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角
1
陳雙一拐進巷口,就看見緊挨著自家院子的那個二道街十字口上,有一座描龍畫鳳的靈棚正在富麗堂皇地搭起來。幾身白衣服在靈棚周邊兒走來走去。明知道不是自己家的事,她的心還是往裏揪了揪。她加快了腳步,到了靈棚邊,看清楚有一個穿全孝的是西邊隔幾戶的街坊張家的大兒子。兩人打了個照麵,這個領銜的孝子莊重地點點頭:“回了?”
“回了。”陳雙也點點頭。
“咋回的?”
“坐車。”
每次回家,見人都免不了這兩個回合舊話,然而今天這番話因了孝衣而說得格外肅穆。陳雙腳步頓了頓,瞥了一眼靈棚裏,靈桌還沒供起。想道句節哀,再想想還是罷了。雖然說說是不會錯的,可這麼不知所以地說出來,終是太潦草了些。
一進大門,母親已經在院子裏巴巴地站定,說:“我約摸著你快到了,妞妞在屋,飯沒做。我得去張家招呼。人家昨兒一大早就來磕頭了。”陳雙看了一眼母親。母親穿著一件月白棉襖,棉襖是收身的,緊緊地箍在她已經很有些規模的腰上。襖領和襖袖上都鑲著俏俏的紅緞子邊兒。右襖襟上還開出一斜溜鮮豔的花來。這衣服陳雙沒見過,應該是新做的。說六將七的人了,還這麼有心勁兒打扮。陳雙沒說話。
母親有些不自在起來,轉身進了衛生間。
“誰沒了?”陳雙說。
“老張媳婦。”
“哦。”陳雙答應。這是老規矩。遠親不如近鄰。哪家沒了長輩,第一件事是在大門口掛起兩條麻錢串麻錢的白紙招魂幡兒,第二件事就是遣出孩子們去給東鄰西舍磕頭,借桌椅,借板凳,連帶借人。男街坊裏找幾個老到的坐禮桌,記賬簿,吩咐廚師買菜做飯,安排雜役洗碗打墓。女街坊裏找幾個老到的待賓客,送茶水,收禮品,扯孝布。一個頭磕下去,受跪的人就是手頭有再緊湊的事,隻要不是人命關天,就得撂擱下來,奔到這家。
“要不你也別做飯了,一會兒帶妞妞也跟著吃去。反正咱付了禮的,大燴菜,肉可多。”母親在衛生間說。陳雙看見她斜睨著眼一邊照著鏡子一邊往頭上噴著潤發水,左一下,嗤。右一下,嗤。
“我不去。”陳雙說,“怎麼沒了?”
“腦溢血。”
“多大了?”
“七十八。”母親說,“也夠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一隻灰色的長尾巴鳥飛過院子上空,陳雙追著它看,但它很快就沒了蹤跡。
“明兒辦事。”母親走到大門口又折回來,“今兒響器班要耍大戲,大梁莊的響器班呢。劇團裏的幾個老姊妹要來,你聽著點兒門。”
陳雙答應著進了屋,見過女兒,換上圍裙,開始做飯。一邊做飯她一邊回想著張老太太的樣子。她矮個子,扁平的臉,常年一件藍褂子,春秋天罩毛衣,冬天罩棉襖。藍褂子是立領的,嚴嚴地護著脖子。然而到了夏天,一穿低領的汗衫,就會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暗紅的傷疤,大蚯蚓一般。聽母親說,那是早些年,老張和她鬧離婚,她自己在自己脖子上劃的。她經常蹬著一輛暗紅的小三輪上街,回來時車鬥裏就裝著各種各樣的菜。她一邊向前騎一邊回頭不住往車鬥裏看,一百個不放心的神情。那天正碰上陳雙站在門口,問她看什麼呢?她道:“怕菜丟了。真的丟過呀。那麼大一隻雞,五斤八兩,生生就給偷了。”還有那麼一次,陳雙在賣報紙,她也過來賣紙箱,為了二兩多秤她和收廢品的老頭計較了半天,末了老頭說她:“你當過裁縫吧。”陳雙問這話什麼意思,她搶著解釋:“說我會認針唄。這認針就是那認真。”然而她終是有些不好意思,結完賬又戀戀不舍地搭給那老頭兒一個易拉罐。“是健力寶的,值一毛二呢。”她看著老頭把易拉罐一腳踩癟,忍痛割愛地說。
