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靈?”對方往往拖長聲音,然後恍然大悟,“就是那個撇普通話的吧?”
——似乎叫人說嘴,似乎又叫人打嘴。似乎讓人怨憤,似乎又讓人心疼。似乎讓人喜歡,似乎又讓人難過。似乎是一個亮點,又似乎是一個汙點。似乎是一個驕傲,又似乎是一個羞辱。
唉,這個葉小靈啊。“你,真的想好了?”我問葉小靈。
“想好了。先結婚再說。”葉小靈大義凜然,“哪怕到時候離婚呢。”
她居然有這樣大的謀算,我吃了一驚,突然覺得理想真是一種邪性兒的東西,會讓人變得自己不像自己。我明白,葉小靈已經孤注一擲了。此刻,對她來說,成為楊樹市市民就是她的頭等大事。那個男孩子再跛,隻要楊樹市不跛,這樁婚姻就值得。
下定了心意,跟著就是訂婚了。男方先買過了訂婚禮,葉小靈帶了回來。果然排場。兩身時令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蝙蝠衫配紅色的喇叭褲,一身是掐腰的麻紗燈籠袖上衣配碎花百褶裙,再配一黑一紅兩雙高跟皮鞋。另外還有兩個緞子被麵,兩個特號的太平洋床單,一塊最新款的梅花手表,此外還另有五百塊錢禮金。說是還有食禮,改天由男孩子親自送上門。完了就去楊樹市的飯店裏辦酒席,訂婚。
兩天之後,那男孩子上門了。他來時已經到了中午飯晌,街坊鄰居都端著飯碗在我家門口吃飯。平時也都喜歡在外麵吃,今天他們格外集中地聚到了我家門口,那意思很明顯,就是要看看葉小靈的嬌客。飯吃到一半,隻聽一陣鈴響,一個男孩子騎著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車就過來了,在車上坐著,看不出個子。穿著件白襯衫,有些胖。棕黑的麵皮,腫眼泡。這人才,說是中等都勉強了。
到了我家門口,他沒下車,隻是一腳支地,問:“請問,葉小靈家在哪兒?”
“那兒!”十幾雙筷子齊齊地指著葉小靈家的門。
男孩子下車了。其實是不想下車的樣子,一直把車點到了葉家大門裏,才從車上下來。他一下車,自行車就有些不穩了,使勁兒趔趄了一下。男孩子連忙顛著右腿走了兩步,才把車支住。然後他就消失在葉家的影壁牆後麵。
“唉!”人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又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像個壞腿的圓規。”一個小孩子說。
沒上過學的老人們一臉茫然,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了飯,人們仍一邊聚在我家門口聊天,一邊虎視眈眈地盯著葉家的大門,意思還是想再看看嬌客。我回屋去了。和葉小靈交情深了之後,我不好意思老是站在那裏看,覺得不厚道。後來我聽媽媽講,那男孩子出門後,看了我家門口這撥人一眼,有點兒靦腆。葉叔葉嬸跟著送客,看見這一撥人,也都有些難為情。
葉小靈沒有出來。人們都有點兒失望。誰不想看看此時此刻葉小靈的臉是紅是黑是白是綠?這個站在鄉村樹上最高枝兒的女孩,因為想當一個市民就被楊樹市的這個跛子踩在了腳下,這是得了麵子還是失了麵子?葉小靈如果在場,一定在神情上亮出讓人興奮的答案。
好在葉小靈沒讓大家失望太久,就在那男孩子跨上車要走的一霎那,她跟了出來,手裏拎著一個大包袱。人們都吃驚地看著她。之前大家都上葉家看過,那裏麵裝的是訂婚禮啊。這個葉小靈,她想幹什麼?楊樹市不是她的理想麼?難道她要破滅這個理想?
葉小靈臉色蒼白。白得像在一張紙上畫著五官。
她說:“站住。”
然後,她把東西往前一送,說:“拿走。”
所有的人都看著葉小靈。
葉小靈一步步上前,把大包袱卡在了那個男孩子的車後座上,然後她飛一般的跑回了自己家。後來葉小靈對我說,自從開始提這門親事,她就一直在猶豫。每去一次楊樹市,她的猶豫就偏向了那個男孩子,而每看到一個走路正常的男孩子,她的猶豫就偏向了自己。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走路,”葉小靈說,“我從沒有想到過,他走路是那樣的。”
“你們以前不是見過幾麵麼?”
