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靈病史(1 / 3)

葉小靈病史

1

楊樹市有四條主大街,東西向三條,南北向一條,三橫一豎,組成了一個大大的王字。橫街的名字是解放路、民主路和自由路。豎街的名字是幸福路。

我們楊莊村也有四條主大街——不,談不上什麼主不主,大不大,其實也就這麼四條街。也是三橫一豎,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王字。橫街的名字是:一道街、二道街和三道街。豎街的名字也很直觀,叫中街。

格局大致是一樣的。楊樹市和楊莊村的名字,聽起來也有些像兄弟。況且距離真不是很遠,不過十裏路。據說幸福路要是朝南一直戳下去,就能和我們村的中街連到一根線上。

但是,一個是村,一個是市,終究還是不一樣,很不一樣。

葉小靈的肉攤,就開在二道街和中街交彙的十字口。位置很焦點。然而,更焦點的,是葉小靈和葉小靈的肉攤。一般的鄉村肉攤,肉上麵罩的,都是或藍或綠的窗紗。這兩樣顏色的窗紗罩在窗戶上,自然是清涼宜人。可罩在豬肉上,卻會襯出一層淡淡的紫,有些像淤血的顏色,看著就有些瘮人。而葉小靈的肉攤上罩著的呢,卻是粉紅的窗紗。粉紅不耐髒,一定是要經常清洗的。這個對葉小靈來說不是問題: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兒。那紗洗的,一格兒是一格兒,哪一格都利利亮亮,清清透透。人勤手不懶,效果就在肉上顯擺出來了:那粉色的肉襯著粉色的紗,便是一種更深更濃的粉,又嬌嫩,又深潤,明知肉是生的,卻讓人由不得就發了津液。

肉攤打眼,比肉攤更打眼的是攤主葉小靈。無論冬夏,她都穿著熨熨帖帖的衣服,梳著整整齊齊的頭發,腰上束著雪白的荷葉邊兒圍裙,胳膊上戴著雪白的棉布袖套,眉清目秀地站在那裏。沒人的時候,她安靜地看著一份《楊樹日報》或者一份《讀者》,有人的時候,她就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從案板上的紗蓋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問來客:“你要點兒什麼?”

她用的,是標準的普通話。

等切好了肉,她就用白色的塑料袋替人裝好,再摘下手套,然後才從隨身的小包裏去取放得層次分明的零錢,一五一十地數給來客。整個動作連下來,又從容,又緊湊。又幹練,又性感。

因此,自從有了她的肉攤之後,我們村的人再也不去鎮上和楊樹市買肉了。大家都清楚,她往那裏一站,代表的就是楊樹市賣肉者的最高水平。葉小靈居然會擺肉攤。當初,我們村的人想破了腦殼,也不會想到這個。不過,葉小靈總是能讓人吃驚,大家都有些習慣了。就像肉攤後的葉小靈,看起來這麼漂亮,這麼精神,這麼能幹,可是,我們村的人都知道:她有病。

她才小四十的年紀,可她的這種病,少說也得了十來年——不,不止十來年,少說也得二十來年。或者,更久。我記得有本書上說:夢做得好,就是理想。夢想這個詞就是如此得來的。那夢要是做得不好呢?書上沒說,我們村裏人卻說了。他們說:夢做得不好,就是心病。

葉小靈的病,就是心病。在我們楊莊村,她已經是個老病號了。

2

一般的莊戶人家,總是有些重男輕女。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男孩子頂門立戶來著?半夜裏趕水澆地,長輩入土時抬棺領孝,家人被欺負時出氣撐腰,都是男孩子扛大旗。一家子裏若是男孩子多了,哪怕再為他們將來娶媳婦蓋房子發愁,心裏總是歡喜的。就是窮得叮叮咣咣響,也是鋼鋼硬硬地窮,像守著一片正長著的林子,隻要看著林子一年一年噌噌地往上躥,就覺得這日子是有想頭的,心裏就會滋生出一團團種出大樹好乘涼的暢快。而女孩子呢?就是花朵,哪怕開得再俊俏,也是為別人釀的蜜,也是為別人打的籽兒。再說是什麼貼心的小棉襖,將來隨了外姓滴滴答答地去了,也免不了暖他家的多,暖自家的少。因此,往女孩子身上舍情費力,總覺得有些冤枉似的,不由得心思就淡了許多。