也就是個最一般的老太太,和許多小縣城的女人一樣。陳雙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疼孫子嫌媳婦嘮叨兒子倚靠丈夫。不怎麼巧,心眼也不多,一斤米隻做一斤米的飯,捏不出別的褶子。當然也不是一味老實,秋糧快熟的時候,趁黑到城邊的地裏掐幾穗嫩玉米也是常有的事兒。若是她家裏的煤球爐滅了,想要去哪家借個火,是一定會抄個生煤球過來的。當然別人去她家借火也得守這個規矩,不然那塊煤球就會窩在她心裏,窩成一個煤球爐子。心裏頭不怎麼嚴實,也不怎麼寬展,手頭上不怎麼鬆弛,也不怎麼窘迫。夏天的衣服上了五十,春秋的衣服上了一百,冬天的衣服上了二百,都是一項大的經濟工程,是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的。平素裏買一蔥一蒜都會翻撿半天,可是切出來的時候卻是如椽賽梁,做到鍋裏更是五大三粗,不怎麼著意去調弄味道。於是做出的飯菜盡管不短什麼,卻沒有外麵飯店裏那種撲鼻的香氣,讓人吃了幾天就會索然。然而一直在外麵吃的時候,也會令人想起她的飯菜,覺得她的手藝也還是有耐人尋味的地方。
這麼一個家常的女人死了。她今年七十八。喜喪的標準是八十。她不到八十,然而四舍五入,也算蹭著了邊兒。母親說得不錯:也夠了。她可以想象到張家的情形:哀痛總是有的,當然也無需太長久。但因為她死得毫不拖延,這突兀就把人的哀痛給擱到了懸崖上,總是要凜冽一下。“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感覺就愈加強烈。不過看到家裏人哭得太難收拾,肯定就會有人來勸:想開些,走得這麼利落的人其實不受罪,是有福氣的死法。不然活下來又能怎麼樣?無非還是過一天少三晌。若得了不好治的病,上開刀下鋸腿中間再插上一堆管子,還不如這麼幹幹脆脆地走呢。——不過,真要到了活下來的情形,還會有話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好歹有這麼個人在,就什麼都有了。世上萬般財,人是主心骨兒。”總之是囫圇話兒圓著旋,怎麼旋都有它的道理。
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七十八,如果到了七十八又該是什麼樣子。這麼漫想著,陳雙切菜的手不由得也鈍起來。正恍惚著,口袋裏的手機發出了叮鈴鈴的短信提醒,打開,是秦。短信問她:“到家了麼?過馬路,左右看,紅燈停,綠燈行哦。”陳雙失笑,回他:“謝謝領導關心,托您的福,已經安全到家啦。”都是成人男女,發短信的時候,卻一個“哦”,一個“啦”,宛若孩子,帶著些輕浮,也帶著些親切。這輕浮和親切自然都是有意味的。——現在,秦的身份對她來說很繁雜,按從近到遠的時間排:一、 對她有想法的已婚男人。二、 她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市教委的副主任。三、 師專時的初戀情人。
陳雙繼續翻著短信。上麵一條是她在公共汽車上接的,關於母親。“聽說阿姨在市裏談了對象,恭喜。周末回來麼?回來的話就見個麵吧。”發信人是她法律意義上的姐姐。同父異母。她從未叫過她姐姐。而“阿姨”則是這個姐姐對母親最客氣的稱呼了。陳雙看著這條短信,陷入另一場恍惚。直到妞妞開始叫囂著“餓死了,餓死了,”她才從恍惚中拔出腦子。
出門倒垃圾的時候,一個穿著大紅羽絨服的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突然截住了她。
“哎,打聽一下,今天的響器班是不是大梁莊的?”紅羽絨問。
“是。”陳雙說,“要來看哪?”
“哦。”女人答應著。孩子朝陳雙呃呃著伸出手。這個孩子很白淨,眉眼疏淡,在猩紅色的鬥篷裏雀躍呢喃,對陳雙傾吐著莫名的熱情。陳雙本想摸一把孩子的臉,想想自己剛倒過垃圾,隻好朝孩子做了個鬼臉。
“多大了?”