“我去的時候,他就已經到了。我們坐著說會兒話,然後我先走。我一直都不敢看他。”葉小靈慘然一笑,“我一直都是自己在哄自己。”
“那你以後……”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葉小靈說。我點點頭,對她的選擇表示讚同,心裏想,葉小靈這樣幹淨的人,本來就不該去做尾巴。尾巴那一塊麼,總是帶著臭氣的。哪怕是鳳凰的尾巴。說實話,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葉小靈是個盲目的理想主義者,像我們鬥過嘴的那個比喻一樣:是隻暈頭雞。這件事情讓我明白:她不是。在某種意義上,葉小靈在這件事上的表現傳達出了理想這個詞的基本解析:理性地想,想得理性。當理想以低劣的現實麵貌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居然還有拒絕和修改的勇氣,這證明她心裏既有理想,也有現實。她的理想雖然在指導著她的現實,但她的現實也在更正著她的理想。也就是說,我和她曾經把玩過的那兩句話其實都是對的:理想使現實透明。現實也使理想透明。
這件事讓我對理想這個東西還有幾個小小的認識:一、 如果不虛榮的話,一個人還是不要有理想得好。二、 如果實在怕被人罵成豬,那就有個理想吧。不過最好和我一樣,選個個頭兒小點兒的。三、 選過了就把它掛在牆上當畫兒看,不要碰它。讓理想永遠成為理想吧。四、 如果你一旦手癢碰了它,它不疼,你疼。——注意注意,這話可不是哪個名人說過的,而是我李二妞自己個兒的心得哦。
6
葉小靈顯然認命了,開始做鄉村姑娘常做的事:打毛衣,學裁剪,喂豬,養雞,曬麥子,磨麵。也肯下地去做些簡單的活計了:去菜園子裏鋤草,給黃瓜和豆角搭架,種玉米的時候去幫著撒種,玉米出苗的時候去間苗。當然,她還是那麼愛漂亮,愛幹淨,每次去地裏,最基本的武裝是頂著太陽帽,穿著長袖襯衣,束著圍裙,還戴著袖套。在她對自己的精心護理下,她一點兒都沒有變得粗糙黑醜,反而因為適度的鍛煉而愈加白裏透紅起來,像一棵盛開的指甲花。
葉小靈對楊樹市死了心,我們鄉村的許多男孩子的心就都活泛了起來。這個被城市歧視的鄉下女孩成了我們鄉村無與倫比的頂級明星。一到晚上,她家門口的口哨聲就不斷。——我們鄉間的規矩,喜歡哪個女孩子的時候,男孩子們路過她家門前都要愛慕地吹一下口哨。有時候,和葉小靈在房間裏聊天,聽著外麵流水般的口哨聲,我就問她有沒有相中的人,葉小靈就抿著嘴一笑,不做聲,隻是翻著《楊樹日報》。沒有,我知道她肯定還沒有。是啊,在這個地方,有誰能那麼容易就走進葉小靈的心呢?