但我家對門的葉小靈,卻硬是和別的女孩子的命大不一樣。她一生下來就被格外看重。當然生是生得巧了些,是得寵的由頭,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物以稀為貴。葉家就葉小靈這麼一個獨女,還是長女,下頭三個弟弟。當下三個男孩一個女,將來三門侄親一個姑,再往遠處一推算,兒子們若是都成了家,葉叔葉嬸要是在兒媳們那裏受了氣,想找個安穩地方散散心住幾天,能投奔著去的,也隻有這一個女兒。這麼一來,葉小靈再不嬌也嬌,再不貴也貴了。

按理說,在鄉下,再嬌貴的孩子也嬌貴不到哪裏去。不過,葉小靈還是有些不同。首先是葉家的掌櫃葉叔。在我們楊莊,葉叔可是個會砌牆壘屋的能人,到了農閑時候,他就會帶一班子泥瓦匠,組成一個工程隊,去做八鄉十莊的工程。那時節,建一座三開間的瓦房,工價是一千,建一座五開間的瓦房,工價是一千五,一個工程下來,包工頭落下二三百、三四百塊錢,那是鬆鬆的事,一年做下幾個工程,頂得上其他人家莊稼一年的收成。因此家裏的餘錢就滿些,葉叔的手頭就鬆些。每到黃昏時分,葉叔快回來的時候,葉小靈就在家門口候著他,葉叔遠遠地在自行車上看見葉小靈,就會露出笑紋來,他軟軟地叫道:“靈,快看,爸爸給你買什麼啦!”葉小靈就甩開小腿,飛快地跑上前,一把揪下他車把上的黑包包,打開來看。裏麵不是瓜子就是水果糖,要麼就是花花綠綠的點心,最不濟也是兩個蘋果三個橘子之類的時令水果。總之東西雖小,卻不帶重樣。

其次讓葉小靈與眾不同的是葉小靈的二姨媽。二姨媽在市裏上班。注意,是市,不是城。城有可能是說城市,也有可能是說縣城。市可就是隻指市了。市比城大。不然,你看現在稍微大些的賣場都叫城的,服裝城,電腦城,家私城,玩具城……誰敢叫服裝市電腦市家私市玩具市?

市就是楊樹市,二姨媽上班的單位是楊樹市群英機械廠。二姨媽原來也在農村,許的親事是個解放軍,也就是葉小靈的姨父。解放軍複員之後被分到了楊樹市軋鋼廠,成了市民,身為軍屬的二姨媽也就成了市民。後來軋鋼廠擴大了規模,又招新職工的時候先照顧職工家屬,葉小靈的二姨媽被招上了,成了正兒八經的工人。她跟前兩個小子,沒有女孩,就把葉小靈當女兒看了。市裏的女孩興穿什麼裙子,她就給葉小靈買什麼裙子。市裏女孩頭發上興戴什麼綢子,她就給葉小靈買什麼綢子。市裏女孩興剪齊劉海,她就給葉小靈剪齊劉海,市裏女孩興把齊劉海燙了,她就把葉小靈的齊劉海給燙了。每到寒暑假,她就把葉小靈接到市裏住幾天。二姨媽說,她帶著葉小靈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誰都看不出葉小靈是一個鄉下女孩。

“生就一個城市坯子!”二姨媽得意洋洋。

回來後的葉小靈就更了不得了:更洋氣了,更水靈了,更好看了。左手抱個布娃娃,右手抱個大氣球,簡直把我們這些鄉下丫頭都要饞死啦。不過,對葉小靈饞是饞,我們卻都沒人跟她玩。玩不起啊。她那麼嬌弱,那麼水靈,那麼幹淨,像一根細生生的嫩芹菜,似乎碰一碰就碎了,我們在泥巴裏混大的,跟人家玩什麼?怎麼敢和人家玩?當然,估計葉小靈也不屑於跟我們玩。於是我們就自己玩自己的。一幫瘋孩子男女不分,大小不論,清水逮蟹,渾水摸魚,上樹找鳥蛋,搬梯子捅蜂窩,玩得個天昏地暗,不亦樂乎。而葉小靈呢,就守在她的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讀她的小人書,玩她的花手帕,像公主一樣呆在她的宮殿和城堡裏。