“一歲零十天。”女人頓了頓,“兒子。二胎。”
陳雙笑笑。女人打扮得很濃重,頭發抿得光光的。眉和眼線都是紋繡過的,泛著淡淡的烏青色。臉很白,然而是塗抹出的那種白,白得粗糙。是隻能遠看的。口紅的輪廓也已經有些缺邊兒少沿兒了。她這裝束看起來應該是很精神的,不知怎的卻顯不出精神來。陳雙覺得她臉上罩著一種很沉的東西,把眉眼上的烏青趁得更深了些似的。
“台子還沒起。”陳雙說,“還早呢。”
“哦。”女人答應著,走開了。
飯剛剛做好,陳雙就聽見一陣機動三輪車的突突聲,接著是一群男人說著話卸東西的動靜。她走上房頂去摘了一把芹菜,順便往街上溜了一眼。她猜得沒錯,是響器班的大人馬到了,正在搭台子。一個胖子叼著煙正吆五喝六,東西一件件地從車鬥上傳下來。長的,短的,方的,圓的。陳雙知道那是鑼,鼓,笙,鑔,胡琴,電子琴,架子鼓……另一輛車上是厚厚的雨布,被一疊一疊地卸下來。還有一支支細長的鋼管,管麵上生著斑斑的黃鏽。都是男人們在忙活。幾個女人袖著手站在一邊兒閑話。都穿著羽絨服,花紅柳綠地站成一團。
“老板,後退哪。”穿黑羽絨的女人突然道,“鋼管都快戳上身兒了,也不長眼。”
“就是,你咋恁不覺意啊。你要是被戳住了,俺這些人都不在話下,老板娘可就心疼帶肚疼,肚疼帶腸疼,腸子疼過還有個地方疼……”穿紫羽絨的女人一邊耍著貧嘴,一邊被黑羽絨追著跑起來。
人們笑起來。陳雙站在房頂,不由得也笑了。今晚這場戲,就是這幾個女人了。“一窩旦,吃飽飯。花臉多,要砸鍋。”河南梆子裏,旦角戲一向最得寵。看戲看的就是旦角。
2
這種簡易的響器班出現的場合有兩種:紅事和白事。在紅事上就叫跑好兒的。現在是說不得了。往前數上二十年,這裏娶媳婦還都是要吹打的,吹打得好不好是很重要的一層麵子。陳雙小時候常到姥姥家住,每當娶媳婦嫁姑娘的隊伍到了莊子裏,就會有人為了聽曲子,將一個長條凳往迎親的隊伍前一橫,再擱一杯清水和一包香煙,響器班就得舞將起來。完了,長條凳撤掉,放行。更有甚者,在路上也可以截響器班一把,沒凳子不要緊,一輛自行車一柄鋤頭,都算。響器班呢,隻要有時間就得吹,名頭上的光都是在這時候掙下的呢。有的人家請的班子好,愛聽的人密,長條凳一碼接一碼,看樣子到天黑也難娶媳婦到家,新郎就隻好邊作揖邊挪凳順帶撒糖遞煙,響器班邊走邊吹著,一路轟轟烈烈、驕驕傲傲地過去。響器班的人也多愛跑紅事,熱鬧,好玩,酒喝得暢快,主家的禮錢也給得足,眼睛還不落多看兩眼新媳婦。
後來有了錄音機,響器班慢慢就沒人用了。錄音機一放,兩個高音大喇叭一架,裏麵什麼都有。老鴉總撿那旺處飛,紅事人家的人氣兒總是足的,不需要響器班來襯托。再說響器班也顯得老舊,土氣,黏纏,還得搭上好煙好酒外加一筆不小的開銷,所以不要也就不要了。大不了多買幾盤磁帶,多費幾度電。
但白事決不能不要。白事上的響器班就叫搭伴兒的。此時的伴兒,最原始的意義是接近於伴奏。說到底家裏死了人是晦氣的,人來得到底不多,吊唁的賓朋也是來了就走不肯長留,存不住人的熱氣。連靈棚外紙糊的金童玉女大獅子搖錢樹聚寶盆,色彩再濃,有孝衣襯著,也都是寂寞。這時候,有響器班在一邊吹打著,瓶瓶罐罐的耳朵就都有了地方可放,就不顯得那麼淒寒。喪禮的一道道程序:燒紙馬,成殮,定棺,起靈,上祭,直到最後下葬,都離不開響器班吹打出來的這些嗚裏哇啦的聲音。尤其是有客人來吊唁時那支迎客的曲子,簡直就是喪禮的標誌。幹哭總是沒有氣氛的,逢著這種場合,又沒有什麼閑話好說,有嗩呐聲滴滴答答地吹著,大鑔叭叭地響著,仿佛就替人說了許多話似的,雙方就都節約了一些力氣和心思,多了些纏綿體貼的悲涼情緒,在這種情緒裏,人見人是分外的平和與親切。那曲子很短,半分鍾的樣子,有點兒像部隊裏的起床號,聽起來是明朗的,直白的,喧嘩的,而這種明朗喧嘩和直白又絕不帶絲毫喜興,隻仿佛是要響亮地上前招呼人,又因場合的特殊性無法去熱情,就隻好端起臉用大聲響迎上,而於這大聲響中卻又無端地炸出些蒼涼和空茫。——白事上的短曲子多半都是這樣。這些聲音是後來通用的西洋哀樂不能表達的,又沒有音像社來做成磁帶和光盤,所以再吝嗇的人家辦白事也得請響器班。如若不請,那就得抬冷棺,是極沒麵子的事,會被人指戳一世的。而一場場事經下來,證明了這些曲子也確實是此時此刻唯一的恰如其分的聲音。
