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靈病史(3 / 3)

認清了這個道理,葉小靈就別無選擇,勇往直前。一直懷到了第六胎,才把兒子生了下來。

“這個丁九順,他從一開始就把我當傻子。我是最便宜的媳婦了。”葉小靈又笑,“他說,我這一輩子都是個農民。我這一輩子還沒過完呢,我不信。”

我無語。葉小靈的事情總是讓我無話可說。經過了這麼一番挫磨,她居然還不信。她心裏的根芽居然還沒有死,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是誰說過:理想是我們的童年。誰沒有過童年,誰不是都在長大?可這個葉小靈卻硬是不肯長大。是誰又說過:理想是我們的傷疤。誰沒有傷疤?誰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可這個葉小靈卻硬是不肯好了這個傷疤忘了這個疼。她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啊。——這又正應了誰說的那句話:“忠實於理想,這真是既崇高又有力的一種感情。”我不知道葉小靈算不算崇高,但有力是肯定的了。

我不由得有些敬畏起她來。不過敬畏之餘,我又忍不住想:她再不信又能怎麼樣呢?她再有力又能怎麼樣呢?都已經決定操刀賣肉了,她到底還能怎麼樣呢?我沒有想到:看似落魄潦倒的葉小靈,看似無奈之中淪為屠婦的葉小靈,她即使身處於人生的最低穀,也沒有丟失她的方向。即使手握屠刀,她磨刀霍霍所向著的事物,也不是豬羊,而是理想。

10

要說,賣肉其實是個很有利潤的生意。尤其我們村子大,人多。一天賣半頭生豬跟玩兒似的。能賺多少錢不知道,看看周邊村裏那些賣肉的人就知道了:最早買摩托車,最早買小四輪,最早起二層樓,最早穿上楊樹市新款的衣服……

我們村子裏,也曾經有人起過兩次攤子,可硬是沒有長久擺下來,為什麼?風氣不好,愛欠賬。一斤肉五六塊錢,有不少人家去買時總覺得架手,手裏就是有錢也總想欠欠,托兩天再還,似乎能沾個什麼無形的光。這麼欠來欠去,對小本生意而言總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又不好意思催著要,資金周轉不開,就這麼給拖垮了。拖垮了兩個攤子,很多想接著擺攤的人就知難而退。好在我們村子因為離鎮上和楊樹市都近,要去買肉也方便,於是雖然缺了個肉攤,時間久了,也就不覺得缺了。

但是,葉小靈居然要去賣肉,這不免要讓我們村的人大跌眼鏡——不,鄉村人戴眼鏡的不多——那就是大跌眼珠子。

“欠賬怎麼辦?”葉嬸憂心忡忡地對我們說,“一年攤子三年賬呢。”

“她既然決定做了,就肯定想到了這一層。”我安慰她,“她會有主意的”。

其實我心裏也是十分惶惑。賣肉該是什麼人幹的活?我的想象裏,是光著膀子胡子拉碴的男人,粗粗黑黑,壯壯實實,身如鐵塔,聲如洪鍾,左肩搭著一塊油膩膩的毛巾,右手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利刃,目光噴火,氣勢逼人,讓人走到他麵前就自覺怯了三分。怎麼說呢?就是像《水滸傳》裏鎮關西,《三國演義》裏猛張飛,最不濟的也是《西遊記》裏的沙和尚或是《紅樓夢》裏的醉金剛倪二。至於女人去賣肉麼?怎麼著也得像是孫二娘吧。這些性格的人才能夠把那些後腿豬蹄和五花肉控血、分塊、掛鉤、上架,外麵罩著一方防蚊蠅的藍綠窗紗,誰來了就掀一下,道:“要什麼?要多少?”如果人家說要一斤,他準給人家切出得多一些,放到秤上一過,說:“一斤二兩。就這吧。”不容置疑地多賣出二兩肉——誰知道呢?多半那一斤二兩也還是一斤,那二兩也不過是虛擬的。這些把戲,這種營生,這種帶著血腥氣兒和霸道勁兒的活計,葉小靈,雖說她比以前胖了些,可她怎麼能夠嗆得住?她想到了這些難處麼?她真的行麼?事實證明,葉小靈不僅行,而且幹得還很不錯:人和攤子都收拾得齊整,大賬小賬都算得明白,價錢公道,又從不短斤缺兩。有句話是誰說來著:理想往往能產生讓人信服的美德。葉小靈人一站到那裏,就是一張最有力的信譽證書。酸是酸了些,可她的酸裏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誠懇,讓人覺得敞亮,安心,踏實。而葉小靈也似乎越來越熱愛這個職業。每天都需要去批發肉,葉小靈就每天趕往楊樹市,她不辭勞苦,樂此不疲。