葉小靈小學畢業之後,考上了鎮中學。那一茬我們村子考上的還有四五個人,其中還有兩個女孩。按說都是一個村裏出來的,村裏村親的,女孩子們又最喜歡黏黏糊糊嘻嘻哈哈,總該呼朋引伴一起上學去才是。可葉小靈不。她和誰都不一起走。她從不等人,也從不叫人等她。就是那麼各走各的。

和她一樣不合群的,還有一個男孩子,叫丁九順,來自我們村弟兄最多的一戶人家,都說他娘老子命中無女,隻能生兒子。果然,大順是逗號,九順是句號,清一色九個小子。他的父母先是忙著一個一個地生孩子,生過之後又忙著一個一個地養,一個一個地養大了,又忙著一個一個地替他們造房子娶媳婦,因此也是最窮的一戶人家。家裏窮得簡直是除了人就什麼都沒有了。考上鎮中的丁九順就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於是隻有走路上學,也就孤僻了。於是,每到上學時分,在我們村道通往鎮裏去的路上,就出現這麼一個稀稀拉拉的隊伍:幾輛破舊的二八式大自行車飛馳而過,然後是一輛嶄新的二六式小自行車緩緩跟來,那是葉小靈的。她的車是天藍色的,飛鴿牌。兩端車把上都紮著靚麗的紅紗綢,迎風飄起來的時候,如兩朵小小的彩霞。最後是丁九順,他甩開兩條長腿,寂寞而矯健地走著,在樹陰下,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都說窮人的孩子早出息。這話果然不假。初中畢業之後,那一茬孩子裏,隻有丁九順考上了縣一中,連葉小靈都沒有考上。她在家裏哭了半個月,她二姨媽也在市裏跑了半個月,費了八布袋子力氣,讓她寄讀到了楊樹市二十二中。二十二中離她二姨媽家很近,她就住在了二姨媽家,讀起了高中。

村裏人都嘖嘖稱歎。這個葉小靈,就該是個城市人的命。按說是農村戶口,能考縣裏的中學就算燒高香了,誰曾想人家沒考上縣中反而上了市中!這是什麼福分?這是什麼機緣?這是什麼陣勢?都說葉小靈這一次可是鳳凰棲到了梧桐樹,算是臥上了正地方,一準兒不會回來了:就她那作派,那心勁兒,上完高中,考上大學,大學畢業,自然就成了城市人,到時隻怕還嫌楊樹市小呢,還回楊莊?

但是,讓村裏人沒想到的是,三年後,葉小靈沒有考上大學,又複讀了三年,還是沒有考上。她就回到了楊莊。丁九順呢,沒有考上,也沒有複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回到家,扔下書包就拿起了鋤頭開始下田幹活,成了個壯勞力。過了不久,他有了一輛自行車,是綠色的郵遞車。他在鄉郵政所幹上了郵遞員,是臨時工。

3

鳳凰在梧桐樹上打了個轉轉,又降到了土草坡。葉小靈落榜了,從楊樹市回來了。而且,是說著普通話回來的。那天,我媽去她家借簸箕,葉小靈正從堂屋出來,和她打了個照麵,葉小靈問候道:“你好。”

“啥?”我媽愣了。

“你好。”

“哦。”我媽這才聽懂了,忍著笑回到家,對我說,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媽說,從葉小靈說普通話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露病了。

葉小靈回來的這一年,我正在楊樹市中等師範學校讀二年級。話到這兒,順便說幾句我自個兒。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們楊莊村女孩子們的性情和我都差不多。怎麼講呢?就是都有點兒直愣。比如,到誰家去從不敲門,無論是大門還是堂屋門,推門就進。進了門,找了座就坐下。有事說事,沒事就瞎聊。看見桌上有什麼東西可口,伸手就去抓吃。主家若是忘了讓,我一定會主動去要,邊要邊數落他們小氣,不怕他們心煩心疼——不想讓客人吃的東西,自然是悄悄藏起來的。不用替他們操心這個。還有地裏的莊稼菜蔬,誰摘誰幾個玉米,誰薅誰幾把小蔥,都不用提。總之,就是不會客氣。彼此之間需要客氣的人家,幾乎就是從不來往。

因此,我呢,簡單地說,就是有點兒二百五。我上師範後和同寢室的人第一次吵架就是因為我的一句話。她進屋時忘了關門,我就說她:“你是不是怕門把你的尾巴夾斷了?”回來就回來了,街坊鄰居見了葉叔葉嬸總要問一聲:“你家小靈回來了?”