不過,一家女,百家求。姑娘大了,就是一麵旗。葉小靈早就長成了一麵芬芳的旗,她的香氣早就醉透了十裏八莊。上門說親的人源源不斷,葉小靈見了這個,又見那個,不知相了多少次。條件好的還真不少,人才好,家世好,房子好,這都是最基本的。可葉小靈卻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沒人知道。葉小靈也不和人說。她隻是一次次地相著親,一次次地拒絕著,要是換了別的姑娘,這麼挑來挑去,大家早就把她的脊梁骨給戳斷了,罵她眼皮淺尖,心思飄浮,沒有什麼正主意,難有什麼好果子吃。但對葉小靈,大家就出奇地寬容和擔待,凡說到她,就說:“讓她挑吧,可勁兒挑。她不挑人,難道叫人挑她?隻要有她相中的,就好。”
果然,葉小靈挑了一茬又一茬,挑了一撥又一撥,隻有她相不中的,沒有相不中她的。連我們鎮上最大的村的村長托人給他的兒子提親,也被葉小靈一口回絕。一次麵兒都沒有見上。葉小靈說她在集上瞧見過那個男孩子,隨口吐痰,胡子拉碴,拖遝得厲害。那個村長老婆下不來台麵,見了我們村的人,就撒氣說:“哼,我們還相不中她呢。屁股胯那麼小,生不出兒子。”
這不是典型的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麼?對這個,我們村的人自然知道怎麼回她:“哪怕人家是個石女呢,反正又不進你們家的門,你也用不著鹹吃蘿卜淡操心。”
然而,等葉小靈的親事終於定下來的時候,大家又都吃了一驚。她相中的,居然是丁九順。還真是奇怪。有些人,越是輕易見不著,見了一麵,大家還都心心念念的記著。像葉小靈。而有些人呢,整天在人跟前晃著,大家卻都熟視無睹。丁九順就是這樣。作為一個鄉村郵遞員,整天見他在鄉間穿梭,卻誰看他都像個透明人兒。若不是葉小靈的光照著了他,大家根本不會多看他兩眼——不過,多看了兩眼就發現,這個丁九順,論起人才來,其實還是挺耐看的。細長的個子,細長的眉眼兒,淺黑勻勻的皮膚,穿著郵遞員的淺綠製服,見人就笑,不稱呼個什麼就不開言,既和善又周全,既忠厚又機靈,是個好孩子。當然了,在郵政所當個臨時投遞員,也還算體麵。可是,一、二、三、四……高中畢業的葉小靈到底會不會數數兒啊?他家可弟兄九個呢,為了給他前八個哥哥成家立業,他二老都把倉底兒的糧食挖賣幾遍了,家裏窮得真是透透亮啊。這個鄉間,哪方麵比他強的都大有人在,葉小靈怎麼就相中了他呢?
“以前給你看過的那些信裏頭,有很多是他寫給我的。”葉小靈向我坦白,“他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是真的喜歡我。”
“這些年,他都一直在堅持讀書和看報。還經常練毛筆字呢。”葉小靈又說,“我的《楊樹日報》和《讀者文摘》也都是他給訂的。”
我啞然。這個傻丫頭。他給她訂了《楊樹日報》和《讀者文摘》,就等於把楊樹市的城市生活和時尚文明給她了麼?
“他知道我想的是什麼,也理解我。”葉小靈接著說,“理解就是最大的喜歡,最深的愛。”
這話是放屁。三年自然災害裏,我還理解人們煮草根刮樹皮呢,可沒法子說是什麼喜歡和愛。
但我沉默。對沉浸在愛情裏的人,沒什麼話好說。愛情是另一種病,葉小靈從那個病裏,直接掉進了這個病裏:一份報紙和一份雜誌代表了一份虛擬的城市生活,幾封情書許諾出似乎可以依靠的愛情未來,對於葉小靈這種愛做夢正做夢幾經挫折夢也還沒死的女孩子來說,丁九順使的這些招數都是殺手鐧。——是的,葉小靈的城市之夢還沒死,她隻是把它幽閉了起來,並且因為幽閉而格外敏感地珍視相關的渠道和氣息。丁九順早就送了最合她心意的彩禮,沒有比《楊樹日報》更廉價也更適合葉小靈的彩禮了,那些被打敗的鄉村少年想破腦殼也想不出這樣的彩禮來。
以毒攻毒。用最低的成本就獲得了愛情的最高效益。這個丁九順可真夠絕的。不愧上過縣一中。葉小靈要嫁給丁九順了。丁家人樂得合不攏嘴,村裏人吃驚得合不攏嘴,隻有葉叔葉嬸悄悄地撅著嘴,又不敢違拗葉小靈的意思。為了怕葉小靈受委屈,他們準備了豐厚的嫁妝:楊樹市最流行的組合櫃,裝著萬向輪的可以推著到處跑的組合沙發,彩電,冰箱……應有盡有,全套置齊。自行車又買了一輛新的,永久牌。另添了一個莊戶女兒們嫁妝裏很少見的書櫃。就連男家該備的席夢思床,也是葉家這邊出的錢。——姑娘要躺幾十年呢,若是因為沒錢就給姑娘湊合一張床,那怎麼使得?