不過,我一次也沒去她的攤上買過肉。聽媽媽說,她去買過一次肉,葉小靈說什麼也不肯收她的錢,說:“二妞借我的五千塊錢,要是存在銀行裏,那利息就夠吃多少肉的?”媽媽就再也不好意思去她那裏買肉了。想吃肉的時候,就由我下班時從鎮裏往家帶一些。

葉小靈是知情理的。不過,她也還是有挺厲害的一麵。一次,她本家嬸子來到葉小靈的攤上,想讓她給一塊板油。被葉小靈斷然拒絕。葉小靈說:“嬸子,不是我不想給你,隻是這個頭兒不能開。要是給你開了這個頭兒,一村子都是熟人,誰要我都得照樣給。你一塊兒,我一塊兒,一頭豬才多少板油?你好歹丟給我一兩塊錢,是個意思,讓我對別人有個交代。”那個嬸子不好說什麼,氣哼哼地扔下一塊錢,拿著板油就走,邊走邊說:“要塊板油就跟割你的肉似的。”葉小靈馬上笑著接口道:“你不把錢串在肋子骨上,我也不會心疼這塊板油。”一個莊子裏,什麼人都有。我媽媽這麼臉皮薄的有,那個要板油的臉皮厚的也有,不過這都在少數。多的是臉皮不薄不厚卻極會過日子的那些人,不說不給,也不說現給,就那麼拖著——像前兩次肉攤落下的毛病一樣,欠賬的人開始有了,且越來越多。

對於這個積弊,葉小靈果然早有心理準備,很快使出了相應的招數。

一天,出攤之後,葉小靈在攤子後麵的樹上掛了塊小黑板。黑板上寫著一串名字,都是欠賬人的。

“張三強兩斤五花肉,十一塊二。”

“劉素花一斤半排骨,七塊八。”

“陳六通五斤後腿,二十八塊……”

……

村裏人沒事,就會過來念叨念叨。見了欠賬的人免不了也要提提這茬:“改善生活啦還是家裏來客啦?看見小靈的黑板上,你家買肉啦。”

學生們一過,也會念叨一遍,然後再通知那家的孩子:“喂,你家買肉啦。還欠賬呢。”

孩子就不好意思了,回家說父母:“沒錢就不要買肉吃,買肉還欠什麼賬!”

日子久了,村裏人就戲稱那塊黑板是光榮榜。誰家上了光榮榜,上了幾天,誰家從來沒上過,誰家上的時間最長,誰家兒子昨天定親,怕親家看見光榮榜上的名字,連忙就把欠賬給清了……買肉本來就是我們村民們經濟生活的一件大事,這個小黑板可算是我們村最新的經濟新聞。作為新聞的主播,葉小靈可謂鐵麵無私。除了她的娘家人,誰欠賬她都要在小黑板上掛名字,丁家那些兄弟也不例外。

日子久了,上光榮榜的人就越來越少,直至沒有。小黑板卻依然掛著。空落落的不好看,葉小靈就沒讓它閑著。便從報紙上抄寫點食品小常識,到端午節時,她一邊賣粽子一邊在黑板上寫“什麼是好粽葉”“選糯米的竅門”,中秋節她寫“什麼是好月餅”“糖尿病人吃什麼月餅合適”“吃了月餅胃滯了怎麼辦”,春節的時候她寫“怎樣選木耳”“怎樣選銀耳”“怎樣選黃花菜。”當然最多還是關於肉類的知識,如“如何辨別注水肉”,“如何辨別新鮮肉”,那天,我路過她的肉攤子,看見一個老頭在認真地念,其他幾個老頭在認真地聽:“新鮮肌肉有光澤,紅色均勻,脂肪潔白……”