“噢。”葉叔葉嬸就都有些訕訕的,“當學生,太苦焦。”

“是苦焦哩。”

“饒是這般苦焦,再熬一兩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幹脆就叫她回來了。”

“就是,早回來早安心。”

可是,回來幹什麼呢?一般的莊戶人家女兒,成了年,都是有大用處的,該下地下地,該做飯做飯,該裁剪裁剪。出過幾年力,家裏家外的本領都練得差不多了,媒人一上門,就該嫁人了。可葉小靈不是一般的莊戶女兒,怎麼能按一般莊戶人家的女兒來看待?葉嬸說了,讓她收玉米怕劃傷了她的胳膊,讓她去摘棉花怕累酸了她的小腰。就是葉嬸做飯,她也怕油煙味兒,躲得遠遠的。葉嬸如果幹了挑糞的活兒,葉小靈就得戴三天口罩。

什麼也受不住,葉小靈就整天待在家裏。街坊鄰居去她家借東西,她也從不出頭接待。誰要是見了葉小靈一麵,就像見了仙女,能說嘴兩三天。但凡有人問葉叔葉嬸,你家小靈在家忙什麼呢?葉叔葉嬸就一個答案:洗。洗什麼呢?三樣:她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再就是他們家。他們家怎麼個洗法?就是整天拿著一塊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擦完了一遍擦二遍,擦完了二遍擦三遍,看到的都擦,能擦的都擦,小壓泵裏的清水流個不停,就是為了對付我們鄉下最盛產的灰塵。但是,有一天,很稀罕的,葉小靈來找我了。

那是一個周末,我在家。睡了一個大懶覺,正準備去水池邊洗臉,一抬頭,看見葉小靈站在我家大門口。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襯衣,外麵罩著件白色毛坎,淺灰色直筒褲,黑色帶襻布鞋,又清爽,又雅麗。

“二妞,你好。”她笑吟吟地說,“我可以進來嗎?”

“噢。”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應答,“當然,隨便。”

她就款款地走了進來。

“你忙嗎?”

“不忙。”

旁邊放著一張小板凳,我想讓她坐。很快就意識到讓她坐這沒擦過的凳子似乎是不合適的,於是也就不虛讓了。兩個人就那麼直直地站著。我問:“有事?”

“你,能去我家坐會兒麼?”她猶豫著,臉紅了,“我想和你聊會兒。”

憑什麼呀?我可不想去。不過,既住個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葉小靈比我又大幾歲,好歹也得叫聲姐姐,巴巴地這麼求上門來,真說不去,還真不好意思。硬著頭皮也得上葉家走一遭。

進了葉家,我就處處覺出了異樣。轉過葉家的影壁牆,種著一棵冬青樹。這冬青樹猛一看也是平常,再一看就出奇了:它格外晶亮,格外青翠,格外精神,如同掛著一樹目光灼灼的眼睛,而且這些眼睛眨都不會眨,閉都不會閉,隻是睜著。進了院子,水泥地麵上也是一絲土都沒有。再看窗欞,紅得舊是舊,卻沒有蜘蛛網。窗邊立的鋤頭,也不沾泥巴星兒。進了堂屋,迎麵的八仙桌上放著暖壺和托盤。暖壺的壺蓋上沒有一丁點兒黑膩,托盤上蒙著一張鉤花的白線罩,罩下的白茶杯一律蓋著蓋子,雪白如玉。隻有一隻不戴蓋子的,倒扣在茶盤裏。塑料花的花瓣花葉褶皺裏都沒有灰塵,就連太師椅的橫底木上麵也遊走著一道道爽潔的光亮。

總而言之,就是兩個字:幹淨。

“都說,你整天在家打掃衛生。”我說,“都這麼幹淨了,你還整天打掃衛生?”

