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中風偏癱之後,房子的事就露出了苗頭。幾個哥哥姐姐上門來看父親,進家也隻是和父親說話,和母親是不搭腔的。

但他們的神情是和顏悅色的。母親端過來的茶,他們也是喝的。僅此兩項也讓母親很滿足了。“開口不打笑臉人麼。”她感慨著自己的大度。隻要在家碰到他們,陳雙就會躲進房間,不出來。

房子的事情是大哥提出的。他對父親說單元樓沒有電梯,上下不方便,可以先住他的小院,等父親病好之後再換過來。父親答應得很爽快,讓母親的猶豫沒有分量。於是就換了過來。也就是母親和陳雙現在住的房子,這也是父親的房子。一換陳雙就知道不可能再換回來了,就像父親的病不可能好。其實她還有一層更深的擔心:換來的小院也不好保住。好在正當父親病著的時候,文化局對老房子進行房改,陳雙趕緊把錢交了,把房產證領了回來,忐忑的心才算保住了點兒本。

父親終於死了。房子當然不可能換過來。父親剛剛過了頭七,大哥就把母親的東西打成了兩大卷,裝進那種民工們出門用的紅白藍格格相間的行李包裏,雇了個出租車送到這裏。陳雙出來開門時,出租車司機已經調好了頭,看見她,一句話沒說就發動車走了。母親不在家。她正拿著結婚證去房產局、民政局、婦聯和法院到處谘詢和申訴。她不會想到事情就居然就這樣了結。仗還沒打,對方已經把戰場打掃幹淨。

母親要爭,陳雙知道母親爭不過,但她想要爭,她也隻好由著她。陳雙由著母親還有一層用意:讓那邊知道她們兩個也不是隻會吃啞巴虧的,也會鬧。這最起碼如一道堤壩,讓他們縱使想打這個小院的主意,也得緩緩。於是母親就上得門去,吵也吵了,罵也罵了,那邊隻是端坐著如閉眼菩薩,不上茶,也不說話。任母親坐到半夜,再自顧自地回來。“小婆兒!”他們這樣叫她。母親和父親再是夫妻,再有法律依據,他們也還是這樣叫她。陳雙可以想象他們怎麼叫自己。不好聽的叫“小婆兒養的”,好聽點兒的,叫庶出。

母親隻好住在這裏。一年生,兩年熟,仗無休無止地打著,高興的時候,她就在這邊過著她的日子:打打麻將,扭扭秧歌,和幾個票友偶爾唱幾句《桃花庵》、《宇宙鋒》,《珍珠衫》、《美人計》,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去那邊鬧一鬧,要房子,要父親的東西。父親的遺物被她一件件地帶回來:一摞摞地鑲著玻璃框子的工作照,平平整整的灰色中山裝,深藍色的呢子帽,“詠梅”牌的半導體收音機,被母親一樣樣地收到床頭櫃裏。母親和那邊的關係也因這一趟趟的交情似乎好了起來,母親漸漸有了原諒和認命的意思。但陳雙知道,沒有那麼簡單。

果然,不久大哥打電話給陳雙,說二哥家的孩子前段時間得了重病,花了不少錢,想賣房子。可賣了房子又沒地方住。

聽說她正在蓋房子,如果她的新房子蓋好的話,能不能讓老二住些天。又來了。又來了。陳雙忍不住想笑。她說:“我要離婚了,新房子不會是我的。所以我也沒地方住。你要是真心疼二哥,就把你現在住的大房子賣了,換兩個小房。前妻是妻,後妻也是妻,你姓陳,我也姓陳,二哥是你弟,我是你妹。大哥你說是不是也得讓我們娘倆有個安插的地方?”

那兩個包,母親很久都沒有動,末了還是陳雙一個個把它們打開來。裏麵有母親僵硬的列寧裝,皺巴巴的燈芯絨褲,蟲蛀出小窟窿的毛線衫,白底兒碎花的的確良翻領襯衣,還有一匹鮮紅的要破了的府綢和一匹深藍色的陰丹士林布。這讓陳雙不由得想起哪部戲裏媒婆唱的彩禮詞:“直貢呢一錢厚起明發亮,花斜紋紅荷綠葉耀眼明,兩匹綢,櫻桃紅,三匹青,陰丹士林蘭英英……”在最底下,陳雙還居然還翻著了一件粉紅色的袍子——小姐穿的那種戲裝。長長的白色的水袖已經發汙了,嬌黃底色線繡的蝴蝶牡丹圖也已經黯淡,衰微。陳雙久久地看著那圖:它老了。隻要經過歲月,都會老。

