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羽絨顯然是幾個演員裏最小的一個,看樣子成沒成家還都在兩說。在班主開場的時候,陳雙就注意到,她已經站起來開始活動。現在脫下羽絨服的她顯得更加利落,露出裏麵的粉色毛衣,毛衣上麵鑲滿了亮晶晶的水鑽,閃閃的銀色趁著嬌嫩的粉色,把她的臉反而顯得有些灰暗了,但牛仔褲裹出她筆直的長腿又為她扳回了幾分。到底是年輕啊。她的馬尾梳得高高的,發卡是一隻很大的玉色蝴蝶。在台上微微晃著腰的時候,她的眼光不時地瞥著台下,是有些經驗的,然而也是有幾分故作鎮定的。
黃羽絨先唱的是《花木蘭》,“花木蘭羞答答施禮拜上”。是花木蘭回鄉之後又見元帥的一段唱。這邊的人是從不唱“劉大哥講話理太偏”的。兩年前,學校組織優秀老師去山東旅遊,在日照海灘他們碰到了一個廣西的旅遊團,聽說他們是河南的,開口就說:“劉大哥講話理太偏。”——這段唱幾乎是豫劇的名片了。但名片從來就是給外人看的,就像北京人從不逛故宮一樣,這裏的人從不唱這段。當然這段戲也沒什麼不好,最起碼挺有勁兒的。不過再尋思尋思,似乎有點兒像什麼人在做工作報告,還是不如這段:“花木蘭羞答答施禮拜上,尊一聲賀元帥細聽端詳,陣前的花木隸就是末將,我原名叫花木蘭哪是個女郎……”女兒的嬌羞,男兒的大方,建功立業的驕傲,替父從軍的欣慰,全在裏麵,是鍋全料的雜碎湯,香。
《花木蘭》之後是《拷紅》,也是常香玉的戲。這樣的台子上沒有生段子。生段子沒有人緣。黃羽絨唱的是“在繡樓我奉了小姐言命”。陳雙聽母親說過,這段戲原本是豫西調。豫西調是下五音,常香玉嫌下五音往下滑,不合紅娘又精又能的性格,就改良用了豫東調,豫東調用的是上五音,一下子就把這出戲的調子唱亮了。“大家就是大家,不服不中啊。”母親感歎。
然後是《小二黑結婚》中“清淩淩的水來藍瑩瑩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邊”。再然後就是《朝陽溝》了。黃羽絨唱的自然是銀環。銀環是《朝陽溝》的女主角。《朝陽溝》是五十年代的戲,講的是城市青年王銀環高中畢業後跟著男朋友兼同學拴保下鄉到朝陽溝接受鍛煉,開始時備受熬煎痛苦,經過磨合逐漸適應,終於與貧下中農結下深厚情誼,並決定一輩子紮根朝陽溝的事。這部戲,陳雙不知道聽了有多少遍。有一次,她還在劇團見了編導這個戲的大導演,姓柳。從省城下來的,全團人都敬神似的聽他在排練廳講著。大冬天裏,他敞穿著一件舊巴巴髒兮兮的牛仔棉襖,圍著一條鮮紅的長圍巾,唾沫橫飛地在講被毛主席接見的事:“一九六四年,俺們在懷仁堂給毛主席唱《朝陽溝》,唱完了,毛主席從右邊登上台。那老人家,腳步噔噔噔的,帶著股風呢,身體是真好。他上台和我們挨著握手,挨著誇,到了銀環那兒,你猜咱們的女主角說了啥?她說:俺都不會演戲呀,瞎演。哎呀,還對毛主席謙虛起來了。有個小演員更可笑,啥也不會說了,傻傻地伸出手去摸毛主席的肚子,自己問自己,說:是真的吧?……”
黃羽絨唱的是《朝陽溝》銀環剛剛下鄉的那段:“走一道嶺來翻過一架山,山溝裏,山溝裏空氣好實在新鮮,實在新鮮。這架山好像是獅子滾繡球,那道嶺丹鳳朝陽兩翅扇,清淩淩一股水春夏不斷,往上看,往上看通到跌水岩,好像是珍珠倒卷簾……朝陽溝好地方名不虛傳,在這裏,在這裏一輩子我也住不煩哪……”這戲被唱了五十多年,現在也算是老戲了。也是豫劇裏普及最廣的現代戲。是以大躍進為主題的,但陳雙覺得自己聽起來的時候,從沒有想到過大躍進,那些演員唱起來的時候,也沒人想起大躍進。裏麵最有名的唱段也和大躍進毫無關係。