“往後在一個村裏,她過好過歹我們都能知道。也好。”那天,葉嬸坐在我家門口吃飯時,忽然說。
“是啊,也好。”媽媽也連忙跟著說。我們都看出了葉嬸眼裏的落寞。
背地裏,村子裏的人們也都悄悄歎氣。這歎氣裏有許多味道,多半是為了葉小靈。有些欣慰的意思:葉小靈終於名花有主了。又有些笑話的意思:滿以為是個飛鴿牌的,沒想到成了永久,挑來揀去連自己村都沒走出去,有點兒太窩囊。有些可惜的意思:這般人才怎麼就嫁不到楊樹市呢?另有一些意思則是為了丁九順,有些羨慕的意思:這傻小子,怎麼就這麼有福?不用下地去種麥,來年地裏撿饅頭。——不,簡直就是白撿了個糧倉。有這花花朵朵的女兒替他生兒育女,還有她殷實的娘家給他墊家底兒,這小子的好日子怎麼說來就來了呢?還有一些意思自然是嫉妒:怎麼就便宜了他?怎麼就輪不到自家?
7
不用說,在我們楊莊村,葉小靈的婚禮是空前的體麵。因為覺得姑娘受了委屈,娘家就格外地想要排場。而丁九順這邊呢,也覺得有些對不住葉家,沾了葉家莫大的光,自然也是竭盡全力地想要華麗起來,彌補這個虧欠。前八個哥哥給幺弟湊了一份大大的禮錢,用到了新房布置和新婚酒席上,兩力會一力,婚事辦得就十分風光。
先說新房。毋庸置疑,新房是按葉小靈的意思布置的。打開始布置開始,村裏那些沒事人就一天一趟一天一趟往丁家跑。也難怪大夥兒稀罕,丁家新房的布置從頭到腳都和別人不一樣。因為是瓦房,講究些的人家最多打個頂棚,也就是用細竹竿兒打成小小的田字格兒,再鋪上一層報紙,就完了。可丁家的新房頂棚就與眾不同:全是用巴掌寬的木條兒,密密地訂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天花板,然後呢,在天花板上糊上了素雅的花紙。這樣又平整,又好看,又不怕老鼠。地板呢,一般人家也就是抹個水泥地麵。可丁家的地板用水泥鋪過了麵,還要再在這上麵用木條打出了荷花型的模子,在這荷花模子裏再鋪上一層混著石子兒的水泥,這時鋪的水泥就是用水紅色攪拌過的,在荷花模子裏鋪平了紅水泥,再用磨石機把這水泥麵磨平,最後還要用拋光機把磨平的麵兒再拋光。光得像鏡子一樣。這樣,朵朵荷花就盛開在了葉小靈的新房地板上。工匠說:這叫水磨石地板,是楊樹市的賓館才有的。——那時候還不興什麼地板磚呢。
看的人都傻了眼。是啊,要不是楊樹市有這樣的地板,怎麼會被葉小靈搬回我們楊莊呢?
在葉小靈的新房裏,人們還發現了兩樣新奇的玩意兒,一是煤氣灶。煤氣灶,那麼一個鋼鐵板兒,下麵一個鋼桶桶,就能噴出火?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丁九順給鄉親們試了一遍又一遍,人們才信了。還有一樣是馬桶。這也讓人大傷腦筋:這麼細白的瓷,在上麵坐一坐都覺得可惜了似的,怎麼還舍得用來拉屎撒尿?馬桶旁邊還放著一隻水桶,水桶裏盛滿了清水。丁九順告訴大家,這水是用來衝大小便的。把這水倒進馬桶後麵的水箱裏,再按一下水箱上麵的按鈕,嘩啦一聲,大小便就被衝走啦。大小便衝到哪裏去了?丁九順說下麵埋好了一條管道,直接通到了他們家的茅房。馬桶上麵為什麼還有蓋子?說是怕落灰塵,也是怕跑臭氣。
“多幹淨!”人們邊聽邊感慨,“真會想!”
“幹淨個啥,在屋裏整天放著個撒尿拉屎的東西,能說幹淨?”
“雖說是撒尿拉屎,你沒看人家的設備?隻怕比你家的碗還白呢。”
“再白也是用來撒尿拉屎。”
“那水直接倒進去不行麼?幹嗎要再倒進水箱裏,多折騰啊。”
“水從水箱裏衝出來,那勁兒才大……”
“哎,你們說,他們家的茅糞裏衝進了這麼多的水,”又有人想到了新問題,“那糞上到地裏去,還能有肥力?”