陳雙把戲裝披在身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句:“譙樓上打四梆,霜露寒又涼……”對著玻璃窗上的反光,驀然,她看見一個斑斑駁駁不古不今的一個婦人。她被自己嚇了一跳。

7

陳雙是去年調到市實驗小學的。師專畢業後她分到了縣實驗小學,在那裏一幹就是十五年。去年市實驗小學擴招,她拿出了當年高考的勁頭準備了很長時間,以筆試第二麵試第三的成績被錄取了。滿打滿算離開這裏已經有一年零兩個月。最近她剛剛分到了一所二居室。又小又舊,可已經讓她有一種出乎預料的驚喜。今年是不成了,明年趁著暑假,她打算把妞妞帶到市裏。如果母親想去,她也把她帶走。

工作了兩年,陳雙就結了婚。縣城很小,實驗小學的女老師還是很顯眼的,說親的人很多,煩不勝煩。他來實驗小學聽課,就認識了她。早就有一種說法,說實驗小學是教委單身男人的愛情基地。她成了這一說法的又一例證。對她,他其實是有些矜持的,追得不是特別熱烈,兩人在一起時,情話都說得很有限,很節約。然而這反而讓她放心,似乎他說得越少將來就會實踐得越多。再說,他在教委,這讓她有一種想當然的安全。仿佛他是一把傘,這傘盡管小,盡管弱,但隻要在那裏掛著,她就可以不怕雨天。——她得過好些時候才能明白,什麼和什麼其實都沒多大關係。

兩個人很快就結了婚,有了孩子。日子過得很安穩,勤謹。他當上了教委的教研室主任,她也當上了教研組組長,都比原來強一些。孩子也一天大似一天,他開始雖然有些遺憾是個女孩,但很快就不說什麼了,對孩子也很親。後來,瞅著了個機會,他們在緊挨這縣城的西門裏村買了一小塊地皮,準備蓋房子。就把原來的房子賣了,和母親擠在一起。全部資金都用在新房上。

母親是第一個發現陳雙婚姻破綻的。當然她早就知道。可她願意糊塗。然而周圍精明的人是那麼多,一個一個都容不得她糊塗。母親是一個,那個女人也是一個。他們剛住進不久,母親說:“雙雙,你們倆咋回事,年輕夫妻。”陳雙知道她在說他們很少同房的事,撒嬌道:“媽!”又道,“有啊。”臉隨即紅了。她希望母親能從她的臉紅裏讀出害羞的意思來,母親卻一眼看到了撒謊,道:“隻要有裏兒,就有表。這我還看不出?”陳雙不語。母親道:“得抓住他。”陳雙不語,她想,抓住又怎樣?母親倒是抓住了父親,可到頭來又好到了哪裏?

一天晚上,她正在家看電視,收到一條短信,四個字:“新房有事。”號碼很陌生。無頭無尾。她打電話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她打丈夫手機,也關著。她就去了新房。月光很好。新房還沒有通電,她拿了手電筒,到了新房卻沒有打開。大門沒有鎖,她輕輕推門進去,看見月光下,丈夫和那女人正在院子裏的竹椅上做愛。女人看見了她,閉上眼睛。那女人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懷胎五,不好捂。”她已經有五個月了吧?

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就再也沒有機會裝作不知道。陳雙很快和丈夫離了婚。母親攛掇她要新房子,陳雙冷笑。

她才不要那個房子。她要他作價給他一半。十萬。她還要女兒的撫養費。從現在一直要到十八歲。一年一萬。又十萬。丈夫隻給了五萬。他說他沒錢。她也知道他沒錢,但她不管。她給他兩年時間要他把錢湊齊。不然,要他好看。