唱著唱著,黃羽絨開始走台步。她用手指左轉右轉地玩弄著莫須有的大辮子,走得很小心,很羞怯,很認真,讓人不由不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她下一步就會走錯。——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錯不錯,隻要不摔跤就都不算錯。然而看樣子她終究沒有走錯。應該是上過台的角。這些段子也都很適合她。她那麼年輕,唱這些明晰脆亮的角色很近本性。一是一,二是二。是讓人悅耳的,也是讓人省心的。
這邊唱著,房頂上的老太太們也跟著低聲合唱。聲音雖然不大,幾個人一起唱,就有些引人注目。於是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就收了聲,開始閑話。都排過這出戲,演過不同的角色,也都在台上出過岔子,這個說銀環怎樣真的把鋤頭鋤到了腳上,那個說老支書怎麼揣著個襪子當毛巾去擦汗,猛然間她們就笑起來。
“你那拴保呢?”不知道是誰問誰。
“你那拴保呢?!”另一個氣恨恨嬌嗔嗔地把話又撞回來。然而情緒裏卻有著一股隱隱的甜蜜。
她們都有過年輕的時候,每個女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陳雙想。然而這些唱過戲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還是有點兒不一樣。唱戲的麼,她們年輕時候比別的女人應該更有條件去荒唐。不過,怎麼說呢?年輕的時候再荒唐也像是正經,而老了之後,即使是回憶年輕時的荒唐也像是有些無恥。即使這無恥是幹淨的,甚至是可愛的。
黃羽絨的銀環終於唱完了,班主上台演栓保,和綠羽絨來了一段對唱:“(男)翻過一架山轉過一道窪,(女)這塊地裏種的什麼莊稼?(男)這塊地種的是穀子,那塊地種的是倭瓜。(女)這一塊我知道是玉米,那一塊我知道是蓖麻。(男)它不是蓖麻是棉花……”
這段結束,班主又順便唱了一段《我決心在農村幹他一百年》,是銀環思想動搖想要回城他勸解銀環的一段。這段應該唱得很雄渾很激烈很慷慨,到最後簡直是有些氣急敗壞的。但班主也許因為胖的緣故,或者是因為麻木與懶,從開始唱得就很悠然,簡直是一個慈祥的牧師。到最後,他拖出的肉肉的尾音幾乎可以稱之為抒情了。
“嘖嘖,這拴保唱的,惡心人呢。”陳雙聽見母親不屑地跌跌舌頭。
“就是。哪能二八板一直到頭哩?中間是剁板,後頭是緊二八板,他倒是長蟲吞扁擔,直捅到底兒了。”
“沒戲根兒。這人,沒戲根兒。”
“也不是沒戲根兒,是不想用這勁兒。能跟在劇院裏比?哪張票都是人家掏錢買的,不用勁兒唱就是謀財害命。”
……
“啐,就恁能!”陳雙突然看見身邊的紅羽絨朝地上吐了一口,悄悄地說。然後她把正著兒子的臉:“誰說俺唱得不好?她們懂個啥?是不是蛋蛋?”
陳雙不由得笑了。
“你要凳子麼?”陳雙問。
“不要。”紅羽絨說。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坐在凳子上啥也看不見。”
陳雙點點頭,輕輕拍拍孩子的腦袋。
4
綠羽絨上場了。這個女人不年輕了,怎麼著也有小靠四十的樣子。她拿著麥克風才脫掉身上的羽絨服,露出了裏麵墨綠色的小襖。褲子是一條帶有暗格子的墨綠色筒褲,上下一色,把她有些發福的身材勾勒得很是順暢完整。最漂亮的是她脖子上佩戴的彩條圍巾,圍巾不寬,但顏色豐富,紅,綠,白,黃,藍,紫,橙……什麼都有,配在黑色的底子上,每一道都顯得豔乍奪目。圍巾被她鬆鬆地在脖子上繞了一圈,把她的臉襯得一下子生動起來。