……
這種話沒個邊沿兒,到後來人們哈哈一笑也就完了。討論來討論去,人們得出統一結論:也隻有葉小靈這樣的屁股,才配坐在這上麵,說句刻薄話,丁九順就是把葉小靈睡了,也是不配坐在上麵的。這期間,我一直陪著葉小靈一起忙,忙什麼?去楊樹市買結婚用品。從枕巾枕套床單被罩的大件,到牙膏牙刷針頭線腦的小件,她都要堅持在楊樹市買。不僅買,而且要買好的。我們倆像螞蟻搬家似的,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才把東西置了個大概齊。到後來,我請假請的校長都直翻白眼:“到底是你結婚還是人家結婚?”
“人家結婚,”我皮著臉嬉笑,“我跟著學習經驗。我也總是要結婚的嘛。”
婚禮的前一天下午,我陪葉小靈在楊樹市的大眾浴池洗了個澡。那個澡,我們洗了很久。葉小靈動作很慢,一點一點地衝著全身的皮膚。我沒有催她一句。畢竟,這是她少女時代的最後一個澡了。
“二妞。”葉小靈叫我的名字。
她一叫我的名字,往往都是有比較鄭重的話,我連忙拎了拎精神:“哦。”
“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這個問題難度可是太大了。我沉默了許久,才想出了既不違心又不傷她的話:“那,可不一定。”
葉小靈微微一笑。
洗了將近三個小時,渾身都洗得緋紅,頭都有些微微暈眩了,我們才從浴池裏出來。朝更衣室走去的時候,我跟在葉小靈的身後,看著她圓潤的臀,纖柔的腰,秀氣的肩胛,濕漉漉黑油油的長發,想到葉小靈所有婚禮用品的名字都叫做楊樹市,她的心的名字也叫做楊樹市,唯有她這個人的名字她結婚對象的名字和她婚禮的名字卻叫做楊莊村時,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酸痛。
婚禮當天,我和葉小靈起了個絕早,去楊樹市最新興的溫州發廊去盤頭化妝。其實鎮上也有美發店,但是在葉小靈麵前,這個茬提也不要提。等到我們在溫州發廊收拾完畢,太陽才剛剛升起。我和葉小靈騎著車,走在楊樹市通往楊莊村的路上,默默無語。我側臉看了一眼葉小靈。冬天的微風裏,她眉毛黑濃,兩頰嚴白,雙唇血紅,如貼了一層硬硬的殼,有一種戲劇的誇張和滑稽,反而不如她素日的麵容鮮美和生動。
偶爾有路人和我們擦肩而過,會驚異地看她一眼。
“新媳婦。”
“可不是麼?新媳婦。”
他們悄悄地議論著。是的,在這鄉村的清晨,碰著這樣妝容的女子,不用懷疑,她一定是新娘子。那個清晨,我就和如此妝容的葉小靈返回在楊樹市通往楊莊村的路上,路的兩邊,是青青的麥田,無邊無際。葉小靈的婚服是一身紅套裙。那可是冬天,冬天的鄉下誰穿裙子就是找死,就是新娘子也不行。那時候,冬天結婚的新娘子穿的都是緞子棉襖。大紅緞子起著金色的花,又熱鬧,又俗豔。鄉下人麼,要的就是這個意思。可葉小靈就穿上了裙子,穿上了還就那麼合適。套裙整個是西式的,上衣裏麵套著黑色高領毛衣,下麵裙子裏套著黑色緊身毛褲,看著又暖和,又好看,又喜興。
那時候最流行用響器吹打,可是葉小靈沒要響器,就讓人提了錄音機放歌。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在鞭炮聲裏走出葉家大門的時候,放的是《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
臨出門前,葉小靈叫住了她媽:“媽,我的小屋子,給我鎖好,誰都別讓住。”
葉嬸點點頭,大哭起來。
從南街到北街,不過是五分鍾的路,葉小靈沒有推自行車,也沒有走路。她坐的是吉普車。這是第一輛因娶親而進我們村用的車。是二姨媽在楊樹市給葉小靈找的。我走在送親的隊伍裏,遠遠地看著楊樹市的送親車把葉小靈送到了她在鄉下的新房。葉小靈大紅的套裝襯著草綠色的吉普車,有著說不出的嬌豔宜人,又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麗和哀傷。