“我要不整天打掃衛生,怎麼可能這麼幹淨?”葉小靈輕聲道。

她把我讓進了西廂房。肯定是她的閨房了,當然更是幹淨中的幹淨:小鏡子擦得亮晶晶的,小被子疊得方正正的,臉盆架上的盆裏盛的水清淩淩的,香皂盒裏的香皂香噴噴的。還有當時最流行的蜂花洗發水、蝴蝶護發素、宮燈奶液、友誼麵霜等女孩子用的洗化用品擺在桌子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張大方凳子上放著一台黑色的錄音機,上麵也蒙著一條鉤花白線罩。床腳還放著一個樹枝型的衣帽鉤,葉小靈的衣服都被衣架撐著,姹紫嫣紅地掛在上麵。她的床單是粉紅底兒小白花,枕巾是月白底兒起著同色暗花。枕頭邊放著一摞高高的雜誌和報紙,我定睛一看,雜誌是《讀者文摘》,報紙是《楊樹日報》。

我坐到了她的床上,拿起一本《讀者文摘》。葉小靈也坐了下來,拿的卻是一份《楊樹日報》。

“你在學校裏看《楊樹日報》麼?”

“誰看這個呀。”我樂。

“這怎麼行呢?楊樹市作為我們這個地方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你怎麼能不關心和了解它的現狀和未來呢?”通過細致入微的打探和詢問,她確定我對楊樹市的認識少得可憐之後,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她所知道的一切:民主路的服裝店,解放路的小吃店,自由路的新書店……我這才明白:她之所以主動找我聊天,隻是因為我現在在楊樹上學。她希望能從我這裏得到關於楊樹市的最新信息。最後,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語音嚴厲地批評我:“作為一個楊樹人,你有那麼多的時間在那裏生活學習,卻對它一無所知,真是極大的資源浪費。”

“我不是楊樹人,我是楊莊人。”我也嚴厲地說,“我知道楊樹的一切有什麼用?”

“難道你將來不想留在楊樹?”

“不想。”

“怎麼這麼沒有理想?”

“我就是這麼沒有理想。就是有理想,也不會和楊樹有關。”我說,“我比不上你,你應該去楊樹。”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出我話音裏的諷意,反正她很受用地笑了。其實我對她留了一點兒小心思,沒說實話。記得是誰說過:世界總有人拋棄理想,理想卻從來不拋棄任何人。又是誰說過:沒有理想的人就是一頭豬。既然理想他老人家是這麼博愛無邊,我又不想當豬,自然也就有理想。女孩子的理想都和愛情有關。我也不例外。不過我的愛情確實和楊樹市沒什麼關係:車那麼多,汽油味兒總讓我想惡心,到處都是灰撲撲的樓,上個廁所都得掏錢……那天我去一個市裏同學家玩,一進她家的門我就退了出來:他們一家七口人,就一間半的舊平房,地上挨牆的都是床,牆上一道道的圖畫都是雨水的痕跡,她的洗臉毛巾比我的還要破,她的牙刷用得都呲毛了……我真不覺得楊樹市有什麼好。對楊樹人的生活,我一點點兒都不羨慕。我的愛情麼?就是希望未來的他人品相貌不要太差,最好在鎮上有個工作,這樣將來我們的生活不會太狼狽,也會有一些存款,我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我忽然明白我為什麼沒有對葉小靈講述我這個理想。什麼是理想?理想應當高於生活很多。理想的個子不應該這麼矮。個子這麼矮的理想是沒出息的。因此,確切地說,我這些想法都配不上說是什麼理想。最多隻能說是念頭。這些卑微的念頭,我沒有勇氣把它們供出來汙染葉小靈的耳朵。

我問她今後怎麼打算的,她收起了笑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不知道。不過無論怎麼樣,我都不會待在這裏的。我的青春不該在這裏虛度。”

這話的意思是她的青春該在楊樹市才不虛度吧?不免讓我又有些反感。我想問她:在這裏的青春就一定虛度了?在楊樹市的青春就一定不虛度?看了她一眼,我這些把話咽了回去,問她怎麼不去找二姨媽,讓她給她找個臨時工,她說市裏的待業青年還沒處塞沒處放呢,哪兒輪到她這農村戶口。我又建議她,悶的話去二姨媽家住幾天,她說她大表哥結婚了,去那兒住已經很不方便。

“這麼說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二姨媽在市裏給你介紹個對象了。”

她羞澀地笑了,默認了我的推測:“我姨媽說,等她忙完這一段就開始張羅我的事。”

“你會炒菜麼?”

“不會。”

“你會做飯麼?”