綠羽絨接連唱了三段,《小二姐做夢》、《抬花轎》和《白蛇傳》。《抬花轎》是周鳳蓮出嫁時的那段“府門外三聲炮花轎起動,周鳳蓮坐轎內喜氣盈盈”。《白蛇傳》是那段斷橋相遇“哭啼啼把官人急忙攙起,把為妻的屈情事細聽來由”,《小二姐做夢》是陳雙最喜歡的,是開封名伶王素君的戲,也是最見功夫的獨角戲。講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在閨中思春的事。陳雙隻聽過錄音,就被迷住了。王素君的嗓子真是特別啊。她音域不高,有些啞似的,仔細品卻溫厚清醇。略帶些鼻音,麵麵兒的,甜甜兒的,簡直就是脆沙瓤西瓜。又仿佛是磨砂過的燈,是不耀人的,然而也是媚的,有一種特別發酵出來的微濕的媚。
且聽她唱:“小二姐哎哎哎家住汴京城裏,汴京城裏古跡多。鐵塔不遠是相國寺,琉璃殿緊對著藏呀藏經閣,在城裏有一個禹王台,龍亭高立在那城裏西北角。小二姐我深居在繡房裏,像這樣的好景致,光聽人家說,我可都沒有見過。頭門不出二門不邁,滿懷的心事對誰說。埋怨聲二爹娘做事錯,把女兒當成了元寶盒,說什麼養女不當賠錢貨,在二姐的身上要撈幾個……”在夢中,小二姐配了一門如意親事,喜悅過門,新女婿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陪娶客騎著烏騅騾,到了婆家,喜筵開始:“……一霎時前後院裏都開了桌,先端上四葷四素八個大碗,有一條大鯉魚中間擱。娶客婆拿起筷子先叨塊魚,咋就恁麼巧,魚刺正紮住她的嘴窩,嫂子倒酒直把她來讓,那個娶客婆可忙壞了。她咯掏掏,咯掏掏,光顧得掏刺她顧不得喝……”
陳雙笑起來。“咯掏掏,咯掏掏”這都是什麼詞啊?真土。豫劇本來就土,這些詞讓土更土。可陳雙真是喜歡這些土味兒啊。這土,土得麵,土得酥,土得細,土得可心可肺,可肝可膽。土得她每一寸骨頭都是軟的。每當看到報上說要把豫劇往雅裏改革,陳雙就想,要這麼土下去才如自己的意呢。沒有什麼比這土味兒更豐滿,更寬厚,更生機勃勃,更情趣盎然。對她來說,土就是豫劇的真髓。這要了命的土啊。
綠羽絨唱得不錯。她懂。盡管她的年齡早已經過了這幾段裏的角色,但是她懂。而正值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若來演這些戲,比如說黃羽絨,倒多半是不懂的。陳雙覺得。因為當過新娘,就能演《抬花轎》的喜悅。在喜悅時把自己連聲到人都放回到了那個光景,用這聲音把幹枯了的記憶泡軟,泡成酒,再從嗓子眼裏倒出來,去醉別人的耳朵,也醉自己。因為當過少婦,就能演《白蛇傳》的悲傷。白蛇的等待,白蛇的癡迷,白蛇的絕望和軟弱,都碎在自己的日子裏,每一句歎息都那麼熟悉,唱出來的時候,這是白蛇,更是自己。而思春的姑娘二小姐,對於她來說更像一個奢侈的遊戲。台下的日子在那兒擱著,敦敦實實,沒有縫隙做夢。隻有在這台上,她才能還原成一個青春少女。而且台下的人也慣著她,忍著她,由著她,寵著她,盡著她的本事。她能把自己裝得多無知,就盡可以把自己裝得多無知,能把自己裝得多哀怨,就盡可以把自己裝得多哀怨。能把自己的欲想釋放得多充分多可愛,就盡可以釋放得多充分多可愛。她珍惜這樣的機會。上台唱戲固然是掙錢的,然而也更是過個癮,掙個心。
這段唱非常長,算起來綠羽絨還得唱些時辰。站了片刻,陳雙撤身進家,上了房頂,問老太太們是否要喝水,有的人應了,陳雙就下樓去取了一個暖壺和五個杯子。水都斟好,一個個遞到老太太們的手裏,她在一邊又站了一會兒。看戲的人群已經比剛才要稀疏些了。陳雙突然發現人群裏居然沒有紅羽絨,她有點兒不大信。巴巴地來跟大梁莊的班子,不會這麼早就走了吧?又找了兩遭,還是沒找著。想想,她還有孩子呢。大約是抱著孩子回家睡去了吧。孩子是不能熬這麼冷的長夜的。
