李確的車?

她馬上給李確撥電話。李確關機。

“李確幹什麼呢?”她問小董。小董不語,回頭看了吳可非一眼。

尤優冰寒。把目光轉向吳可非:“怎麼了?”

“沒什麼。”吳可非迅急地說。因為過於迅急,反而顯得心虛。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口氣猶豫起來,似乎這是個讓話出口的契機,但這話又實在讓他難以出口,“……有一點點兒事。”

“什麼事?李確怎麼了?”

“你要鎮靜。”吳可非的眼睛在鏡片後閃爍著軟弱的光,“你要鎮靜。”

“李確怎麼了?”

片刻靜默。

“出車禍了。”

尤優覺得自己仿佛被什麼猛擊了一下,向後靠去。停頓瞬間,又坐起來。

“他現在哪裏?”

“梅新市二院。”梅新市是一個地級市,轄管雲城。

“情況怎麼樣?”

“處理得很及時。”

“我問的是他的情況!”

“因為用了很多鎮靜藥物,他現在……在睡覺。”

尤優沉默。

“醫生說,”吳可非說,“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然後吳可非自顧自地介紹:就是今天上午,李確準備到各鄉鎮水利所拜年,小董母親突然打了個很急的電話讓小董回去,說他父親突然被雪滑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得馬上送醫院。李確就給小董放了假,坐著局裏的一輛破麵包下了鄉。返回途中,一個小貨車迎麵而來,躲雪堆打方向時因為凍雪而失去了控製,車橫到了路中央,李確坐的麵包車也因為雪滑刹車無效,便撞了上去。司機撞斷了鼻梁,頭部外傷。李確的外傷很輕了,內傷卻很關鍵:左腦外囊受傷出血,也就是腦外傷引起了腦出血。

尤優聽著。似乎又沒聽。她的腦子裏沒有了清晰的意識。她把臉轉向窗外,突然覺得白色就是刀刃上的寒光。再也沒有比白色更猙獰的顏色了,她想。

“沒事。你不用太擔心。”麵對尤優的寂靜,吳可非仍舊空空地安慰著。

尤優持續沉默。吳可非今天的角色顯然是工作角色,話語也都是工作話語。她知道自己和吳可非無話好說。她忽然想起,那年一個同事的丈夫車禍去世,李確的二哥李正因為在市交警隊工作,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就通知了她,她趕到醫院時——也是梅新市第二人民醫院,同事還沒有到,她就在大門口候著,遠遠看到同事匆匆忙忙走來,她就開始顫抖。同事走到她麵前,還慌慌地笑了笑,問她:“怎麼樣了?”尤優一把抱住她,說著:“沒事。沒事。”然後兩個人便相擁痛哭起來。

沒事。沒事。她知道這是謊言,但她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要這樣說。用這樣的詞語來安慰對方,安慰自己,安慰那個巨大的事實。仿佛用一層輕紗來遮掩一個裸奔的人。那時候的她,人都死了也還可以對當事者說“沒事”,吳可非的“沒事”又能解析出多少真相?

電話和短信接二連三地進來,尤優都沒有看,也沒有接。她隻想趕快飛到醫院,看見李確。她知道這個時候吳可非的話不可信,任何人的話都不可信,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眼睛。

3

到了住院部樓下,李正已經在那裏等著了。他的眼睛雖然紅腫著,但是表情隻是凝重和肅穆,並沒有想象中可怕的悲愴,尤優稍稍放了些心。李正告訴她:老娘和兒子都已接到他家。他對他們撒謊說李確夫婦都已經去外地出差開會了。怕外人向家裏打聽情況,把家裏電話拔了,說壞了。又派他女兒在家裝病,他老婆陪著老太太帶著兩個孩子。“老太太一忙活,就顧不上尋思了……”

“李確呢?”尤優打斷李正的話。李正說他住在神經外科308房,一會兒上去之後她得先到醫生辦公室一趟,和領導們見個麵。

“他們見我幹什麼?”