“不會。”

“你除了打掃衛生之外什麼都不會?”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我認為,無論你的青春在哪裏度過,都需要培養你獨立生活的能力。”我說,“所以我建議你,除了打掃衛生,也學著幹點兒別的。”

後來葉嬸由衷地誇我是未來的人民教師,素質高,會做思想工作。說那次聊天之後,葉小靈不再執著於打掃衛生,也開始參與一些細巧輕鬆的家務:熬個粥,炒個菜,蒸個饅頭,擀個麵條什麼的。我和葉小靈的交往也就此多了起來。隻要是星期天我回來,她就過來找我,偶爾會在我家坐一會兒,一般都是叫我去她家,我們坐在她的閨房裏,聽著錄音機裏鄧麗君的綿軟之音,嗑著瓜子,喝著茶水,一些既深奧卻又不著邊際的話較較真兒,其中有很多和理想有關的名人名言,她倒背如流我也反駁如流。比如她說誰誰誰說理想是世界的主宰,我說世界是理想的主宰。她說誰誰誰說生活的理想是為了理想的生活,我說隻要有了自我感覺不錯的生活,就等於有了理想的生活。她說誰誰誰說暫時的是現實,永生的是理想。我說暫時的是理想,永生的是現實。她說誰誰誰說理想使現實透明,我說現實使理想透明。她說誰誰誰說沒有理想的人就像暈頭雞,我說有了理想的人更像暈頭雞……簡直就是在玩一種語言遊戲,說著說著我們就都樂不可支。

每次我都戀著她的小屋不肯起身,直到我媽媽在院門口大喊我的名字:“二妞——屁股咋那麼沉呢——趕快回家燉盆豬食兒——”

4

很快到了第二年夏天,五黃六月,焦麥炸豆。我們豫北平原,這時候可是一年裏最關鍵的時候,是田野裏的高潮。那是什麼意義?烏雲噙著大雨壓著麥子頭,麥子在地裏金燦燦地長著,但老人家說那不是糧食:“在地裏的,就還是老天爺的。到了咱家的缸裏,才是咱的。”

於是,為了糧食進倉,成為真正的糧食,家家都如打仗一樣,忙裏忙外,早早搜羅好了大大小小的麻袋,準備裝麥子。一開了鐮,就老老少少都上陣。連學校都給我們農村學生放了麥假,趕著讓我們回家出把子力氣。收麥子中間,要歇息一陣,這時候主婦們要做些好吃的:烙油饃,煮雞蛋,炒豆芽,燒開水,拎到田裏,這叫做“貼晌”。麥子收下,進了場地,開始碾場的時候,也還要“貼晌”。貼晌貼得厚,幹活的人才能更有勁頭,才能更勤謹。

葉小靈第一次去地裏,不,確切地說,她第一次勉強去地裏走的第一遭,就是為了送“貼晌”。那一天,我——不,不僅是我,我相信和葉家同一塊麥田的所有人都會清楚地記得。那時節,男人們打著赤膊,女人們汗流浹背,原本都正低腰下氣地忙活著呢,忽然聽見有人喊:“快看快看,快看哪——”

聲音順著麥浪,一壟一壟傳過去,於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整塊田裏的人都停了下來,抬頭去看。葉小靈就在這注目禮裏姍姍而來。她穿著一身白:白色繡花長袖襯衣,白色長褲,白色涼鞋,白色襪子,悠悠地騎著她天藍色的自行車,行進在鄉間的小路上。飯籃子卡在她自行車的後座夾裏,她左手握著車把,右手打著一把綠底兒白花的小花傘。金黃色的麥田襯著她的一身飄飄衣袂,使得她像一捧遊泳的雪,又像一朵旅行的雲。

大家都怔怔地看著葉小靈來,又看著葉小靈走。像傻子一樣看,又像看一個傻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才開始集中討論一個問題:這麼一個大晴天,她打著把雨傘幹什麼?——是,到今天我們都知道夏天打傘是為了防曬,可那是一九八五年的豫北平原啊。請原諒我們淳樸無知的鄉下人民,當時她這把小花傘確實撐大了所有人的嘴巴。

“小靈,又不下雨,你為什麼打著傘?”後來,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問她。

“擋太陽啊。”她睜大天真的眼睛,“其實戴個帽子也可以。不過傘還是擋的範圍最大。”麥子收過,種進了玉米,臉上泛著紅暈,葉小靈告訴我:“我二姨媽開始托人給我介紹對象了。”

我把這個消息轉述給媽媽,媽媽笑了:“那是,葉小靈不嫁楊樹市,誰還嫁楊樹市?楊莊這小廟,哪個佛龕盛得下這座觀音?再說,就是把她這座觀音盛下了,誰供得起?”