葉小靈的肉攤,越來越有文化氣息了。如果說村委會是村裏的政治中心,那葉小靈的肉攤無疑就是我們村的經濟文化中心。楊樹市裏最好的肉攤也無非如此。每當看到葉小靈的肉攤,我都忍不住會想:一個人要是有了理想,賣肉都會賣得與眾不同。我還想起了一句誰說的話:理想是一個人心上的太陽,能照亮他生活的每一步。還有一句誰說過的話:對於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沒有一個地方是荒涼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他都能充實和豐富自己。對了對了,好像還有一句說得也挺好:有理想的人,生活總是火熱的。

丁九順的運氣也水漲船高地好了起來。一年之後,村委會換屆選舉,丁九順因為文化程度高,能寫會算,被選成了村民理財小組的組長。可別小看這個位置,因為離楊樹市近,一個食品廠和一個服裝廠新近在我們村買了地,我們村的賬上有了將近二百萬的錢,可是肥著呢。理財小組是專管給村班子成員要報賬的發票審核簽字,很有權力,也很有麵子。不過,無論在外頭怎麼風光,丁九順都不敢像我們村別的男人一樣回家對老婆耍大牌。他耍得起嗎?他的好日子全指著葉小靈呢。

11

都知道葉小靈的日子過得講究:每頓飯都要用盤裝菜。這可是個大儀式。在我們楊莊,隻有重要的客人上門的時候,才會用盤子裝菜。好馬配好鞍,一旦動用盤子裝菜,那菜式也是絕對不能馬虎的。沒有幾道葷幾道素,是不敢吃說吃盤碟的——對,我們楊莊就是這麼個說法:“吃盤碟。”

可葉小靈就不同。她早上吃個鹹菜,也要用盤裝。晚上吃個饅頭,還要用盤裝。再別說吃什麼炒雞蛋燉排骨了。總之,隻要是吃的東西,能用盤裝的,她就要用盤裝。於是人們見了丁九順就會打趣:“九順,你的日子過得多適意,整天吃盤碟呢。”

丁九順嗬嗬笑著。不應答。

葉小靈的講究地方還多著呢,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她是第一個在我們村使用電水泵的人。在這之前,村裏人用的都是小壓泵,也就是用手工壓泵壓水。小壓泵其實就是一個微型水井,上麵用幾層皮蓋子緊緊封著,壓水的時候,先往皮蓋子上麵倒一瓢引水,給它一些壓力,然後啟動一旁的杠杆,上下壓動皮蓋子,地下的清水就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多少年了,我們豫北平原的人都是這麼吃水的。可葉小靈就把它改革了。她讓丁九順買了一個小發動機,裝在了壓泵上,需要用水的時候,用發動機的插頭往電源上一插,水就汩汩而出。

“這就是咱們楊莊的自來水。”葉小靈對人這麼介紹,“不加漂白粉,純天然地下礦泉水,比楊樹市的自來水質量還高呢。”

後來,我們村的很多人家都開始用電水泵了。

不過,葉小靈也落下了不少笑話。那個馬桶就不用說了,比那個馬桶更有趣的笑話還有一個。我前麵說過,我們村的人平時都不上大門,誰來誰推。葉小靈說這不好,不禮貌,也不安全。她說她喜歡隨手插門。可堂屋離大街遠,別人要是叫門聽不見怎麼辦?她就裝了門鈴。門鈴不大,不過是個紅色的按鈕。一按上去,就會發出一個普通話女聲兒:“您好,請開門。”如果一遍一遍按下去,那個女聲兒就會不知疲倦地複述:“您好,請開門。您好,請開門。您好,請開門……”

這個門鈴自打裝的第一天起,就成了整個楊莊小孩子們的玩具。孩子們有事沒事都要跑到那裏按三遭。街坊們說,有時候,深更半夜還會聽到那個女音鬼一般的語調:“您好,請開門。”