“你是家屬啊。慰問家屬是例行規矩。”李正說,“他們等了很久了。有的領導還跑來了兩趟。”

尤優無語。雲城不過是個縣級市,但是越到小地方,領導就越像領導。到了三樓,吳可非搶先一步出了電梯,喊道:“來了來了。”走廊裏聚的都是人。憑感覺尤優知道都是認識的人,可她誰也不看,隻是從人群中目不斜視地穿過,走進醫生辦公室,一股濃烈的煙味兒,領導們都站了起來,禮貌地,節製地朝尤優笑著。尤優走過去,一一機械地握手:副市長,副書記,副主任,副主席……兩個大院的正職陳書記和範市長端然立於眾人中間。陳書記高瘦白,範市長低胖黑,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說相聲的搭檔。

“李確是我們的好幹部。”陳書記嚴肅地說,“我已經和院方打過招呼了,叫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救治李確。”

“現在運用的是這個醫院最好的技術力量,措施很得當,你不要太擔心。”範市長語調溫和地補充。

“尤優,李確的搶救很及時,多虧了領導們的關心和愛護。”李正說著,幾乎是懇求地看了尤優一眼。尤優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經給他造成了極度的不安。

“謝謝。”尤優生硬地吐出兩個字,“我現在去病房。”

走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口的時候,一個短發女人抓住了尤優的手。

“尤優,事情已經發生了,隻有麵對。”她說,“你一定要堅強。”

她個子不高,穿著黑呢子短大衣,很精幹。尤優知道她是常務副市長苗青。苗青原來是梅新市教委的副主任,調到雲城有三年多了,她剛來的時候,李確還在一個鄉鎮當黨委書記,她不摸基層的行情,鬧了幾次笑話,被那些鄉鎮幹部們到處傳誦。最出名的一個典故是:幾個鎮長接二連三地去找她批經費,她叫苦道:“沒錢啊,早就吃了明年的米啦。你們誰也不體諒我,隻會一個一個來折騰我,都不知道我這兒的窟窿有多大。”這話被葷意雙關之後,引為笑談。李確看不過去,推心置腹地向她諫言,她先是大怒,反省過後便悉數采納,並從此對李確另眼相看。

尤優朝苗青點了點頭。

“謝謝各位領導,領導們都辛苦了,請回去好好休息吧。有什麼情況我們及時向領導們彙報……”不用回頭尤優都能判斷出李正說話時的樣子。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和他的腰一樣謙恭地彎著。

尤優一直走到308,推開了門。李確的呼嚕聲馬上進入耳膜。他果然一副正在睡覺的樣子。白色的被單蓋著他的身體,隻露出臉,頭發已經剃光了,腦袋左邊插著一根管子,管子連著一個軟袋。裏麵都是猩紅的血水。鼻子上是氧氣管。手腳上全紮著針,掛著輸液管。

病房裏坐著馬書記和小董,兩人一起站起來。尤優俯身看著李確的臉。

“李確。”她喊。

李確的回答是一聲聲呼嚕。看著李確仿佛酣睡的麵容,尤優的心頭突然湧起一個詞組:我的男人。李確是我的男人。這個躺在我病床上的男人,是我的男人,是和我結婚生孩子和我做過愛的男人。她這麼想著,忍不住又喊:

“李確。”

“睡呢。”馬書記說,“你先喝點水。”

“我不渴。”尤優說,“我要見醫生。”

醫生說出血部位不是很關鍵——大腦裏沒有不關鍵的部位,所謂的不關鍵隻是相對而言。出血量也不能算少,目前是通過打引流管正在往外排裏麵的瘀血,下一步治療要等過幾天再作過CT之後才能確定。現在隻能這樣了。

“最重要的是出血要止住。”醫生說。

“他什麼時候能醒?”