不知道是誰說過:現實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間隔著湍急的河流,行動是架在河上的橋梁。葉小靈的橋開始架了。二姨媽就是喜鵲,要把葉小靈引渡過楊樹市和楊莊村之間這條煙波浩淼的銀河。葉小靈開始頻頻往市裏跑動。相親的日子總是選在星期天,那時我一般都恰好在家。於是每次去市裏之前,葉小靈就要把我叫到她的小屋裏,試衣服給我看。上衣配什麼馬甲,馬甲配什麼裙子,裙子配什麼鞋子,鞋子配什麼發卡,頭發縫劈在中間好,還是劈個偏的好?中間的端莊,偏分的洋氣。口紅重不重,粉是不是顯得皮膚幹?……瑣瑣碎碎一大堆。我哪兒懂這個?隻是當個觀眾兼聽眾,最後看她自言自語地拾掇妥當,出門去了,我才能長鬆一口氣。

自然,相親回來的時候,她也免不了向我回顧一番相親的情形,再總結一番經驗教訓:哪句話似乎說得好,哪句話似乎說得不合適。她做了什麼動作,那個男孩子什麼反應,等等等等。有時候,相親回來的葉小靈是高興的。有時候,她是沮喪的。按說高興應該是很有希望,而沮喪就是沒什麼希望,其實不然。最終結果往往表明,葉小靈高興的時候,是她比較滿意對方的時候,這種情況下,對方卻常常不滿意她。她沮喪的時候,是她不滿意對方的時候,對方卻有可能滿意她。總之,無論是高興還是沮喪,都是單方麵的意思。一個巴掌拍不響,兩耳朵就聽不見喜炮聲。

不過,短暫的沮喪過後,葉小靈很快就會振作起來,她說:“是寶石總會發光。”

沒錯,是寶石總會發光,可那也得不被泥巴裹著。在楊樹市麵前,葉小靈被我們鄉村這塊大泥巴裹著,就是發不了她想要的那個光。但是她的光在鄉村可是有目共睹,像月亮一樣把有些人照得暈暈的。常常的,我會聽到郵遞員丁九順響亮的叫喊聲:“葉小靈,拿章!雜誌!報紙!還有信!”

這些信,多半都是情書。葉小靈說,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還有的是鎮上的。她把信尾的名字蓋住,給我看過那些信,信寫得都很抒情。

“小靈,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今生不渝的至愛。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你的愛。我想說,如果你屬於我,我會永遠珍惜。如果你不屬於我,我會永遠祝福……”

“小靈,你不知道你有多麼美。你的美如陽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看不見你的日子,都是黑暗的。看見你的時候,即使是黑夜,也是白天……”

“小靈,如果是戰爭年代,我可以為你無怨無悔地流血,可是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呢?請你給我一個機會,驗證一下我對你的愛。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真的……”

信紙疊的折痕很深,都快破了。葉小靈肯定看了無數遍。可看了無數遍她也不能回複。她不能回複這鄉村的聲音。決不。她享受著鄉村對她的單相思,也熬煎著自己對楊樹市的單相思。這是她從小就浸入心魂的愛情,這愛情,如此深刻,又如此膚淺。如此龐大,又如此渺小。如此豐盛,又如此荒涼。如此不屈不撓,又如此沒著沒落。事情到了這裏,葉小靈的病根兒已經有些清楚了:她就是想當個城市人。更具體地說:就是想成為楊樹市的人。作為那個年代的鄉下妙齡少女,她既沒有門路去當臨時工,也沒有晚生幾年趕上最初的打工潮,她想要長久享受城市生活的渠道,除了嫁人,沒有別的路好走。當然,鄉村女孩子做這種夢的不少,但絕大多數都是眼明心亮的主兒,晚上做夢白天醒,用自己的手指頭把自己的肥皂泡戳破了,就該幹什麼幹什麼,等到閑了,就騎上車,去到楊樹市逛一遭,既飽了眼福,又解了心癢,既不落把柄,又不成笑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做夢做事兩不誤。