當然這種零零散散的短曲子對響器班來說是顯不出本事的。真正的本事就是出殯前的一晚在靈棚前上的這出戲。這叫“白戲”,又因為不抹臉裝扮,內行的人也叫這“素戲”。第二天亡人就要入土,辛苦了一輩子,再大的對錯恩仇都說不得了,他能參與的最後的塵世的熱鬧也就是這一台戲了。兒女的孝心,親戚們的情誼,街坊們的送別也都在這台戲的人場裏。這才是響器班最大的用處。天一落黃昏,從八點開始到十二點多,嘴不能停鑼鼓不能歇,一分一秒都是功夫。主家的心氣和臉麵全看這個晚上台上的活兒了。在這片地上,專有不少人喜歡看這台不收錢的戲。夏天搖把蒲扇看,冬天把手袖在棉襖裏看,不涼不熱的春秋季,嗑著瓜子聊著天看。再早些時,電視劇不像現在這麼遍地瘋長的時候,看的人那才叫稠呢。唱到酣暢處,叫好聲如雷似的從人群中翻滾開來,連靈棚桌上的遺像都會多綻開出幾分愜意的微笑。
大梁莊的響器班自然是好的。大梁莊多半都姓梁,撐響器班的班主就有十六七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梁。然而不管是哪家的梁,隻要是大梁莊的,總歸錯不了。大梁莊的響器班從沒有丟過臉,算得上金刷的招牌。響器班說是班,看門的家夥就是嗩呐。沒有嗩呐音在前麵領著,什麼胡琴大鑔都領不起氣勢。大梁莊多的就是嗩呐手。有時候,哪戶錢多的人家突然發了二百五的心思,想要大熱鬧一下,就會一下子請來兩家響器班,對吹。對吹禮錢重,平日五百的,對吹會給一千,平日一千的,會給兩千。可有一樣:得贏。要是對敗了,一分沒有,往後名聲也垮了,是樁危險的活計。梁家莊的班子出來對吹,沒有不贏的。最壯烈的一次,是給馮屯一家出班,主家找的那班人硬是從百十裏外的遠縣請來的,據說是當地有名的鋼喉嚨鐵腮幫。對台開始,兩個班子從下午吹到黃昏,晚飯的時候也沒停,在豬肉粉條大燴菜的香氣裏水米未進。你一曲《十八板》,他一曲《三聲佛》,你一曲《百鳥朝鳳》,他一曲《萬流歸海》,你一曲《天女散花》,他一曲《嫦娥舞袖》,眼看就成了平手,大段大段流水似的下來,吹出了滿天星星。本鄉本土,天時地利人和都占著,要是被人家打成平手就等於輸了。那遠縣的班子也真是厲害,一寸一寸地逼著,他們用鼻子吹起來,這個大梁莊不怕,他們點上了蠟燭,口噙著火吹。遠縣的人傻了傻,全都站了起來,單腿懸起,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開始吹。大梁莊沉默了片刻,使出了他們的絕活兒。這可真是絕活兒啊。隻見他們全站了起來,開始邊走邊吹。這走可不是一般的走,全是花步。那可是難得一見的花步,後來聽他們說,多少年了,這活兒他們都快忘淨了,到這最後關頭被記憶逼醒。嗩呐手領著,一步一步走開來,走著走著他們才自信起來:他們是行家啊,誰看得出來錯?隻要走得齊整,不露破綻就是成功。小朵小朵臘梅步,窈窕細長金菊步,豐滿圓潤蓮花步,雍容華貴牡丹步……直走得人應接不暇,失魂落魄,而在這步履間,他們用氣息擴出的聲音更是一團團一簇簇一坡坡一田田不能形容的花,鏗鏘嘹亮地綻放到泥土裏,揮發到天空中。末了,那遠縣的班子容顏慘綠,雙眼桃紅,倉皇而去。走出村口兩裏地,大梁莊這邊卻派人追上來,塞了一疊票子。道了一聲:“都不容易。”
從此再沒有別的班子敢打大梁莊的擂台。除了莊稼,響器班就成了大梁莊人吃飯的另一片地。逢到春冬天紅白事都多的時候,主家得早半個月下定錢也不一準兒能請上。這邊飽,那邊餓。別的村的響器班就冷清得可憐。有道是大路難過過小路,很快有腦筋活絡的人開始使別的法子搶生意:給響器班配戲曲演員,連吹帶唱,這就看頭大了。響器班響器班,要按理嗩呐、胡琴、鑼鼓笙鑔連帶梆子這些家什才是響器,可一配上演員,人就成了最大的、最俊的、最靈動的、最招眼的響器。
說起演員,其實在這裏是不怎麼稀罕的。這片地上,除了長好莊稼,就是長好戲迷。廣播一響,電視一開,到處都是梆子響,到處都是豫劇腔,哪戶人家都有能唱兩嗓子的,選幾把俊苗子,不是難事。聽不知道哪輩子的老人傳,這裏最早成名的旦角叫小福。“寧跑百裏路,也要看小福。”“不吃饃,不喝飯,也得聽小福唱一段。”後來在課堂上學辯證唯物主義的時候,陳雙突然想起了小福。饃飯是物質,小福是精神。小福比吃饃喝飯還重要,那精神是顯然要高於物質。當年戲紅的時候,哪個村裏沒有十來個姑娘小夥兒去縣裏學戲?學成回到村裏鄉裏就成了頂梁柱,年年節節的自不用說,興致來了就是哪家小子辦滿月也能哄喝著把臉抹起來,把戲裝穿起來,把鑼鼓家夥敲起來,在土台上扭唱一場。如果有哪個學戲的孩子造化大,能留在縣劇團跑個龍套,那簡直就是不得了的榮光,成了一村人說嘴的金話豆兒。那些時啊,哪個村子都有整套的行頭,哪個村子一年不唱個三五回戲那個村兒裏的人簡直就沒有心勁兒下地去除草、澆菜、摘棉花。