“他現在是昏迷。”醫生更正,“昏迷期一般都得三四天。”

尤優默坐至深夜一點,李正要尤優去睡覺,說馬書記派四個人來輪班,加上他和她,一個家人配單位的兩個人組成一班,每天分成兩班輪值。因此尤優現在的任務是休息。他們已經在醫院旁邊的小旅館訂了房間。尤優執意不走,李正沉默良久,道:“去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尤優起身,不再爭執。

黑漆漆的天空,雪地卻那麼白。尤優小心翼翼地踩到雪上,每走一步她都對自己說:“不能滑倒,不能滑倒。李確還在病床上,我要是滑倒就不能好好照顧他了。”

走進小旅館。她一進房間就撲倒在床上,淚水滂沱。暢快地哭泣中,她一遍遍地低聲罵自己:“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李確。”——也知道這事其實和自己沒關係,可她就是想罵自己。淚水裏,無邊無際的愧疚洶湧而來,離婚的念頭再次顯露,卻已是屍橫遍野。她知道:如果李確不出事離婚還有指望的話,此時她如果再想離婚,不但萬夫所指,自己都得把自己殺死。

短信鈴聲響起,仍是程意:“是否安全抵達?睡了嗎?”程意在省城定居已經一年了,她和程意的偷偷見麵也已經進行了一年。當年他們分手之後,程意失魂落魄地辭去了健身教練的工作,南下闖蕩。程意告訴她:為了有一天能在給她愛情的同時也有能力給她足夠的安全感,他這些年摸索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終於有了豐厚的積蓄,也有了足夠的人脈,這些人脈裏最重要的關係就是省裏一個重要領導的公子。於是他衣錦還鄉,和該公子在省城合開了一家高檔健身俱樂部,俱樂部非常奢華,全是德國原裝的進口設備。有很多高幹子弟都是專屬會員,某種意義上,他這裏幾乎成了一個變相的高級社交場所。

“那你就在裏麵找個公主或者格格,結婚吧。”

“曾經滄海難為水。”

“還是,讓那水幹了吧。”尤優笑。

“水自己不幹,我也沒辦法。”程意的眼神執著。

尤優低頭看著杯子:“對不起。”

“孝字當頭,我知道你當初也是不得已。其實,伯母也是對的。如果那時我們結婚,以我的狀態,肯定不能給你幸福。”

尤優心頭蕩起一陣暖流。多年過去,激烈的程意也變得如此豁達,這是歲月的禮物。

“但是,現在我能。”程意又說。

“可是,我已經……”

“你知道麼?”程意打斷尤優,“沒見麵的時候,我很怕你會變成一個肥頭大耳珠光寶氣的官太太。一見麵我就放心了,你還是以前的那個優優。”

“我不是……”

“我認為是。”

尤優微笑。不像個官太太。她喜歡這種讚美。

他們基本上每月見一次,尤優去省城的少,程意來梅新市的多。——雲城太小,梅新的安全係數要大很多。起初相見時也非常君子,無非是說說話,聊聊天,吃個飯,程意半真半假地和尤優開開玩笑。他從不急著讓尤優表態。

“離婚是件大事,你又有了孩子。你一定要想好了再決定。我等你。”他說。

“誰說我要離婚?我和李確很好,不會離婚。”感動之餘,尤優又為他的判斷莫名其妙地賭氣。

“你知道麼?這根手指用來遮眼睛最方便,”程意舉起食指道,“因此有哲學家曾經說:自欺就是食指,是我們用得最多也最順手的食指。”程意突然鄭重道,“你和他之間,真的還有愛情嗎?”

尤優沉默。這種問話通常都是女人的台詞,被程意這麼一字一字地問出來,總有些怪異,但也是沉甸甸的怪異。仿佛是秤砣在壓著稻草。尤優意識的刻度在李確的名字裏搖晃。還有愛情嗎?這話多麼殘酷,但更殘酷的還不是這句,而是:你和他之間,曾經有過愛情嗎?