不久,丈夫就和那個女人結婚了。奉子成婚。是個兒子。新婚,滿月,喬遷一起辦,一切都是新的。而陳雙這裏,一切都是舊的:母親,房子,她自己,女兒。她喜歡這舊。這舊讓她踏實。她甚至覺得,現在的生活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當然,有一樣是新的:新工作。而這唯一的新也讓她喜悅。仿佛所有可心的舊都因這新而更加熨帖。市裏的空氣是不清爽的,但讓她呼吸得很盡興。想到明年她或許就會和母親女兒一起來到這個城市,她覺得連這裏的每一個垃圾箱都是可愛的。她最愛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少,這生活真是美妙得不能再美妙了。至於男人……陳雙打開手機,調出秦的號碼,看了看,又合上。山河歲月,仿佛往昔。這一串號碼的前途,是一張床。對此,陳雙了如明鏡。也許,她會做他的情人。做做也不錯。這是個新鮮角色。她沒有做過,她有些好奇,也充滿期待。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如果做,她會做得很乖巧,很細膩,會讓他和自己都滿意。當然,也許不會。那也不錯。這要全看自己高興不高興。即使不做,她也不會把和秦的關係搞僵。經過這些年的曆練,她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道行。最起碼,在這方麵,她會做得比母親強。

男人。陳雙看著台上油嘴滑舌的那個班主,他已經又拎起了大鑔,有氣無力地拍打起來。男人。陳雙又在唇間輕輕地念叨了一下這個詞,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她知道男人這個詞沒有下文。當然,很可能也會有下文,但再有下文也不過是個下文。

紫羽絨唱的最後一段是《楊八姐遊春》,也是個老故事了,講的是楊八姐遊春時碰到了宋王,宋王想納她為妃,就派人去楊府提親,惹怒了佘太君,於是佘太君就開始要彩禮,紫羽絨唱的就是要彩禮的這段:“……聖上要選楊八姐,拿幾色彩禮你送進門,我先要東至東海的紅芍藥,南至南海的牡丹根,西至西海的靈芝草,北至北海的老人參。我要你八尺高的珊瑚樹,金瓶玉碗翡翠盆,水晶帳子瑪瑙枕,像那磨盤大的老龍鱗。我要上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四兩雲,五兩火苗六兩氣,那七兩黑白煙八兩琴音,火燒龍須三兩六,一縷粗的牛毛我要三根,公雞下蛋要上八個,那雪花兒曬幹我要二斤,我要你茶盅大的金剛鑽,那天鵝羽毛織毛巾,螳螂翅膀紅大襖,蝴蝶翅膀綠羅裙,天大一塊梳頭鏡,像那地大一個洗臉盆。佘太君二番我把彩禮要,那一字一字你要聽真,鐵拐李葫蘆我要半拉,為女兒做一個炭火盆,韓湘子花籃我要一個,準備我的女兒裝線針,張果老毛驢我也要,好給我女兒騎回門,天波府離金殿十五裏,我要上金磚鋪地三尺深,一步一棵搖錢樹,兩步兩個聚寶盆,搖錢樹上拴金馬,聚寶盆上站個金人,金人身高一丈二,我不要銅鐵全要金。這些彩禮還不算,我要你上方娶新人,王母娘娘娶門客,玉皇大帝來執賓,和合二仙把鑼打,四大金剛抬轎人,上八仙的吹鼓手,金童玉女提燈籠,二十八宿對子馬,九天仙女抱花人,中八仙要七個,我當中不要那呂洞賓,他本是貪花戀酒的一位臊神!……”

所有佘太君的戲段裏,陳雙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有關佘太君的戲很多,她總是配角。但這個配角又常常是全劇的主角。隻要她一出場,即使不說話也是一塊磁鐵,所有的引力都在向她靠。這個曆盡滄桑的老婦人,一輩子都泡在打打殺殺裏。她的八個兒子四個死掉兩個失蹤一個出家一個還鎮守在邊防,國家需要的時候,她鼓勵五十三歲的兒媳穆桂英掛帥出征。她是個剛硬的人。可在這部戲裏,她的剛硬卻是有些特別。在這些饒舌的唱詞裏,糅進了她那麼多的智慧,幽默,狡猾和嘲諷。這使得她不再像個大義凜然的貴婦,而是一個家常親切的村嫗。她當然也是憤怒的,然而她的憤怒此時也不再是閃著寒光的鋥鋥刀劍,而是一隻有溫度的巴掌,是暖和的。

這是一個長段子,還是老旦的戲。台下的人又走了不少。突然間,架子鼓和電子琴就分外嘹亮地刮刮響起來,紫羽絨忙不迭地開始唱歌。兩曲連唱,第一支是《編花籃》,第二支是《南泥灣》。她唱的時候,班主便在台上走動起來。他吃著紅薯,不時給樂隊裏的其他人遞支煙。遞到誰那裏,誰就放在手中的家什,邊抽邊聊。然後他再去那邊遞。演員自顧自地唱著,唱快了唱慢了也不著意。伴奏的人跟快了跟慢了也照樣不著意。彈的是底兒,唱的是麵兒。有時候見麵兒不見底兒,有時候見底不見麵兒,甚至有那麼一兩秒鍾,底兒和麵兒都見不著,整個樂隊都像在打盹兒,用行話說都荒腔了,可這也都沒關係,都無所謂,隻要到最後有底兒也有麵兒就成了。是個伴兒就好。