於是又想起妞妞。回到屋裏,妞妞作業也做完了,娘兩個一邊洗漱一邊聊天,妞妞問外麵再唱什麼戲,聽了陳雙的回答又問為什麼不談戀愛光在那裏瞎想,又問陳雙什麼時候談的戀愛,陳雙說二十多歲吧。妞妞說:“太晚了。我們班現在都開始談了。還寫情書呢。”陳雙問有沒有人給她寫情書,妞妞驕傲地說:“有。他說他愛我。我才不理他呢。”陳雙忍著笑問是不是覺得自己還小?妞妞說:“愛情是不分年齡的。主要還是不喜歡他。他太幼稚。”陳雙大笑,直笑得妞妞生起氣來,方才止住。陳雙看著妞妞的臉,光潔天真如一個小小的仙女。
妞妞睡熟的時候,陳雙聽出,外麵已經又換角了。她走出門,院燈仍然開著。房頂上的老太太們或許是過了聊天的興頭,或許是被戲吸住了,好久都沒人說話。陳雙一個人,靜靜地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她把手插在棉襖口袋裏,輕輕地按著肚子上微堆的脂腩。
當然,她也是年輕過的,她也是有過拴保的。她的拴保,就是秦。在師專的時候,他對她非常好。從一開始就對她好,毫無保留地對她展示著喜歡和殷勤。給她打飯,給她洗碗,看她穿著單薄,立馬把身上的軍大衣脫給她,她不要:“髒死了。”他笑嗬嗬地哄她穿上。有一次,他們和幾個同學去公園玩,她突然來了例假,血很快透了夏天的紗褲,他發覺了,找個借口把她留在後麵,紅著臉,在身後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安頓她坐在一條長椅上,去給她買了一條裙子和一包衛生紙。——那時候還不流行衛生巾。那裙子上開著大團大團的不知名的花,很酸。後來被母親拆開做成了小褥子麵。
他對她是那樣的好,但她一直沒有痛痛快快地接受。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有人喜歡自己是羞恥的。秦的家世不錯,據說畢業後可以留市裏的。這更讓陳雙覺得羞恥,仿佛如果自己和他有什麼就是圖他的家世。秦就這麼追了她兩年,後來慢慢傻勁兒退了,再後來,一個女孩子追秦,秦問陳雙,陳雙帶著些賭氣,格外大方地往外推秦,秦也是有些賭氣,就和那女孩子談起來。盡管他們談了沒多久就散了,但那幾個月簡直就是陳雙的地獄。一分手陳雙就知道自己是多麼留戀他,但留戀死她也不會說的。他們之間,是徹底地完了,從秦和那個女孩子開始談的那一刻起。不過也不是沒有絲毫破綻。臨畢業前夕,他約她吃了最後一頓飯,她拎起筷子就開始掉淚。他驚惶地問她:“你怎麼了?怎麼了?”她隻是哭著,還是什麼都不說。那時候的她,就是那麼剛強,那麼倔強,沒有理由地,最大程度地難為著自己。
畢業後秦果然留在了市裏,之後步步高升,陳雙隻聽到他的消息,卻從沒有見過他。直到去年她調到了市實驗小學,他去那裏檢查工作才碰到她。第二天,他就約她吃了一次飯。她看得出,他很如意,而且也變壞了。他不再是那個少年,而她也不再是那個少女。——這簡直是一定的。他們讓對方都驚詫的是,他們的外形還都那麼好。最起碼比同齡人要好得多。他們是得體的,優雅的,漂亮的,溫情的,體己的。這讓他們都對彼此滿意。人真是很奇怪。逐漸老下來的時候,有時見到比自己狀態不好的同齡人,會覺得安慰和高興,好像自己是一個幸運兒。但有時見到狀態與自己一樣好的同齡人,也會覺得安慰和高興,好像自己的幸運是成了證據龐大的事實。當然,都寧願與自己一樣好的,是異性。比自己差的,是同性。
他問了她的家庭狀況,她告訴他,已經離了婚。他表示了淡淡的安穩和同情,眼睛卻亮了亮。然後不依不饒地問她前夫是做什麼的。是贏了仗還要驗屍的神情,但陳雙還是說了。知道他會更得意,還是說了。說前夫在縣教委,是個小小的辦事員。秦微微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但陳雙知道,他的一笑,也把什麼都說了。