好馬配好鞍。有了好吹家,找好唱的對大梁莊的響器班子來說更不是難事,大梁莊的響器班很快就配上了不少唱的。可到了後來,那些班子又開始找唱流行歌的,從《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到《兩隻蝴蝶》,什麼歌都有。全都是一指甲能掐出水的小姑娘,打扮得妖精似的,上身一團絲,下身一團綢,時髦,熱辣,到哪裏都能招惹出一身一身火燙的目光,大梁莊的這些老功夫眼看就跟不上趟了,也隻好順著風去請唱歌的配班子,配來配去,班子就雜了,亂了,也越來越下道兒了,被公安局抓查了幾次,刹了刹風,才又回到老實的路子上。但這一回來,卻和原來不一樣了,是上吐下瀉傷了元氣的。行情漸漸涼下來。然而再涼的行情也還是有行情的。隻要有得賺,生意總還是要做的。
吃完飯,妞妞開始寫作業,陳雙開了院燈,一把一把往房頂上搬椅子。搬了五把。台子已經搭好了,幾乎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和靈棚對著,中間隔出一塊空地,是留給晚上看戲人的。搭得甚為科學簡捷:兩輛“奔馬”都放了車擋板,並排站著,成了長方形的一條邊,一根鋼管橫上去,其他三個邊兒逐個被鋼管搭起。四周罩上紅藍白條條相間的雨布,本色的木板一塊塊拚架出舞台的地麵,再在地板上鋪下一塊看出點兒紅意的舊地毯,就成了。台子和靈棚一搭,當仁不讓地擋住了一橫一豎兩條街口,交通就死了,所有的車輛都無二話,紛紛掉頭繞道,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交警來了也不管用,交通廳長來了也沒話說。死人了麼。人死大於天麼。
一瞬間,戲台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兩隻大燈泡,如兩個小小的太陽。陳雙不禁眯了眯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怕人看見。隨即發現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梧桐樹已經把照到自己身上的燈光濾得十分昏暗單薄。她站在那裏,似乎隻是樹的影子。台子被燈照著,如同施了魔法一般漂亮起來:禮堂式的三角吊頂是用純大紅色的雨布做的,迎頭垂下細密的明黃流蘇,在燈光下清豔澄透,絢麗極了。
燈一亮,就有人三三兩兩地聚攏過來,站一站,走開。再一撥人過來,再站站,再走開,仿佛這台子是個什麼熟人,得先過來和他打個招呼。這情形陳雙也是熟悉的。這片地兒各家各戶門前的小街都是腸子巷,很窄怯,要辦喪葬大事,隻能使這二道街。自打住到這兒起,每年都有這麼一二十出白戲要演。她沒少看,也沒少聽。這一塊兒的人都沒少看,也沒少聽。隻要有人死了,人們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個夜晚,這個地方會熱鬧一下。愛看的就看,不愛看的就幹自己要幹的事情去。然而無論你愛不愛看,隻要你住在這個地方,就得聽見這些聲響。即使你躲在房間裏看電視或者上網,也擋不住這聲響從門縫裏鑽進來,和你周邊的聲音湊成一曲奇怪的合鳴。對這種喧擾人們隻有默認。於是,這個夜晚,這種聲響以一種當然的姿態氤氤氳氳地彌漫在了每家每戶的頭頂。是蠻不講理的,然而也是厚道可親的。
對這些聲響,陳雙不能說喜歡,也不能說愛。母親曾經當過縣劇團的主演,陳雙從小在劇團裏混大,這些形容詞都太簡單了。
母親說是因為爹娘都熱戲,她十六歲上完高小就被送到了市裏的戲校,畢業後分到了縣劇團跑龍套,但人長得漂亮,嗓子又好,龍套跑的時間就比別人短,之後就開始上戲,先是上正戲開場前的墊戲,然後是中軸,大軸,成了台柱子。有道是讀書十年能成狀元,學戲十年難成主演。母親由學戲到主演,也不過就是四五年的時間。母親說是自己唱得好,和父親沒關係。但這辯白總是有些虛弱,大約是連她自己都絞纏不清的。母親後來又承認說自己當年在劇團裏有相好的人,演《小二黑結婚》的時候,他演小二黑,她演小琴,他們都快成了,被父親插了一杠。那個小二黑,陳雙現在還記得他的樣子。皮膚還真的有些黑,右嘴角有顆大大的黑痣。一到劇院去玩,他就會喊著陳雙的名字迎上來,逗她,抱她。