8

一晃眼,突然,陳雙真真兒地就看見了紅羽絨。紅羽絨站的地方很特別:她站在台子左邊的底角。隔著雨布,裏麵就是圍著火爐的正聊天的三個女人:黃羽絨,綠羽絨和黑羽絨。紅羽絨橫抱著孩子,鬥篷嚴嚴地遮著孩子的臉。她把臉貼向雨布,似乎是想偷窺,又像是在竊聽。

孩子一定是睡了。那她還站在那裏幹什麼?陳雙想起她指著台上的男人,讓孩子叫爸爸的情形,那她一定是等男人了。可為什麼不上台等呢?台上有爐子,多少會暖和點兒啊。

紅羽絨死死地站著。她站了那麼久,姿勢一點兒都沒有變化。又似乎是站著睡著了。陳雙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看著她。終於,她慢慢地,向前走去。繞過“奔馬”車,從另一側的台邊拐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陳雙也想去那裏站一站。

陳雙從房上走下來,漫不經心地,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台邊,也就是剛剛紅羽絨站的地方,屏息靜聽。裏麵台子上的女人們在說著話,有一搭,沒一搭。

“老板娘,今兒黑兒主家給多少?”

“去!誰是老板娘!……還是一千吧。我估摸。”

“分到手裏還是九十?”

“九十還少?你打聽打聽,除了小姐,誰掙錢還有這麼快?”

女人們笑起來。

“哎,老板娘你也是九十?”

“我比你多個鼻子多隻眼兒?”

“咦,你是老板娘呢。”

“去!哪一回也沒多給我一個子兒。”

片刻,沒人說話。

“這紅薯還怪甜哩。”聽起來這是黃羽絨的聲音。

“俺山上老舅家的紅薯比這還甜,還麵。”一個女人說。

“反正俺們都沒吃過,你就吹吧。”

“騙你們幹啥?老板,你吃過,甜不甜,麵不麵?”

沒有聽到男人的回答。其他兩個女人卻笑起來。

“喲,老板吃過?誰讓人家是老板呢。”

“老板隻怕還吃過比紅薯更甜的東西吧?”

然後是拳頭垂的羽絨服上的輕柔的“嘭嘭”聲。女人們小小地嬉鬧起來了。“胡說什麼?!”男人終於低聲嗬斥了,“在台上亂,像個啥?!”

“像個啥?”

“就是,像個啥?”

……女人模擬著男人的聲音,又嘀嘀咕咕地笑起來,然而笑的聲音是明顯的怯了。

“喂,待會兒你唱啥?”

“想唱啥唱啥,咱啥都會唱。”

“能的你不長。”

“咦,那俺咋還長恁高?”

“我說,你別再唱那幾出了,本來日子就夠苦的了,還不給自己找點兒愉快。你看看你愛唱的,哪一出是高興戲?……”

“我就好唱這,唱這痛快,唱這愉快。”

“你娘那腳,你唱得痛快了,讓這幫人跟著受罪。”

……陳雙不禁微笑起來。說“你娘那腳”的時候,綠羽絨時撇著調子唱的。這句罵人的話原本也是被寫進唱詞裏的呢。那出戲的名字叫《花打朝》。

陳雙慢慢地轉過前台,回到家門口,紅羽絨已經又在那裏了。看見陳雙,她微微地往牆的陰影裏靠了靠。

“睡了?”

“哦。”

“還不走?”

“哦。”

“冷呢。把孩子先放我屋裏吧,沒別人。”

“不用。”

陳雙不容她推托,把孩子抱過來,放進了屋,出來時,紅羽絨已經在院子裏了。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陳雙。

“上房吧。”陳雙說。

她們一前一後地朝房頂走去。紅羽絨走得很慢,和陳雙隔著三四個台階。終於,她停下來。

“這麼麻煩你,多不好意思。”她說。

“不為你,為的是孩子。”陳雙說,“我也是孩子媽。”

房子頂上還剩下兩把椅子。兩人一起坐下。紅羽絨坐下之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坐的聲音很沉。陳雙看了她一眼:她累壞了吧

又該換角了。班主上台,先咳嗽了兩聲,陳雙看他那架勢,知道他要開始放葷。不過他要放也是小葷。這台戲一開場就決定了這台戲不會大葷。要大葷是得要有兩個腦子七八成的瘋丫頭來脫的。這幾個女角顯然都不是。小葷就隻等著班主來適時調劑。

“剛才俺這小姑娘唱得好不好?”班主擠眉弄眼地問。還有些想要走的人果然就收住了腳。

“好!”人群裏響起配合的聲音,“再來個有勁兒的唄!”