5
上房給老太太們續水的時候,陳雙看到,現在在台上的演員是紫羽絨。顯然是幾個演員裏最老的一個,少說也過了五十邊兒。長得很憨厚,屬於那種銀盆大臉的喜興麵孔,隻是因為年老,喜興的成分就縮了水,走了樣。她的身材是豐腴稍過了頭的那種,也還能看。她正唱的是《賣苗郎》,這是崔蘭田的一出苦戲,說的是大災之年,舉子周文選進京趕考,周妻柳迎春為了婆家人的生計把兒子苗郎賣了十兩紋銀的事,每次在劇團看到演員排這部戲,陳雙的眼淚都刷刷的。紫羽絨先唱的是開場那段《太康的地啊太康的天》:“太康的地啊太康的天,太康的黎民要餓死完。旱三年哪澇三年,一連六年沒收田。澇天遍地人稀路斷,旱天樹頭著火冒煙。針穿黑豆大街賣,河裏水草上秤盤,苗郎兒肚裏饑張口要飯,一無米二無麵能活幾天,婆母娘隻餓得把氣斷,老公爹隻餓得骨瘦皮幹。老的老小的小離死不遠,我手中不見分文錢……”這段完了又唱那段最有名的《勸公爹再莫要怒聲聲》。這是她“一碗淚換一碗飯”地賣掉兒子之後被公公責罵時應對的解釋:“……寧不慈我不能不孝,無奈何我賣了你的小孫孫,隻換來了鬥米鬥麵十兩銀。兒媳廚房去做飯,看見東西想起人。去和麵好一似割我兒的肉,去燒柴好一似抽我兒的筋,那苗郎本是我生養,我的公爹呀,難道說你疼你愛我就不親?……”陳雙模糊著眼睛看了看幾個老太太,都拎著袖口在眼睛上抹著。台下人的臉上也都亮光閃閃。在自家門口的陰影裏,陳雙又看見了紅羽絨。她也哭了。擦完了自己的淚,她還把臉貼在孩子臉上,親了親。
陳雙也曾經上過一次台的,十歲那年。一個星期六,晚上劇院有戲,她寫完作業,早早就去了。在台邊上找了個小位置,坐定。這舞台陳雙是熟悉的,無論人多嘈雜,她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大幕,二幕,三幕,紗幕和天幕的皺隙間,在麵燈,腳燈,側燈,彩燈和景燈的光影中,在音箱,音柱,調光器,穩壓器和配電盤的旮旯裏,她總能挖出個合適的角,悄悄地坐下去,看戲。她覓的角度總是無可挑剔,能看見觀眾,也能看清楚演員,還不礙上下場的事兒。她看台上的戲,也看台下的戲。烏壓壓的台下,石榴籽一般密密麻麻的腦袋裏,她看見兩個女人咬著耳根子說著話,一個賣瓜子的小販溜進來兜售瓜子,一個男人在第七排中間的座位上打瞌睡,右路後排坐著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人一絲不苟地照著鏡子……當然她也看戲外的戲:小生掐了花旦的屁股,武旦踩了文醜的皂靴,老生和青衣剛剛親了一下嘴……那天晚上演《秦香蓮》。戲到半場,演秦香蓮女兒的那個小女孩突然肚子疼得滿地打滾兒,急噌噌地被送到了醫院,整個團立馬都亂成了一鍋粥。大小角色都得有,士卒八個不能七,宮娥四個不能三,秦香蓮少了一個孩子那可是天大的笑話。正慌著,主演秦香蓮的女角突然就看到了陳雙,問她:“你中不中?”陳雙毫不猶豫地說:“中。”女角倒有些猶豫了,問:“你會跟著假哭麼?”陳雙看著她,眼淚劈裏啪啦就落了下來。
戲煞了,陳雙被男角們挨個兒頂到頭上逗著樂,都說是門裏出身,自會三分,母親尋到劇院,也是一臉的光彩。陳雙掙了兩大口袋瓜子回去,到家就被父親痛打了一頓,他隻用一個字罵她:“賤!”
隻那一次。對戲,陳雙以後就隻是看和聽了。
“唱得不賴。”房頂上又開始評價。
“常香玉的勁兒,崔蘭田的味兒。這段戲,隻要能把人的眼淚唱出來,就算有味兒。”
“唉,人吃一碗飯老不容易,得遭多少罪啊。”
“可不吃還不中。南京到北京,工農商學兵,誰不吃誰不喝?天大的本事,地大的能耐,也不能把脖子紮起來。”
“喲,台詞現在還記得恁清。”