陳雙總是下意識地躲著他。然而無論她怎麼躲,都會被他輕易地找到。他給她塞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兒,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吃食,給她講朝朝代代的戲文故事:《封神演義》的狐精妲己,《蝴蝶夢》中的莊妻劈棺,還講《朱買臣休妻》、《鳳儀亭》、《梁山伯與祝英台》、《程咬金招親》、《王寶釧》、《送京娘》、《楊排風》、《武鬆殺嫂》、《洛陽橋》、《玉堂春》、《火焚繡樓》……戲文實在是好聽。聽了就忘不掉。他還教她念排成溜兒的戲名兒:“一捧雪,二度梅,三上轎,四進士,五台山,六月雪,七星廟,八義圖,九江口,拾玉鐲,十一郎,十二寡婦,十三妹,十四壺,十五貫……”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就會笑:“瞧這爺倆。”陳雙就搶白:“誰跟他是爺倆?!”但下次見了講的還會講,聽的也還會聽。後來漸漸大了,陳雙再去劇院,也不躲他。隻是不看他。他也不再去和她親近,隻是偶爾遠遠地看著她。再後來,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聽說費了很多周折調到了市劇團。說是他兒子在市裏工作,而且市劇團退休後工資更有保證。
“我是沒辦法呀。你爸爸是領導。”母親蹙著眉念白,跟她撒嬌。陳雙沉默。沒辦法。人這一輩子有多少沒辦法的事呢?總不能推得那麼幹淨吧?沒錯,父親當時是文教局局長,管著劇團,母親或許是有被動的成分,但或許也正因為父親是領導,母親也會有些如向日葵吧?糊塗,虛榮,也都免不了有的吧?不然的話,父親大母親十來歲,家裏也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母親卻懷著她,坐到他家對麵的石條凳上不出聲地慪著,一天,兩天,三天,直到他答應離婚,那份潑辣的心計……她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可大姨媽當時已經是縣醫院的婦產科醫生了。陳雙微笑。
父親終於離了婚,那邊帶走了一個男孩,給這邊留了一男一女。男大女小。父親也終於和母親結了婚,成了陳雙的父親。母親說開始她也是想試圖討好那兩個孩子的,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艱苦的努力。於是自從懂事起陳雙就被同父異母的兩雙眼睛罩著。那兩雙眼睛冰涼,厭惡,同仇敵愾地罩著她,無論她做什麼都會罩她。——是的,是罩著。他們從不正兒八經地看她,但眼神就在陳雙身上粘著,那眼神讓陳雙坐著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站起來,站著的時候又會不自覺地坐下去。讓陳雙恨不得自己縮小,再縮小,小到誰也看不到,摸不著。後來,哥哥,那男孩,先長大了,不再罩她,姐姐卻還是那種眼神。那是女人才會有的眼神。長久,陰鬱,如冬天的雨。第一次看到“金嗓子喉寶”的時候,陳雙就覺得這種藥與那種眼神像極了,一看上去就會有一種膠質的寒意。多年之後陳雙才明白,一個女孩子何以有那種眼神:她是在替自己的母親來看,看他們的敵人。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陳雙聽到過她低聲叫自己“小妖精”,叫母親“老妖婆。”
那個姐姐比陳雙大五歲。她們都沒有過過生日。陳雙五歲生日臨近的時候,母親托人從鄭州給她買回一雙紅皮鞋。帶襻的,襻上還有兩個小小的蝴蝶結。陳雙拿到皮鞋的第二天早上,就發現鞋麵上被什麼東西燙出了兩個焦黃的洞。她還一次都沒有上過腳呢。母親對著空氣無對象地大罵,在母親的罵聲中,陳雙無聲地看著那兩個洞,如兩隻骷髏的眼睛。