冰凍的記憶還是被一次次的見麵焐熱起來了。他們去唱過歌,去野餐過,也進行過幾次當日即返的短途旅行。昨天,他們在程意的辦公室喝著咖啡,程意忽然聊起了一些極細節的往事:“那時候,你喜歡用手攏頭發,一攏,一攏,手指頭像個小梳子似的。有一次,你有一個黑發卡沒戴好,甩頭發的時候落在了地上,我像寶貝一樣把它藏了起來,現在還放著呢。是最普通的那種黑發卡,一麵是平的,一麵是波浪線,上麵的漆都有些掉了……”

尤優聽著聽著,有些毛骨悚然,卻又心旌搖蕩。她窩在沙發上,神經漸漸鬆弛,感覺到程意的氣息越來越近。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一根根棕黃色的指頭,硬糙得像風幹的柴禾。尤優的手襯在他的手裏就像白玉一樣,隻是這玉是軟的,綿的,暖的,潤的。尤優突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覺得自己的手是這麼好看了。已經有很久,李確沒有這麼握過她的手了。仿佛在程意的手裏,她重新生長了一遍自己的手。

然後,程意的吻就來了。在近乎麻木和遲鈍的表情掩護下,尤優任由自己的唇舌開始了瘋狂的漫遊和奔跑:那裏麵有一座森林正被長風吹起,那裏麵有一個樂隊正在琴鼓合鳴,那裏麵有一片繁花正開得七色繽紛,那裏麵有一條大江正吼得如獅如虎……

“優優,”程意耳語呢喃,“我們悠悠吧。”——“悠悠”曾經是他們之間的秘語。

“不,”尤優斷然拒絕,“不好。”

——那是昨天。尤優擦拭一下淚水,將程意的短信刪去。想了想,又將程意的手機號從手機的電話簿裏刪去。如果可能,她恨不得也將昨天的記憶從大腦裏刪去。在這個房間裏隻有自己,即使如此,她也無比羞恥地覺得:哪怕隻有一吻,自己昨天放縱的快感,也對不起李確今天的災難。

4

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官。年氣越來越重了,來看李確的人從早上八點鍾開始,川流不息。尤優知道:這些人都是來梅新市置辦年貨的。一向如此:村裏的人去鎮上辦年貨,鎮上的人去縣城辦年貨,縣裏的人來市裏辦年貨。人們趁著辦年貨的時節過來看李確,公私兼得。

李確仍然在昏迷中。醫生叮囑說不要讓人隨便進病房,免得太多細菌交雜引起李確感染。病房有前後兩條走廊,前廊供正常出入,後廊供洗曬采光。尤優和李正商量了一下,前後門都鎖上,前門隻對護士醫生開放。後門隻供自己人出入,對於所有探望病人的人,隻讓他們在後窗玻璃看一下。

“誰都不讓進?”來人往往會問。

“是的。醫生說的,怕感染。對不起。”尤優機械地重複著語言和表情。

“怎麼一直在睡?”

“用了大量的鎮靜藥,醫生說這樣會強迫他多休息,對恢複腦傷有好處。”尤優說。李正同她商量過,不能再用昏迷這個詞了。說昏迷聽起來很嚴重,造成的影響不好。

一天十九瓶液體。隻要有片刻閑暇,尤優就會坐在床前,盯著輸液管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又一滴。小小的藥水的河在李確體內衝刷著,它們長著小小的牙齒嗎?它們會吞噬掉那些可惡的病菌嗎?事實上它們自己也是病菌,病菌和病菌打架,以毒攻毒,看誰凶得過誰……透亮的清水一樣的液體在體內循環了一遭,成為尿液彙集在儲尿袋裏。尿袋鼓漲,鼓漲,快滿了,尤優輕快迅捷地拔去下麵的塞子,“嘩”,溫熱的液體排進了便盆。隻要尤優在,她絕不讓別人碰尿袋和便盆。李確最汙穢的東西隻應該和她有關。她就是這麼想的。