“一輩子都忘不了啦,那個龜孫陳啥導演,我二十出頭的大閨女,非得讓我演銀環的婆婆。不過那詞都是口邊話,好記。我的兒你不要多操心,咱這裏年年都是好收成,棉花白,白生生,蘿卜青,青淩淩,麥子個個飽盈盈,白菜長得滋丁丁……”
紫羽絨接著唱的是《打金枝》,也是一出老戲。看的戲多了就知道,還是老戲有看頭。經過了歲月的浸泡,就像老酒慢慢品咂著才有喝頭。這出老戲是講皇上家的事:唐王的女兒李君蕊,小名兒金枝,金枝這名字,因為過於直白地撲向公主的身份,反而顯出濃重的民間氣,簡直讓人懷疑是一個街頭的流民給起的。金枝嫁給了勞苦功高的汾陽王郭子儀的兒子郭曖,自認為是下嫁,譜就擺得格外大,掛上宮燈才允許郭曖進門,進門之後先君臣再夫妻。這一天是郭子儀生日,家裏人都去拜壽,獨金枝不去:“頭戴著翡翠冠雙鳳展翅,身穿八寶龍鳳衣,我的老爹爹,他本是當今的皇帝,我本是金枝玉葉駙馬之妻,汾陽王今辰壽誕日,眾兄嫂拜壽到宴席,我有心拜壽去,可是使不得,君拜臣豈不是把君欺!”同樣年輕氣盛的郭曖不能忍受她的驕傲,回去跟她理論“酒席宴前生了氣,要與賤人辨是非。”她若不得他的歡心,也不過就是個賤人。兩人言語不合,郭曖打了金枝一個耳光,並宣稱大唐江山離不開他郭家。金枝添油加醋狀告皇父國母,唐王是何等的老江湖,撥雲見霧,一下子就洞見了事情的真相,見勸說對女兒的驕蠻無用,便就勢下坡,說要殺郭曖為她出氣,一下子擊到金枝的軟肋,金枝又倒過來求他,他才勉強答應。之後,另一個老江湖郭子儀捆著兒子過來負荊請罪,口是心非地請唐王殺子,唐王對這種遊戲規則自然是心領神會,不僅赦郭曖無罪,還對他加官晉爵,然後命皇後做小兩口的思想工作,一場矛盾鬧到最後皆大歡喜。
紫羽絨唱的是皇後勸二人的一段:“在宮院我領了萬歲旨意,上前去勸一勸我的駙馬兒。勸駙馬再莫要孩子氣,國母娘我疼女愛婿都是一樣的。我的女不拜壽是她無禮,你不該在宮院打金枝。你打了金枝兒國母不怪你,為的是你父功高保社稷。你父功高封王位,俺才把金枝兒許你為妻。公主自幼在宮裏,從小就不離我雙膝,嬌慣成性她還不知禮,我若是惹了她她還不依。我養的女兒不成器,我的駙馬兒,駙馬兒要擔待這一回啊。常言說當麵教訓子,背地裏無有人哪再勸妻。夫妻之間平日裏,有事相商慢慢提。你欺她來她壓你,誰也不肯把頭低,你讓她來她讓你,知冷知熱是夫妻……我這勸罷男來再勸女,不孝的丫頭聽端底!你父王見子儀,龍椅裏忙站起,奴才你不知禮,敢把你公爹欺。你父王壽誕到,他不來你依不依?想想人家比比你,都是丫頭自找的。你雖是個帝王女,嫁民間是民妻。怎敢把公爹看不起,快回去賠禮莫遲疑!”
這段詞平淡至極,然而卻是最入老百姓的常理,是哪個丈母娘都可以用的現成話。也隻有紫羽絨這般年紀的人才可以如此識情達意地唱出來。腔也設計得好,雖然都是二八板,勸女婿時是中二八,罵女兒時就是緊二八,中二八就顯出了慈祥,緊二八就顯出了嚴厲。當然慈祥中有真嚴厲,嚴厲中有真慈祥,意味豐富。
然而這戲畢竟是太長了,老太太們喝完了水,都站起來,說要告辭。這時班主出來,開始唱唐王的戲。他先是笑眯眯勸郭子儀:“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你何必管他們少年夫妻,莫說是你替孤王傳下旨意,你動了他的皮我也不依。”又對郭曖連拍帶責道:“有為王我金殿上觀看仔細,殿角下嚇壞了王的駙馬兒,為王我不傳旨哪個敢斬,斬駙馬本是把孤王來欺……替嬌兒擦去了臉上之淚,與我兒加官職提升三級!頭上封你雙展翅,天子寶劍賜給你,代管滿朝文武職,你的父汾陽王他欺壓了你,封兒個並肩王,不分高低,這宮裏宮外上殿下殿,任你去東又去西,莫說滿朝的文和武,你的父也不能把兒怎的。”郭子儀走後,唐王才換了口氣開始著實教訓郭曖:“你家中也有那姐和妹,人家打罵呃你可依?”