在這個家裏,母親和陳雙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邊的哥哥和姐姐也是一加一等於二,父親是拔河繩中間的紅綢子,飄到這邊,又飄到那邊。也許終是覺得欠那邊的多,日子久了,就會發現,父親的力道還是偏那邊多一些。不過,誰知道呢?或許那邊兩個也會覺得偏這邊吧。父親一偏,母親和陳雙就明顯弱下來。說到底,她似乎也是心虛的。陳雙寫作業的時候,她常常呆在陳雙的小臥室裏,坐在陳雙身邊的床上,木木地看著。她的文化程度不能輔導陳雙。陳雙聽見她用手在膝蓋上輕輕地打著拍子,一下,兩下,三下。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結了婚的母親如同從了良,不再登台。母親說是正趕上“文化大革命”,老戲都廢了,劇院裏的戲碼都是市劇團革命下來的樣板戲。自己的功夫也跟著荒了。陳雙知道,不僅僅是這樣。最主要的恐怕是父親不讓。父親不讓,母親就不敢。後來老戲恢複了,母親的嗓子明顯癢了,偶爾在家裏哼幾句被父親聽到,就會被劈頭蓋臉地斥責:“輕嘴嗲舌的,哼什麼哼?!”可陳雙卻迷戀這些調子。多好聽的調子啊。從耳朵眼裏進去,像給全身的血液都洗了澡似的,酥癢,舒服。文化局家屬院離劇團很近,隻隔著三個單位。陳雙經常偷偷去看劇團排演。她尤其迷戀那些女演員,後來知道她們都叫旦角。那斯斯文文含羞帶怯走著一字步的小姐是小旦,那快言快語活潑嬌俏走著小碎步的丫環是花旦,那能說會道擠眉弄眼的媒婆子是彩旦,有了馬金鳳唱響《穆桂英掛帥》和《對花槍》之後,那些揮槍弄棒英姿颯爽的女角武旦又叫帥旦……她尤其喜歡丫環和小姐們穿的戲衣,還有舞擺如蝴蝶般的水袖和手帕,真是迷人啊。一次,她正在排練場窗戶外跟著裏麵的人悄悄比畫著,忽然感覺有人在摸她的頭。回頭,是母親。母親含著淚看著她。那年,她七歲。母親不唱戲已經八年了。她在劇團辦公室當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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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一陣緊似一陣:大八大八倉倉倉倉才台倉才才倉乙八乙台倉來才……是催戲的鼓,真正的緊鑼密鼓。用的鑼鼓點叫《緊急風》,行話叫做“打鬧台”。陳雙搭耳一聽就知道,這鬧台打得講究。行雲流水,又節奏分明,輕重有致,又高低熨帖,是行家裏手的鬧台。鬧台一響,把人心都催慌了,把雜音都催沒了,戲就快開場了。
果然,在鬧台聲裏,母親帶了幾個老太太回了家。陳雙看顧著她們,一個個上了房頂。剛好五個。她們邊上房邊和陳雙寒暄著。然後心滿意足地在椅子上坐成一排,頗有些蔚為壯觀。陳雙斜眼看過去,覺得這情形是有些滑稽的,然而她們的坐態也算是好看的。“男子坐場八字開,女子坐場腳麵挨。”她們還守著唱戲時的規矩。
都是看著陳雙長大的熟人。那個瘦瘦的叫小改,當年也是個紅角,唱得圓,念得正,做得準,打得好,在老百姓裏有頂呱呱的人緣。一次她去小文案演出,唱《陳三兩》,有個老漢在小攤前邊吃丸子邊翹著脖子看。丸子吃完了,他把碗往老板跟前一伸,頭也不回地說:“再來五個小改。”後來,人就把丸子叫小改了。也有的把小改叫丸子。那個頭發雪白的叫秋英,善唱青衣。聽說她母親病故之後,她在靈前哭母,居然用的是滾白,邊唱邊說。一村的人都趕來聽她哭靈。事過之後,有人問她用的是哪出戲的調,她說:“秦香蓮抱琵琶。”那個胖胖的老太太是老旦專家,常恨怨說自己打二十歲登台就沒有再年輕過。有一陣子劇團連演《楊門女將》和《對花槍》,她演佘太君和薑桂枝,這場下了上那場,累得肝兒顫,一天上場時就把薑桂枝唱成了佘太君,有觀眾當場提意見,她住了戲,一愣:“咋?今天不是《楊門女將》?”於是全劇院都笑翻了天。那個不瘦不胖的老太太是個好帥旦,陳雙至今仍清晰得記得她在台上打手絹的情形,雙層夾鏈的手絹在她掌上時就仿佛是她開花的手,被她拋到半空時又仿佛是飛旋的花。更妙的是她演《盤絲洞》裏的蜘蛛精,蜘蛛精把唐僧擒到洞中成婚時,那彩綢舞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筋道就多筋道。她給唐僧送茶,唐僧不要,她就用食指頂住盤底,轉啊,轉啊,轉得陳雙心醉神迷。回到家她也偷偷地練過,自然是摔碎一個盤子了事。
“這房子多好!”帥旦誠心誠意地誇獎著,“看戲老得勁兒。”
也是,這房頂倒真是個看戲的好地方。在台下看總免不了擠來擠去,不方便。個子矮的被人擋著,看不清楚。坐在這房頂,若不是冬天,倒算得上一個露天的包廂了。這幾年,隻要響器班來唱白戲,老太太們就會聚到這兒。成了規矩。
“好啥好,這破房,我可虧了。我們娘倆傻呀,一個比一個虧……”