新婚之夜,沒有人鬧洞房。丁九順說葉小靈不準鬧洞房,於是丁家八個哥哥就像八大金剛一樣護住了新房。
“洞房不鬧,子孫不到。”有上年紀的人感歎。不過話說回來,就是葉小靈允許鬧新房,恐怕也沒人敢鬧。麵對葉小靈,沒人知道這新房怎麼個鬧法。
第三天,葉小靈和丁九順到娘家回門,我在門口看見了他們。她喜滋滋地挎著丁九順的胳膊,麵若桃花。
8
在葉小靈幸福生活的空當裏,再說幾句我自己。我的終身大事也有了重要進展。我戀愛了,戀愛的對象是楊樹市的人。這當然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一次,在楊樹市工作的一個師範同學結婚,我去送賀禮,她突發奇想,說她未婚夫的一個密友就住在附近,要我和他們一起吃個飯。“我把他介紹給你吧。”她說。我知道這事兒沒什麼指望,可拒絕了又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就說:“好。”
於是那天中午,我就認識了林輝。因為知道沒指望,所以我就格外大方,格外放肆,和他們天南海北,聊了個不亦樂乎。至於林輝長什麼樣,根本就不清楚——我從始到終都沒有正眼看他一下。看什麼看?看了也白看。有葉小靈為鑒,我才不討那沒趣兒呢。
第二天下午,我上完了第一節課,就把藤椅搬到了走廊上,蹺著二郎腿,坐在上麵開始訓一個遲到的學生:“哎喲,想不到你年齡不大,工作倒挺忙的,吃過飯後幹什麼啦?掃地、刷碗還是洗衣裳?割麥、收稻還是摘棉花?站好!小心我踢折你的腿!……噢,原來是午覺睡過頭兒了?那得恭喜你,你這人不會有什麼想不開的。能睡得著,還能睡過頭兒,就是心寬嘛。比太平洋還寬呢。不過麻煩你,在睡午覺之前通報我一聲,告訴我你準備睡過頭兒,好不好?……站直了,嚴肅些!笑什麼笑!你以為你是傾國傾城貌?再笑我就把你按到河邊,讓你對河水笑個夠!”
可那個調皮的男生還是在笑。我以一地之王的君威緩緩轉身,回頭一看,林輝來了,他嘴角流溢著抑製不住的笑容:“可真厲害。我說你嘴唇怎麼那麼薄呢。”
來了也沒什麼和他好說的。問他有什麼事沒有,他說在市裏呆著太悶,他來鄉下換換空氣。那就換吧,反正空氣又不收錢。和他胡亂聊了幾句,我就把打發他走了。第三天,他又來了,說想要些新鮮蔬菜,這個我家地裏多的是,我就帶他去采摘了些,又領他到附近的魚塘和荷池轉了一圈。路上,他問我的自行車怎麼沒鈴沒閘,我說:“沒鈴沒閘,到哪兒是哪兒。”
他笑得差點兒摔跤。
後來林輝就經常來了,後來林輝對我說,他就喜歡上了我這股二百五的勁兒。我說我和他之間根本不可能,我是鄉下丫頭,他說:“這沒關係,哪個城市人往三代數都是農民。”
這句話早就被人說濫了,我知道。可不知怎的,我這雙俗耳朵還真是喜歡聽。我還喜歡聽他說我二百五。而且,我覺得能喜歡我這二百五的人,其實也是二百五,和我挺搭的。於是,我們倆就湊成了五百。
再然後,他就領著他曾是農民的父母來我家提親了。這真是有心插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得承認,村裏人知道我找對象找到了楊樹市,都很吃驚。就像當初知道葉小靈要嫁給丁九順一樣吃驚。葉家人更是吃驚,葉叔葉嬸見了我,臉上都青不青,紅不紅的。我見了他們呢,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愧怍,仿佛自己偷了他們什麼東西。——是,我是偷了他們的東西,我偷了屬於他們葉小靈的那個最珍貴的理想。