一個星期之後,葉小靈讓丁九順把門鈴拆掉了。門依然還插。她讓丁九順在鐵門環下方訂了一塊鐵皮,誰來就拍門環,鐵門環打擊在鐵皮上,“啪啪啪,啪啪啪”,效果也很不錯。不過,孩子們見了葉小靈,總要很孬種地嘀咕一句:“您好,請開門。”“小靈,你在外躲計劃生育的那幾年,可沒法子講究了吧?”有人曾這麼問。

“就是那幾年,”葉小靈繃著臉,嚴肅地說,“我也從沒有當著人給孩子喂過奶。”

葉小靈的生意越做越順,周邊村子的人都來她的攤上買肉,有時候一天能賣一頭豬。兩年之後,葉小靈把錢還給了我。她的自行車也鳥槍換炮,發展成了摩托車,她的心靈手巧更隨著經營的拓展而錦上添花,全麵綻放:做各種各樣的小菜配著賣,到了立夏立秋這些節氣的時候再配些餃子餡賣,兼賣些零食,又進了台烤腸機……又過了一年,葉小靈的攤子又添置了絞肉機和兩個冰櫃。攤子也變成了門麵房,仍然在二道街和中街的交彙處,坐落在村委會對麵。她的門麵房左邊是個小賣部,右邊是個藥店,是這條中心街的中心。

在門麵房的外牆上,葉小靈油了一塊很大的黑板,寫的內容更多了。主要有這麼幾個版塊,首先仍然是一些生活小知識,不過內容已不局限於食品方麵,而多了些保健方麵的內容,什麼“爬行的好處”,“孩子怎樣防暑度假”,“老人心理六需求”,“頸椎病對枕頭很挑剔”,“鼻炎患者慎開空調”等若幹,欄目名稱是“生活小貼士”。二是楊樹市的簡明新聞,如“著名影星唐國強來我市拍戲”,“我市盆景公園新近落成已對廣大市民開放”,“本年度我市十大傑出青年已經新鮮出爐”等若幹,欄目名稱是“新聞快報”,第三個版塊是些小幽默,欄目名稱是“快樂雜燴”,葉小靈摘錄的都是一些有趣的對話或者段子。如“一對夫妻經常吵架,一吵架就摔餐具。隔壁鄰居聽見了,問他們:你們準備什麼時候離婚?如果你們還有兩三年才離婚,我打算開一家餐具店”。或者是“一對曾經交往了數年的情侶幾年後相遇,女人說:希望你快點結婚,生個女兒,我叫我兒子去追你的女兒,咱們攀個親家。男人說:你兒子的媽拒絕了我女兒的爹,我女兒的爹怎麼會答應你兒子的媽呢!”

最後一個版塊是一些精短的散文,這個欄目名稱是“文苑擷英”。如什麼《有一種愛,隻能欣賞》,《那一刻》,《激情燃燒的月夜》等等,有時候還會出現一首諸如此類的小詩:夢,總不夠漫長

可是我們需要夢想

情,總是讓人受傷

可是我們還念念不忘

雨,下得再漂亮

可是我們仍然喜歡陽光

你,雖然不在我身旁

可是我從未將你遺忘……——是,我當然知道這些小幽默都很粗淺,這些小文章和詩寫得也都很不怎麼樣,可是你想想,這些東西可是出現在我們豫北鄉下的一家肉店的牆上啊,已經很不容易啦。怎麼說呢?簡直就可以稱之為奇跡。

被稱為光榮榜的那塊小黑板當然也還在,不過隻在一邊兒掛著,偶爾有人記賬,葉小靈依然把那些人的名字大大地寫在上麵。

12

新一屆的村委會換屆選舉來臨時,丁九順出事了。因為選舉之前,上一任領導班子的賬目必須進行離任審計,需要村民理財小組組長丁九順簽字,但是丁九順發現許多票據都有問題,不肯簽。於是,兩天之後的一個夜裏,在去小賣部買煙的路上,丁九順遭到了一頓暴打,右小腿都被打折了,據說還會落下後遺症。

“命,命,天管定。”媽媽說,“看來小靈注定得找個右腿有毛病的。”