有人送東西,也有人送錢。送錢的人都是李確素日提過的比較親密體己的人。他們將信封塞在尤優的包裏,尤優沒有點也沒有看,更沒有記名字。信封上肯定有送者的親筆簽名,沒有人會願意當個無名的送禮者。她知道。相比於送錢的,送東西的人要多一些。——置年貨順便給他們夾帶一份?給現金還得找發票補賬,不如東西來得利落,好交代。更多的人則是什麼都不帶。“聽說還不能吃什麼,等他醒了,看看他想吃什麼再買。”有人這麼解釋。還有人說:“聽說出了事,我們就慌了,先想著跑來看看再說。沒顧上買東西。”

尤優一律表示感謝,然後將他們送走。也許這些理由是真的,但尤優知道要全去相信的話也未免天真得配不上自己的年齡。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不想浪費自己的錢物。如果李確不再醒來,他們在喪儀上付一筆禮金就可一了百了。曾經,李確的一個領導車禍重傷,在醫院裏隻熬了一夜。李確本來打算去買禮品的,第二天早上聽說那人已經死了便直接用白信封包了禮金去了火葬場。——當然,如果李確……他們也甚或就會根本不來。來慰問她這個沒有用的遺孀幹什麼呢?

病房和前廊都不讓放東西。尤優將東西歸整在了後廊上。看著這些東西,尤優忽然想:如果李確不是傷了腦子,而是傷了胳膊腿兒的話,東西肯定會比現在多吧?傷重了收的東西少,傷輕了收的東西多——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明擺著的:傷輕的話這個人還有用,傷重了這個人很可能就沒用了。

尤優悶悶地看著這些東西。以前收的東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尤優看著悶。現在收的東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尤優看著也悶。為什麼自己總是感覺這麼悶?想了想,尤優明白了:以前李確當官,她是以老百姓的態度看待李確。現在,李確躺在病床上了,也許以後就不是官了,她又開始以官太太的態度來看待那些送禮的人。她的態度,總是那麼不合適。和李確不合適,和送禮的人不合適,和官裏官外的人都不合適。

不少看客的眼神裏有忍不住的興奮和好奇,有的甚至是幸災樂禍。尤優的眼睛像雷達一樣靈敏,她將這些眼神的成分一一分辨,儲存在自己的內心。我要記住。她對自己說。可是,記住是為了什麼呢?她不知道。她知道的隻是:我要記住。我要記住。我要記住。

李正經常過來和她探討病情。他們倆說話的時候,李正一定要把李確單位的人差遣出去。李正說:誰知道誰操著什麼心。正是關鍵時候。

“什麼關鍵時候?”

“年後就要動李確他們這個級別的幹部了。他還是副處級的後備人選。對了,吳可非也是。本來他們倆還有一拚……”

尤優沉默。動幹部是官場常事。隻要是個有點兒能耐的幹部,就會不斷地被人動。有時動得好,有時動得壞,有時動得一般,有時動得驚人。有時從平地登了天,有時從天上摔到了平地,甚至會直接摔到穀底裏去。一般來說都是年後動幹部。於是每到那時候,雲城大大小小的機關就會雷隱隱,霧蒙蒙。

“年後動幹部是不是就是為了年前收禮?”尤優曾這麼問過李確。

“領導如果想收禮,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不在乎年節。”李確說,“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時間合適。上年度工作已經盤點結束,新年度工作還沒有開始,春節大假之後換了領導,一切就都是新氣象了。適應一段時間正好就能趕上春季的工作高峰。”

“可是煎熬得多少人年都過不好呢。”

“我提拔的這幾次,你的年過得不都挺好的?”