而葉小靈見了我,最初也是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就大方起來,她問了我些情況,當她得知林輝不但家境良好自身健康,工作單位居然還是在市直機關時,把眼睛向北邊的楊樹市瞟了一眼,悠悠道:“他們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他們是誰?是楊樹市拒絕過她的那些男人?還是接受了我這樣鄉下女子的林輝這樣的男人?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這之後,我忙著談我的戀愛,葉小靈忙著過她的日子,偶爾在路上碰到,也隻是匆匆打個招呼,直到我結婚前夕,葉小靈挺著大肚子登門送賀禮,我們才算正正經經地見了久違的一麵。
因為懷孕,她有些浮腫似的發福,不過臉色還好。一般孕婦穿得都是拖拖拉拉的,葉小靈卻穿得很別致,胸下麵橫截了一下,打了許多褶子,寬寬展展,款式接近於現在的孕婦裝。我問她是不是在楊樹市買的,她一臉得意地告訴我,是她自己做的。
我們散淡地聊了一會兒。媽媽問她肚子裏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做B超了沒有,她說做了,是女孩。
“也中。過兩年離了手腳,再生個滿意。”媽媽說。
“也中”就是女兒。為什麼叫“也中”,有個典故。說是某家老太太最是重男輕女,每當兒媳婦們分娩完畢,她就第一個上去討信兒,問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她就苦著臉說:“也中。”若是男孩,她就把臉笑得像核桃仁,說:“滿意。”
在我們楊莊這個地方,頭胎生的不是“滿意”,這可是了不得的事。如果頭胎生個兒子,那就等於完成了課內作業,按一般規矩再生一個,完成一份課外作業就是了。再生的若是女兒呢,兒女雙全。若是兒子呢,是雙梁頂門。有會誇耀的婦人還故意蹙著眉發愁:“唉,又得蓋一棟房子,我這肚子怎麼那麼不爭氣,一個接一個的生兒子呢?”但若你頭胎生了女兒,先完成了那份無足輕重的課外作業,那就意味著你必須要繼續生下去,直到完成兒子這份課內作業為止。要不然,作為一個鄉下媳婦,你的卷紙這輩子都別想及格。
“不生了,我就要這一個。”葉小靈說,“男孩女孩都一樣。”
媽媽看了葉小靈一眼,不再吱聲。
送葉小靈出門的時候,我問她:“你那煤氣灶還用麼?”
“不用了。煤氣用完了,懶得去市裏換。”她做了個鬼臉,“閑擱著唄,反正也擱不壞。”
“那馬桶,你用著合適麼?”
“什麼呀。”葉小靈咯咯咯地脆笑起來,“得整天提水衝,挺麻煩的。隻有下雨天小解急的時候,我才用用。”
葉小靈送的賀禮是一束玫瑰花。這是我的新婚賀禮中,收到的唯一一束玫瑰。度完蜜月,我回楊莊探親,媽媽告訴我,葉小靈生了,果然生了個女孩。她親眼看到丁九順提著油條送上了葉家的門。——我們這裏老規矩:生了兒子,給娘家人送的報喜禮是燒餅。生了女兒,送的報喜禮是油條。
“唉,姑娘的罪長了。”媽媽道。
第二天,我買了雞蛋紅糖和一身小衣服,去看葉小靈。葉小靈先對我訴了一番生孩子的磨難,然後把臉轉向跑前跑後的丁九順。
“丁九順,我就要這一個!”葉小靈宣言,“絕不再生!”
“好,好,咱不生,不生。”丁九順笑得很慈祥,“咱說不生就不生。”
半年之後,葉小靈和丁九順帶著女兒當起了超生遊擊隊。
果然罪長。計劃生育的氣氛是緊張嚴肅的,效果是疏而不漏的,然而標語的風格卻是活潑多樣的,有正麵教育型的:“做社會新人,揚婚育新風。”有溫婉勸誘型的:“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有比較引導型的:“少生孩子多種樹,少生孩子多養豬。”更多的卻是這樣的疾言厲色:“上吊不奪繩,喝藥不奪瓶。寧可血流成河,不準多生一個!”“一胎生,二胎紮,三胎四胎——刮!刮!刮!”