這戲因為通曉俚俗,即使是在大劇院表演,即使是穿上龍衣的皇帝,看著也還像一個活脫脫的農人在表達最平民化的生活哲學。這真是民間想象出來的皇宮的家務事,是粗糙的,簡單的,說到底是套上了老百姓模子的貴族戲。不過想來也不會差很多。再貴族的人,也是人。也要油鹽醬醋,也要吃喝拉撒,也要恩怨情仇,也要家長裏短,也要內憂外患。誰也躲不過。
唱著的時候,班主的眉眼陡然生動起來,他用的是二本嗓。也就是假聲。豫劇裏的唱腔主要是照顧旦角的,男聲就容易犯上不去下不來的毛病。於是常用大本嗓的真腔結合二本嗓的高腔,聯合起來唱,初聽時是有些怪怪的,聽慣了卻覺得就該是這樣。雖然顯得油滑侉氣,但這油滑侉氣中卻有著一股鮮靈靈的痞子勁兒。這痞子勁也還是可愛的。陳雙看見,紅羽絨的臉色又喜悅起來,仿佛台上唱的真就是個皇帝。
老太太們笑著看完了胖班主的這段,嘴裏說著真該走了。然而聽到接下來紫羽絨唱的是《對花槍》,就又住了腳,坐下來。《對花槍》,顧名思義,就是花槍和花槍對打。後來這部戲名被改得有些文化了,叫《花槍緣》。可陳雙還是喜歡《對花槍》,這名字幹脆,利落,有力道,就是這個戲的味兒。這是馬金鳳的戲。講的是隋唐時候的事。紫羽絨唱的是那個有名的大段,也就是六十一歲的薑桂枝尋夫羅藝到瓦崗寨前時的自述《老身家住南陽地》:“老身家住南陽地,離城十裏薑家集,棋盤大街住在路西。老爹爹一身好武藝,薑家的花槍誰人不知。我無有兄來無有弟,所有我一個嬌閨女,起名兒我就叫薑桂枝。大呀大比年,有一個趕考的書生小羅藝……”她已經年過花甲,他和她相當,她居然還叫他小羅藝。之後就是俗套的故事:羅藝病了,薑家救了他,丫鬟上繡樓給她報信,說來了一個俊公子,她來到客廳外“用舌尖兒濕破了窗欞上的紙,木匠吊線看仔細,我站在大門外偷相女婿”。她喜歡上他風流儒雅,嫁了他,並教給他七十二路花槍,後來他求取功名心切,還有三十二路花槍沒學會就離開了懷有身孕的她。“那一年,是甲子年,閏三月,八月十五,天明寅時”,她生下了羅鬆,從此開始守活寡,漫漫四十一年。朝也盼,晚也盼,終於聽說他上了瓦崗寨,當了強盜,就帶著全家老小前來投奔。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對觀眾交代著:“別小我這六七十歲的老婆子,帶兒孫和兒媳,家郎院公和仆女,我這白發蒼蒼還來找女婿。”
房頂上的老太太們輕輕地笑起來。因為在房頂上,笑聲居高臨下地就飄了上去,像一股煙。底下的人倒沒有笑的。看戲的人也就把目光投上去,看一眼這些端坐著的笑意蕩漾的老太太。也許是很久沒被這樣看過了,老太太們趕緊整了整衣服,都有些興奮和拘謹。然後,她們輕聲地然而也是放肆地又聊起來。
“就是,看人家六十一歲還找女婿,咱也找吧。”是母親的聲音。
“那你找吧。你一個人,還能找。”
“你不是一個人?你也找。”
“俺不找。俺沒唱過主角,俺不俊。”
“找吧,你們都找吧。找了再給你付份兒禮。”
……
陳雙微笑。誰能說她們老了呢?再老也是女人。然而薑桂枝找到了羅藝又能怎樣?他卻因為怕人嘲笑而不敢認她,說她可能是敵人使來的奸細。他派第二個妻子秦瓊的姑媽秦氏所生的兒子羅成出戰,去打他的第一個兒子羅鬆。最終薑桂枝被迫出戰。用他沒學會的那三十二路花槍贏了他。性命攸關的時候,她還是下不了手。她用槍尖兒指著他的喉嚨,拿出一隻繡花鞋,要他打自己的臉。這是當初他定下的家法:如果負心,就用繡花鞋把臉打破。他隻好接過來,隻打了一下,她就舍不得了,把繡鞋搶過來,於是,團圓收場。——這故事有一個小小的前提,就是秦氏死了。死了就不用再分大分小。聽說有的版本秦氏沒死,那矛盾恐怕會更複雜,也更有趣,但這裏她死得也好,讓人對這故事更放心。
看著這戲,陳雙忽然覺得,一切平日裏看著不可調和的疼痛和煎熬,都在這圓融的唱腔裏得到了奇異的簡化和消解,簡直讓人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溫暖和喜悅。似乎平日裏看重的所有糾纏和紛擾都是無用,都是不必,都是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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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們終於走了。母親說要送她們,跟著一道去了,陳雙把她們送到門口,看戲的人還有不少。站著的人裏頭,年老的多一點兒,年輕些的也有三四十歲的樣子,一二十歲的孩子們是斷然不會來看這樣的戲的。盡管班主說“會唱歌”,也勾不住他們。三四十歲的人有點兒看戲的火候還是說得過去的。