“媽!”陳雙下到樓梯半腰,叫道。母親不言語了。陳雙繼續下樓。她知道母親還會說的。母親那嘴。果然,她聽到母親不甘心的嘟囔:“叫我一聲咋不說話?難道還要二百開口錢不成?”老太太們轟地笑了。陳雙也無聲地笑了。這是《抬花轎》裏周鳳蓮的戲詞。那個瘋瘋張張的大小姐嫁給了武狀元,義弟是文狀元,她出嫁那天,“武狀元把我娶,文狀元把我送哪,我本是那文狀元的姐姐,武狀元的妻。”得意洋洋。——豫劇本來也就容易得意洋洋。與母親告辭時也是假惺惺的哭著卻沒有一滴淚。還和抬轎的轎夫們淘氣,惹得轎夫們把轎子都住了。後來她極力促成了義弟和失散弟媳的婚事。陳雙覺得老戲裏最可愛的新娘子就是她了。她最好玩的戲詞還有那麼一句:“誰說我膽小?誰說我膽小?兩個丫鬟攙著我,我都敢看死蛤蟆哩。”小時候在劇團,每次看到演員們排演到這裏她都會縱聲大笑。
陳雙打開大門,倚著牆角,看著台上。台子上的主持人,也就是那個指揮搭台子的胖子,看樣子他就是這響器班的班主,拿著麥克風,噓噓地吹著,正準備試音兒說話。他真是胖。站在台下看他,有好幾層下巴。本來就不大的眼睛被滿臉的肉擠得更小,卻也因此看不出年齡,像三四十,又像四五十。肥大的腦袋上頂著一個圓圓的小黑皮帽,顯得他俏皮起來,毛衣是灰色的,胸前一排橫花,又顯出他幾分洋氣。褲子因為腰長大於褲長,所以雖然褲線筆直,卻也似乎是不成體統的,眼看著就垂到了腹下,和大腿根也就一巴掌遠的樣子。這樣的褲子因為常拖著地,褲腿就糟得特別快。三兩個月就得貼一次褲邊。等褲邊短得不能再貼了,作為一條長褲,這條褲子也就穿得壽命盡了,等到夏天截成大褲衩繼續穿。
“看,爸爸,爸爸。”陳雙聽見一個女人悄悄的聲音。她回身,看見紅羽絨站在自己旁邊,豎抱著孩子,興致勃勃地指著台上。在燈光的映襯下,女人的臉越發地白,眉眼之間又越發地烏青。孩子圍著一件猩紅的小鬥篷,忽閃著嫩嫩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看台上,又轉過臉看著紅羽絨。紅羽絨很耐心地又把臉給他轉過去:“看爸爸呀,看爸爸。”
男人開始說話:“各位鄉親,各位朋友,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好!今天是張老太太脫離苦海即將成仙的好日子,我們特約了幾名優秀的豫劇演員特地為大家獻上一台節目,以表達我們對張老太太的哀思,懷念和祝福。謝謝大家捧場。大家都知道,豫劇是我國民間藝術的奇葩,河南電視台的梨園春節目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我們的梨園春還唱到了美國紐約,唱到了澳大利亞的悉尼歌劇院和維也納的金色大廳,很光榮。世界人民都愛聽。是吧?下麵,請出第一位演員為大家演唱。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她們不但要唱戲,還要唱歌。戲唱得好,歌也唱得好,都是有真本事的。”
他沒有要求鼓掌,也沒有報演員姓名和曲目。然而台下沒有人表示詫異,也沒有人理論他的話多麼不成邏輯,多麼牛頭不對馬嘴。似乎都知道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響器,還有人跟著響器唱戲,這就夠了。這已然是台上和台下達成的一致共識。好像在這一刻,隻要有突兀兀的戲被截出來放在這兒,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沒有什麼來龍去脈。
總共也就四個演員,全是女的。都穿著羽絨服,一件紫,一件黑的,一件綠,一件黃。上場的是黃羽絨。在這小縣城的冬天,羽絨服是最時髦也最實用的冬衣,講究些的女人哪個都要置辦兩三件的。樂隊裏的幾個都是男的:嗩呐一個,二胡一個,笙一個,架子鼓一個,手裏還有麵中鑼,電子琴一個,手裏還有小鑔。這後兩位算是一將兩用。架子鼓和電子琴是為了伴奏流行歌。算上班主兼打大鑔,六男四女,已經是不小的陣容了。黃羽絨唱起來的時候,其他幾個羽絨還都在烤火。舞台上放了一個小小的窩煤爐子,火很旺,藍紫色的火苗呼呼地搖曳著,火焰周圍還有一圈紅薯,靠近舞台一些就能聞到紅薯的香氣。聽到班主報完幕,黃羽絨接過話筒,對著樂隊班子點點頭。班主坐到她空下的座位上,吃了一塊紅薯,才跟著樂隊打起了大鑔,咣,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