在這樣的標語裏,丁九順辭去了郵遞員的臨時工作,帶著葉小靈當了超生遊擊隊,在外麵躲了七年。這七年裏,她除了又生了一個女兒之外,還懷了五次孕,做了五次B超,流了五次產。這七年裏,她家的大門總是上著鎖。有一次,路過她家的時候,我特意停下來,朝門縫裏看了一眼,裏麵的荒草已經長得有半米高了。
第六次,葉小靈終於生了一個男孩。
葉小靈夫婦領著三個孩子回到了楊莊,開始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當葉小靈拖大拽小,再次登上娘家的門時,葉家的狀況已經大不如以前。葉叔年老體衰,再也接不了什麼工程。三個兒子先後成家,存的家底兒已經倒騰得了個差不多。兒媳們又在旁邊緊眼看著,因此對於這個生活局促的女兒,葉叔葉嬸都有心無力,愛莫能助。
9
那天晚上,葉小靈帶著兩個女兒和正在吃奶的兒子上了我家的門。她的身材很明顯地臃腫起來,如林妹妹成了薛寶釵。而這豐腴又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她的衰老。但比起同齡的鄉村女人,她的姿色仍是勝過一籌的。不過她的窘迫也是明顯的:衣服顯然是很舊的了。臉上也起了微微的幹皮。
“你沒擦臉?”我問。
“‘大寶’用完了,還沒顧上買。”她說。趁媽媽和她說話的空兒,我忙去小賣部給孩子們買了些零食,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葉小靈的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葉小靈坐了很久,坐到小女兒都打了哈欠,才結結巴巴地表明了最重要的來意,她想借錢。五千塊。
“……二胎五千,三胎八千。東拚西湊地才交完了罰款……不想法子不成了,得過日子,得還債……我想……做生意……”她說,“……我,一年以後就能還你……最遲兩年……我保證。我,我給你打欠條……”
“想做什麼生意?”
“賣肉。”她說,“我早就想好了,賣肉。”
葉小靈的肉攤就是這麼擺了起來。後來,我問葉小靈是怎麼改變心意去當超生遊擊隊的,葉小靈淡淡地笑了:“還不是讓丁九順給哄的。”說丁九順先是唉聲歎氣,感慨著隻一個女兒,沒有兄弟姐妹,孩子長大會很孤單,對性格成長不健康。語重心長地勸葉小靈隻要再生一個,無論男女,能給女兒作個伴兒就成。話聽多了,葉小靈也覺得有理,就同意再生一胎。但是,等他們一跑出去,她就發現由不得自己了。第二胎又是一個女兒,丁九順不肯回去,說既然出來了,不如一直生到滿意,葉小靈堅決不肯就範,幾次要自己去醫院結紮,丁九順就苦苦哀求,說沒有個兒子,在這一代就斷了根脈,哥哥們都會罵他沒出息。又說在村裏行走也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怕被人罵做絕戶頭。
葉小靈不為所動,嘲笑他:“你思想意識這麼封建,這麼脆弱,這麼狹隘,可真是個農民。”
“我就是個農民,”丁九順翻臉道,“其實,你別掩耳盜鈴了,你壓根兒也是個農民,你這一輩子都是農民,是楊莊人,不是楊樹人。在楊莊村,隻要你不想被人踩在腳底下,隻要你不想給人落話柄,你就得生個兒子,不然,你就連一般的農村媳婦都不如。你要是真不給我生兒子,那我們就隻有離婚。我傾家蕩產也得再找個肯給我生兒子的女人,你看著辦吧。”
強了些時日,葉小靈就明白了:這個兒子,她的確是非生不可。不為丁九順,也為自己。在我們鄉間,就是這樣。有些東西人家有了你也有,那就是太平無事,兩不相妨,比如田地,比如房屋。有些東西人家沒有你卻有了,那你就略勝一籌,有了些許驕傲的資本,比如蜜蜂牌的縫紉機,兩千塊錢存款。還有些東西人家有了你卻沒有,那你就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了,比如媳婦,比如兒子。生不出個兒子,她葉小靈在丁九順這裏抬不起頭,在八個妯娌麵前抬不起頭,在全村人麵前都不抬不起頭。不僅如此,連帶她的娘家人都眼黑麵澀,臉上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