葉小靈的肉店關門兩周。丁九順住進了醫院。我們楊莊村表麵上秋波無痕,地底下卻濁浪滾滾。誰都知道這是什麼人幹的。丁家兄弟要報仇,他們報仇的方式是讓丁九順參選。八個哥哥如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開始在村裏為他們的弟弟拉選票。

政治這東西就是這樣,裏應,還需外合。丁家人需要外合的對象就是我們楊莊村的廣大人民群眾。黑夜給了群眾黑色的眼睛,群眾的眼睛卻比黑夜裏的剛剛換上新電池的手電筒還要光明。他們都知道村賬上的錢是全村人的,因此也是他們自己的。這麼大一筆錢,要交給一個有理由讓他們放心的人看管,才不會讓他們吃太大的虧。而這之前,丁九順不畏權勢勇於鬥爭的傑出表現恰合民意,於是,丁九順,這個打著石膏板暫時失去正常行走能力的弱者,如一塊巨大的海綿,盡情地汲取了我們楊莊村廣大人民群眾含蓄而豐沛的同情和信任。

後來,我聽媽媽說,葉小靈對於丁九順參選的事情也表現出了超常的積極。主要行動在兩個方麵:一是對內。丁九順的八個哥哥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禮遇:每天每家,葉小靈都要親自上門送一斤肉。一家一斤,那可是八斤,好幾十塊錢呢。二是對外,她的肉攤開始以批發價向全體村民供貨,算賬的時候除了贈送一塊板油外還另有優惠:五毛以下的零頭忽略不計。

半個月之後的村委會換屆選舉大會上,拄著拐杖的丁九順以高額票數當選了村委會主任。

“以前隻知道小靈是個城市迷,沒想到還是個官迷。”媽媽笑道,“看來在咱們楊莊村,還是後一個更容易些。”一朝君子一朝臣,一代江山一代新。我們小小的楊莊村,也是如此。

丁九順當選之後,我們村的變化漸漸大了起來。比如,村裏建了圖書室。其實圖書室以前就有,是上麵讓做的,卻不過是擺擺樣子。但丁九順上任之後,圖書室就紮紮實實地辦理了起來,葉小靈就是圖書室管理員,上午賣完了肉,下午她就來圖書室坐著,讓人登記,看書。書不是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書,而是新書。市麵上什麼書暢銷這裏就有什麼書——這當然是葉小靈的功勞。村裏還成立了棋牌室,讓那些沒事兒坐在大街曬太陽的老人們都有了去處。再比如,村委會大院裏修了個燈光籃球場,又造了座假山,還栽了幾棵棕櫚樹,開了一塊小小的草坪。再比如,上麵讓整修村容村貌,村委會就要求家家戶戶在大門前的空地上種鮮花,月季,死不了,金盞菊,蝴蝶草什麼的。從春天都秋天,都是姹紫嫣紅,青蔥翠綠,一番賞心悅目的景象。

但讓我們村有本質變化的,還是在丁九順上任的第二年,我們村的四條道路都全部修了一遍。都修得很寬,很平,還裝了花枝般的路燈,一到晚上,每條路上的路燈都會亮起來,如一朵朵巨大的玻璃牡丹。——在城市裏這也許是最平常的了,可這是離楊樹市十裏的楊莊村啊,這路燈就顯得異常璀璨,異常鮮豔,異常明亮,異常炫目。對了,路燈下麵還安置有垃圾桶,都是小青蛙形狀的。一隻隻小青蛙天真無邪地張著大口,稚拙可愛的樣子讓人心疼。

不過最有意思的還不是路燈和垃圾桶,而是這些路的路名。我們的一道街名字改成了解放路,二道街的名字改成了民主路,三道街的名字改成了自由路,中街呢,改成了幸福路。還立了藍底白字仿宋體的路標。——看出來了吧?楊樹市四條主街的名字,全被我們村借用了過來。

我們村越來越漂亮,接待上級檢查的任務也越來越多,無論哪一級領導,看到我們村的燈光籃球場、圖書室、棋牌室和家家戶戶的小花園之後都會讚不絕口:“不錯,不錯。你們這個村啊,發展得很全麵。幹部的工作思路很清晰,不僅重視經濟建設,還很重視文化建設,不僅重視物質文明,還很重視精神文明。同時還舍得投入,狠抓落實,效果就很明顯。真是兩手抓,兩手都硬!”