可從沒有見過像葉小靈這麼傻到家的傻孩子。她一心一意地要當一個真正的楊樹人,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貢獻給楊樹市。那時候,每當盯著葉小靈嫋嫋娜娜遠去的背影,我就覺得:楊樹市是個巨大的宮殿,那個和葉小靈相親的男人就是個皇上。葉小靈呢,隻是個候選秀女,準備進殿讓人挑選。在我們楊莊,她該是最出色的苗子了吧?還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當個皇後——不,也許她隻是想在這個宮殿裏當個最一般的宮女。更確切地說,到底嫁個什麼人,對她來說似乎是不重要的,隻要那個人不是太差,隻要那個人要她。她不是要一個具體的男人來娶她,她是要楊樹市來娶她:要楊樹市的公園來娶她,要楊樹市的大馬路來娶她,要楊樹市的路燈來娶她,要楊樹市的高樓大廈來娶她,要楊樹市所有響動著的普通話的聲音來娶她——要楊樹市所有城市文明的表征來娶她。

葉小靈的夢做得太深了。一頭栽進去,看不出要醒的意思。說句不好聽的話,年紀輕輕的葉小靈,在楊樹市麵前,就是一個小花癡。

5

一年後,我師範畢業回到鎮上教書,葉小靈的親事終於訂了下來。

這次親事的功勞還是她二姨媽。那個男孩子是她同事的小姑的表叔家的孩子,在國棉三廠當維修工,一隻腿有點跛。據說是得過小兒麻痹症落下的,算是半個殘疾。眼下的工作也還是因為殘疾才得到的,現在,他因為殘疾又要得到葉小靈這個農村媳婦。——一般來說,城市第一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一等的,城市第二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二等的。不過若是第一等的誤了時辰或是有了什麼差錯,那就要找第二等女孩裏挑尖兒的。依此類推,第二等一般的可以找第三等挑尖兒的,第三等裏最差的,就可以找葉小靈這種鄉村挑尖兒的。這種潛規則,沒人說,卻都懂,也都執行得非常森嚴。

“什麼跛,”媽媽說,“肯定就是個瘸子。”

“多難聽!”

“難聽還是便宜的,”媽媽說,“隻怕難看加難過才是要了命的。”

我們村裏的人也都沒什麼說的,隻是歎氣。

“唉!”

“唉!”

是啊,說什麼好呢?似乎隻有歎氣。僅就人才來說,葉小靈顯然是可惜了。這樁婚事是跛的,是男方楊樹市市民的身份墊平了他的跛腳。可讓我們這些鄉下人想不通的是,嫁到了楊樹市又能怎麼樣?不還得吃喝拉撒?不一樣上床睡覺?不過,在這歎氣裏,惋惜中又有些讚賞的意思。那男孩子腳再跛,也是楊樹市市民的腳啊。別看楊樹市離我們楊莊才十裏路,來去一趟容容易易的,可要真在哪兒紮個窩長久住,夜裏出門就是水泥柱上掛太陽的路燈,回到家就用那種不冒煙兒的什麼煤氣灶做飯,沒事兒出去看場電影,幾步路就是花紅草綠的公園,清晨起個早,隨便哪裏都能看到老頭打拳老太太扭秧歌兒,這樣的日子哪是能想過就過上的呢。因此,跛就跛了,隻要不耽誤做男人,也就罷了。再說了,人家要是不跛,怎麼會屈尊娶咱們鄉下姑娘呢?

說起來,我們村的人對葉小靈的態度,是很有意思的。要說葉小靈這麼一心向著楊樹市,對我們村的人的自尊心,自然有一種隱隱的傷害。這不是嫌棄咱們楊莊麼?這不是嫌棄咱們楊莊人麼?大家心裏都這麼想。可當她受了楊樹市的委屈,比如要嫁一個跛子的時候,大家就又站了葉小靈這一邊,替著她委屈了。正如平日裏,僅就村人自己背地裏閑論起來,大家都是嘲笑她的。誰家的孩子行動舉止略微有些離譜,讓人覺得矯情了,大家就會說她:“你以為你是葉小靈啊?”可若是碰見外村的人在我們村人麵前誇口說他們村的姑娘如何俊俏如何洋氣,我們村的人就絕不服氣:“能好過我們村的葉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