尤優笑。她承認這些年李確雖然一帆風順,官場對她來說卻是個空白。一來是李確從不對她講,二來對此她也沒有任何探究和了解的興趣和欲望。

很快,尤優就發現李正往病房裏帶人了。她問李正,李正說都是領導,還有的是他最要好的熟人。

“遵守原則也得看情況。”李正說,“你說是不是?”

“隻要是對李確好就得堅決遵守。”尤優說,“都什麼時候了,還看人情!”

李正一語不響地離開,尤優聽出了這沉默中的憤怒。李正在交警隊的領導崗位工作多年,雖然在家裏收斂了很多,但說話做事還是不自覺地會帶出人民警察的強悍作風,但尤優也很決絕。為了李確,她絕不退讓。哪怕是李確的同胞哥哥。手機響了,是尤良,打電話問李確的情況。這兩天他沒少打電話給尤優,詢問得很仔細,不厭其煩,似乎他是個出差在外的主治醫生。尤良說自己工作很忙,過不來,隻好在電話裏了解一下情況,解解心焦。尤良在鄰縣一所鄉衛生院當醫生,一直想當院長,曾經跟尤優提過幾次,要她和李確好好說說。尤良的業務水平不是普通的一般,一下班就知道推牌九,多多少少總要欠些賭債,為此夫妻兩個時不時就會鬧得雞飛狗跳,實在是讓人不省心也說不得嘴。因此尤優隻是敷衍地提了提,李確便也含糊地應了應。後來尤良又提出想調回縣局裏去當個中層,李確也一直拖延著,對尤優說人要是不爭氣,安排的地方越好將來丟的人就會越大。空空期待了很久尤良才算是徹底明白了李確的態度,對李確連帶尤優都心生罅隙,兩家就此有些不睦。

“我也很忙。”尤優心煩著這種電話的負擔,“你要是實在想知道,就在百忙之中抽出點兒時間親自過來看看吧。”

下午的時候,尤良夫婦兩手空空地來到。尤良問了情況,看了片子,說:“其實很嚴重。”尤優心裏一沉,說醫生說過不會那麼嚴重,尤良哂笑道:“他當然不會說嚴重。那是為了給你心理安慰。”

尤良畢竟是醫生。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尤優覺得自己的心直直地朝深淵裏掉去。忽然想:他真是愚蠢。如果我是他,即使真的比較嚴重我也不會這麼對妹妹說。我會用食指,用程意說過的那根善良的食指來遮蓋一下妹妹的眼睛……尤優正懵懂著,尤良又問尤優需要他幫什麼忙,是客套的語氣,尤優又突然萌生希望,道:“你在這裏呆一晚上,教我一些護理知識吧。”尤良卻又猶豫了,說單位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必須得走。再說他老婆兒子都怕放炮,今天晚上祭灶,他得負責放炮。

“那你走吧。”尤優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欲進病房。

“優優,那些東西……”尤良有些訕訕道,“我有車。”

尤優用後背頓了一頓,關上了病房的門。手機一直在響,尤優掛斷所有的來電,關機。心非常冷。尤優卻簡直想笑起來了。當然,尤良的無恥有他的道理:她不能把他怎麼著。而李確單位的那些人之所以乖乖地聽從馬書記的指派在這裏值班,就是因為李確是個能把他們怎麼著的領導——是個可能醒來也可能醒不來不過到底有可能醒來的領導。

手機如死亡一般平靜著。尤優的心卻悶得一節一節到了喉嚨。她又打開手機:她想在此刻找個人依靠。哪怕僅僅是語言上的。她查看著手機裏儲存的號碼,一頁一頁翻下去。同事,領導,鄰居,會議上認識的會友,飛機上認識的飛友,翻到姓程的一列時,她又想到了被刪去的程意……不,都不能說,不能說。說了又怎麼樣?即使是自己的親哥哥,也連一個晚上都不肯調劑出來。——因為他除了很忙之外,還要負責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