一天晚上,一個領導開車路過我們楊莊,看見我們輝煌的夜景,大吃一驚,對丁九順說道:“村路修得這樣氣派,簡直就是小楊樹了!你就是這小楊樹的市長!”

從那以後,村裏人就開始把丁九順叫成丁市長,而葉小靈呢,自然就是市長夫人了。

一天,我回家探親,晚上沒有走。媽媽讓我去小賣部買鹽,買完鹽,往家裏走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前麵有一個身影在緩緩地動著,動得很慢,是散步的樣子。這深秋的夜晚鄉村,風涼如刀,誰會去散步呢?我加快腳步,走到了那人的前麵,往後一打量,果然,是葉小靈。

寂廣無人的幸福路上,氤氤氳氳的路燈下,葉小靈悠悠地晃著。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一切,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看到。仿佛視線很遠,又仿佛隻在自己的眼眶之內。仿佛在行走,又仿佛在夢遊。仿佛在欣賞,又仿佛在沉醉。

我突然明白了:我們村建成了這樣,其實都是葉小靈在主謀。她之所以積極地支持丁九順參選,就是為了把丁九順推上村委會主任的位置後,自己能夠站在幕後,來充當楊莊的首席設計師和核心執行者。她要通過丈夫的權力,把楊莊建設成她想象中的樣子——想象中的城市的樣子——楊樹市的樣子。

楊莊村,其實就是她的城市。

她一個人的,虛擬的,城市。

我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葉小靈也看見了我,我們相視而笑。

我朝她點點頭,做出家裏有事的樣子,加快腳步離開了。我不忍再打擾她。我要讓她好好做夢。做這個隻屬於她的,真實的美夢。

13

都說葉小靈現在越來越有意思了。她仍然無論冬夏都穿著熨熨帖帖的衣服,梳著整整齊齊的頭發,腰上仍然束著雪白的荷葉邊兒圍裙,胳膊上仍然戴著雪白的棉布袖套,眉清目秀地站在那裏。有人來買肉的時候,她仍然是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從案板上的紗蓋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問來客:“你要點兒什麼?”用的仍然還是標準的普通話。——這些都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不同的是,她越來越喜歡和人聊天了。當然,用她的話說,這叫溝通和交流。她說她打算向村委會提議,由她對全體村民進行有計劃有步驟分批分次的普通話培訓,培訓結束之後,還要舉辦以“暢想楊莊”為主題的演講比賽。她說她還想把黑板報變成彩印小報,報名當然就叫《楊莊日報》,每天一期,村民們人手一份。她說我們楊莊還應該有電視台,讓楊莊村的村民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她說還應該舉辦老年秧歌舞大賽,青年卡拉OK大賽,讀書大賽,模特大賽……後來,她把這些想法總結成文,題目叫《我的若幹建議》,一共有二十二條,抄錄在了肉店外麵的大黑板上。

對她這篇文章,媽媽說,我們村的人看也看了,讀了讀了,議也議了,卻都沒有什麼反應。

“這些建議不好麼?”我問媽媽。

“好呀。”她說。

“那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冷淡?”

“我看你也是迂了。”媽媽瞪我一眼,“這些東西再好,也是葉小靈賣的那些涼調小菜,不能當飯吃。咱莊稼人,有米有麵才最主貴。整天忙乎那些玩意兒,地早就荒了。”

“人家葉小靈就不怕地荒?”