大都成家了,懂了點兒世道了,心思和工作大都安定了,才會有這種寬厚恬淡的趣味來看這些戲——這些說殘不殘,說整不整,說對不對,說錯不錯,說裏不裏,說外不外,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戲。還有些小孩子牽著狗,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地捉迷藏。大人們疏疏落落地站著,如一棵棵樹。人群中也還有些女人,有女人的地方,人會稍微顯得稠密一些。這些女人裏沒有小姑娘,都是些家庭婦女,穿得很隨便,披頭散發的,抄著手,有的還穿著棉拖鞋和貼著娃娃圖案的家居服就出來了,不過這樣的場合,看著她們反而有一種家常的溫馨和舒適,仿佛看著這樣的戲,就該是這樣的狀態和打扮。
陳雙回到家,上房,慢慢地收拾椅子和茶壺,一趟,又一趟。院燈的光順著樓梯一階階地鋪下去,昏黃安定。有那麼一刻,陳雙站在台階上,默默地看著這個院子。
這是一棟老式的“7”字平房,坐北朝南。兩間正房,東邊拐過去的一溜兒是廚房、衛生間連帶著大門。另半邊院子種著花。夏天是指甲草,繡球,月季。秋天是杜鵑和小金菊。常年種著的還有一棵夾竹桃和一棵橡皮樹,四季裏都精精神神的在那裏綠著,像一對夫妻。大門西側搭著的就是這條水泥樓梯,直通到平房頂,上麵用紅磚圍了些土,造了個巴掌大的小菜園,種著些菠菜,蒜苗之類的淺根菜。
這棟房子是父親留給母親的最大財產,然而到現在這財產似乎也是不安穩的。
陳雙不止一次地想,父親對於這樁婚姻,一定也是後悔的。母親是一塊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然而那臭味隻是在沒吃的時候才想聞,等到吃過,就再也不想沾染那種味道。他沒想把一場風流韻事養成又一棵枝枝杈杈的婚姻。父親是可憐的。當然,母親也可憐。
日子過得很不利索,但既然結了婚,就還是得過下去。這日子,陳雙早就看夠了。一工作她就住在單位宿舍,很少回家。其實哥哥姐姐都已經成家另過,家裏隻有父母,她要是回去也是可以的。文化局剛蓋了家屬樓,父親要了三樓的一個三居室,一百三十平米,很大,但她不想。偶爾回去,父親經常不在,隻有母親。陳雙早就聽說父親已經同那邊恢複了關係,在長孫的滿月禮上他和前妻雙雙出現在親戚麵前。陳雙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跟母親說過。要說這是母女間該說的私房話,可陳雙想,都這把年紀了,說說又有什麼用呢?而且,母親未必不知道。人有時候,是想自己騙自己的。容許她自己騙自己,是另一種慈悲。
後來,漸漸的,那邊對陳雙的態度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變化,這變化主要還是表現在那位姐姐身上。除了她,那邊的其他人似乎也都不那麼認得陳雙的。而那位姐姐總讓陳雙覺得,無論隔多久不見,彼此都會有一種骨子裏的相識。同在一個小城,免不了要經常碰麵,她們是從來不說話的。隻是會互相看一眼。隻一眼。——或者,有時候會回頭再偷偷地加上一眼。有一次,許久不見,在新華書店門口,陳雙看見她肚子笨拙地隆起,幾乎是蹣跚著走在人行道上,在她身後,有一個小男孩興奮著臉,正蹬著三輪車朝她衝去,陳雙幾乎是下意識地叫道:“小心!”姐姐移身躲過,回頭看了她一眼。陳雙也看了她一眼。兩雙眼睛裏,什麼都沒有。如一堆數字相加之後,得到的答案是零。然而這零裏,卻又有著一種底色深純的清明和天真。
陳雙結婚前夕,收到了姐姐轉送給她的禮物:一雙紅皮鞋,帶襻的。當著來人的麵,母親隨即就把鞋扔到了地上:“不稀罕!心老毒!啥意思?哪家閨女出門穿紅鞋?這不是讓俺小雙跳火坑麼?”——不知道哪輩人傳下的規矩,新娘鞋忌三色:紅的是跳火坑,黑的是陷汙泥,白的是戴孝。母親厲聲要陳雙扔掉,或者送人,陳雙卻把鞋包了起來,輕聲說:“過完蜜月穿就沒關係了。”母親驚異地看著她。她知道:母親已經把五歲的那雙小皮鞋忘了,但姐姐沒有,她也沒有。
兩邊的人裏頭,母親大約是最寂寞的。她常常會到學校給陳雙送一些吃食:粉條韭菜做的素餡包子,雞蛋裹麵炸出來的小甜點,清蒸槐花菜。她用飯盒盛著拿到學校,陳雙打開,飯盒是溫熱的。包子已經被哈氣浸出了白軟皮兒,槐花菜裏的麵已經粘成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疙瘩,點心外麵最好吃的那層酥脆已經都疲遝了。而眼前的母親,正一寸一寸的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