“她早就把地包出去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我相信:對於葉小靈,肯定還會有些什麼東西,是我所不知道的。因為我沒有理想。——是的,即使老天將我拔苗助長,讓我嫁到了楊樹市,我依然同以前一樣,隻是偶爾會有一點點卑微的念頭,而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有理想的人和沒有理想的人,當然是不同的。是誰說過:理想是指路的明燈。是誰又說過:有理想的人,生活永遠閃射著光芒。葉小靈的心裏有一盞明燈,因此,從理論上講,她和她的肉店自然都應該閃射出一種特別的光芒。

也因此,每次從葉小靈的肉店門口路過,我都會想象一下她賣肉時的樣子:挺胸平肩,脖頸修長。應該有點兒像天鵝。至於那些肉,怎麼說呢?也該有些像天鵝肉吧。一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我碰到了剛從楊樹市批肉回來的葉小靈。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她眼角生出了很多細細的皺紋,臉上搽著厚厚的護膚霜,在耳根那裏形成一個黃白鮮明的斷層。——她老了,卻還是比一般的農村婦女講究和精致。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晶晶的,精神很好。我們閑聊了幾句,我突然想起問她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你當初是怎麼想到要擺肉攤的?”

“那些年,躲計劃生育,不是人過的日子,”她笑了笑,眼圈突然紅了,“多少次,我那大姑娘看見肉攤上的生肉就走不動,問我:媽,什麼時候咱們才能好好吃頓肉啊?那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等日子安穩了就擺個肉攤,讓孩子想什麼時候吃肉就什麼時候吃肉。哪怕我的攤子不賺錢,隻要能供得起我孩子吃肉就行。現在總算不虧孩子們的嘴了。還有,”她頓了頓,“不怕你笑話,我想著,要是每天都批發一次肉,就能每天都去楊樹市走一趟。”

“挺好的。”我笑笑,說。我知道自己隻能這麼說。

“是挺好的。”葉小靈也笑了,“我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隻好打量著葉小靈嶄新的“大洋”摩托車,誇讚著。在她摩托車的車簍裏,我赫然看見一張今天出版的《楊樹日報》,還有一份《讀者》——《讀者文摘》早已經改名叫《讀者》了。此外,還有一束水靈靈的鮮花,是玫瑰。——對不起,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關於理想的格言:一句是:理想,神聖的美,你在苦命的人心中萌芽!另一句是:理想,能給天下不幸者以歡樂!沒錯,就是這麼兩句。句末用的都是大棒槌似的感歎號。

一個賣豬肉的農村婦女,她的車簍裏居然放著一張《楊樹日報》一份《讀者》和一束玫瑰,她還說她幸福。我的眼前久久浮現著這個情形。這個情形似乎十分動人。可我隻能說,在動人之餘,我更多的感覺是難過,非常難過。

14

那一天,林輝下班回到家,滿麵笑容地對我說:“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們村不是叫什麼小楊樹麼?很快就要變成大楊樹了。”

“什麼意思?”我糊塗了。

林輝解釋說,市裏早幾年前就做了規劃,想依托老城、開發新區,科學擴張,滾動發展。可北麵是結結實實的太行山,要發展隻能向南。今天消息剛剛下來,省裏已經通過了市裏的思路,決定在市南開發新區。到時候市區的主要幹道都要朝我們村的方向長線拓展,黨政機關、中心汽車站、理工大學和師專都要向南遷移,楊樹市的發展舞台馬上就要搭在我們村這裏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尋思了尋思,“在規劃圖上,你們村的東麵是座五星級的賓館,西麵是個音樂噴泉廣場,南麵是市政大樓,北麵是檢察院和法院。”

“那,我們村呢?就在中間?”

“傻瓜。現在你們村自然是中間,”林輝拍了一下我的頭,“到時候自然就拆遷了,給你們蓋個移民花園,保證每家的房子都動靜分區,幹濕分離,雙氣入戶,雙廳雙衛雙陽台,二十四小時物業服務,出門就是超市、公園和菜市場……”

我越聽越懵。懵懵懂懂中,腦子裏閃現出的第一個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葉小靈。應該說,她的理想很快就要實現了,而且是不用她自己費絲毫力氣的真正的實現,多少年來,她整天想的盼的不就是這個麼?對她來說,這該是件好事吧?天大的好事。可我腦子裏突然又湧出一個問題:一個實現了的理想是不是就像一個活到了頭兒的人?實現,便等同於死?對於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理想突然死了,她還會感覺幸福嗎?

我不敢想下去了。周末,我回了一趟楊莊。和媽媽打過招呼之後,我在門口無所事事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地朝幸福路的中心走去。

葉小靈的肉店在那裏。

葉小靈正在店外寫黑板報。題目是“節日,裝扮一個健康的家”,已經用彩色粉筆寫好了,還鑲上了水波紋的邊兒。葉小靈正在寫的是內文,一筆一畫,橫平豎直,她寫得很認真,寫的姿勢也很好看。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都沒有上學,就都在她身邊圍觀,一邊齊聲念著:“……現在過節,市場上的飾品特別多,有塑料的,陶瓷的,毛絨的等等,但是我們得知道,材質多,隱患也就多哦。比如,塑料玩偶的顏色鮮豔,但有些材料中可能含有鉛,鎘……”

孩子們聲音停頓了,葉小靈指著“鎘”字轉了身:“念鎘,g——e——ge……”

站在凳子上的葉小靈遠遠看著,像一個老師,像一個聖徒,也像一個牧師。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一個由大到小的圖景:楊樹市的中心是我們村,我們村的中心是幸福路,幸福路的中心是這個十字口,這個十字口的中心是葉小靈的肉店,肉店的中心是葉小靈……而葉小靈,她可知道,自己正是楊樹市的中心?不,是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

看見我,她笑了,從凳子上跳下來:“做什麼?”

“買肉。”我慌忙說。

“炒菜,還是做餃子?”

“做餃子。”

“多少?”

“一斤。”

“你等著,我給你些五花肉,其實瘦肉不好,做餃子餡不香……一會兒我給你把肉絞絞,絞得碎碎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給我選定,稱好。

我猶豫著,終於還是把林輝傳達的信息告訴了葉小靈。

葉小靈的臉像花一樣絢麗地盛開了一下,隻一下,她盛開得是那麼短暫,如同煙花,然後,她的臉一下子灰暗了。住了手,她怔了怔,搖搖頭:“不可能。”

“千真萬確。”我說,“林輝把文件都帶給我看了。”

“那我們村的人就都成楊樹市市民了?”有孩子在旁邊問。

“是。”

“我們也能不花錢就住單元樓了?”

“是。”

孩子們轟一聲尖叫著散去,我知道,他們很快會把這個消息傳遍楊莊村的每個角落。

葉小靈沒有說話。她把那塊肉放到案板上,開始剁起來。剁的聲音很重,很有力道。有好幾次都沒有剁住肉,隻是在案板上空剁著,咚咚咚,咚咚咚。

“小靈,不用剁。”我說,“你不是說絞絞就行了?”

“讓我剁吧,”她說,“剁的味道香。”

咚咚咚,咚咚咚,一刀刀,一刀刀,葉小靈在案板上不停氣兒地剁著,剁著,似乎每一刀都要把案板剁碎。

“我還是拿回家自己剁吧。”我說。

葉小靈不語,她仍然一刀一刀地剁著。一刀緊似一刀。店裏的其他人都愣愣地看著葉小靈。不知道剁了多久,隻聽“咚”的一聲大響,刀深深地卡在了案板裏。

葉小靈拔了一下,沒有拔出來。

葉小靈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

15

後來,我們村的人都變得忙碌非常。有的慌著找關係想包下一段道路工程,有的在打聽門路想承攬一些綠化項目,還有的到處湊錢要買前四輪後八輪的大卡車,準備到時候運送基建材料。更多的村民則在自己的院子裏急著加蓋房子。都說早早多蓋些房子,到了拆遷的時候,就能多得些政府的賠償款。

不過,聽說葉小靈反而清閑了下來。聽說她再也不去楊樹市批肉了,這個活兒交給了丁九順。她也不再辦什麼黑板報。每天,她早早地賣完了肉,就關店回家。回家幹什麼呢?看電視,吃飯,睡覺,找人打牌。

後來,聽說葉小靈越來越胖,越來越懶,飯也不好好做,連衣服都不好好洗了。聽說丁九順已經放出話來,說她要是再這麼下去,他就把她放到肉店裏,當豬賣了。

我們村裏人都說:葉小靈的病,好了。不過,我們村裏人又說:還不如她病著呢。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葉小靈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有些怕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