“啥是有勁兒的?啥時有勁兒的?哦?”

人群裏一陣哄笑。

“噢,俺知道了,有勁兒的就是那,那吧?是吧?”

“知道了還問!”

“那可不中。這天寒地凍的,又沒有暖氣空調,把姑娘弄感冒了那可不中,誰帶藥了?沒藥不中。啥?有錢?那中。有多少?趕快給俺姑娘糊個大衣,就用老人頭糊啊,別的不中。不然糊個背心也中,不過糊背心得用美金。啥?有現成的衣裳?那不中。啥衣裳也沒有錢糊的衣裳暖和,不信你自己糊個穿穿就知道啦。好了,說幾句閑話給父老鄉親們提個神,言歸正傳,還唱咱的戲。下麵這個可真是個好唱家,咋好?你聽聽就知道啦——”

這話貧的。紅羽絨和陳雙一起笑出了聲。

黑羽絨出場了。其實不用開口,她一出場,誰都知道她是這戲台上最好的演員。她的出場是矜持的,莊重的。這種身份感的培養必定由來已久。唱得不好的人滋生不出這種慢騰騰的驕傲。她的年齡也不小了,陳雙確定她比自己還要大幾歲,但她顯然是講究的。白色的高領休閑毛衣是一般的女人不敢穿的,可她穿得就很合適,把她的濃妝襯得豔麗又幹淨。下身是咖啡色的暗花長裙,黑色短筒暖靴。她的頭發也留得大膽。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有齊齊的劉海。這劉海把她襯得文靜和年輕起來。

她上場了,打了盹兒的樂隊似乎也都開始從夢裏醒來。拉胡琴的男子幾乎是癡迷地看著她,同時也全力地拉著胡琴。班主同樣沒有報節目,女人自顧自地唱起來。她先唱的是《大祭樁》。《大祭樁》要說也是一出俗戲:李黃兩家結親之時都是高官,後來男方倒了黴,女方父母勢利眼,要悔婚,將前來求助的準女婿李貴彥逐出家門。小姐黃桂英得知後,與李偷偷見麵表忠心,晚上還派丫鬟給他送銀兩,不料做事不密,被人發覺,其父設計殺死丫鬟,公子百口莫辯,被抓至刑場要殺掉,黃桂英毅然離家出走,去刑場祭奠,在一個三岔路口遇到婆婆,被婆婆打罵,她哭訴:“婆母娘且莫要怒氣不休,容孩兒對慈顏訴說情由。想當初李黃兩家結親後,我與公子心心相印情意投……”黑羽絨隻唱出了第一句,陳雙就精神一振,聽出了彩。這句起腔得打開喉嚨,運出丹田氣,用胸腔共鳴的混合聲唱出甩腔,黑羽絨做得十分到位。接下來她的水準更是毋庸置疑:慢腔不斷,快腔不亂,低腔不悶,高腔不怪。後麵越來越緊的垛子板裏,她居然還能在哭腔中加用了幾次噴口。是行家就知道,噴口奪字不是一項簡單的技巧,需得字頭字腹字尾三樣齊全,且得以字帶聲,字聲統一,難哪。聽著黑羽絨字字入耳,陳雙不由得有些心疼:這樣的草台子,又沒幾個人聽,下這麼大力氣幹什麼呢?

一段唱完,黑羽絨的額頭上浸出了密密的汗珠。

“她在省戲校學過。”紅羽絨突然說。

“認識?”

“哦。”

“隻上了一年,她媽病死了,家裏沒錢,就回來了。”

陳雙沉默。

第二段戲開始了。是《三上轎》。講的是明朝萬曆年間,張居正的兒子張秉仁見同窗李通的妻子崔氏貌美,心生歹意,邀李赴宴,將他毒死。李父告官,知府畏張之勢,斷崔氏為妾。張府花轎前來接人,崔氏身懷利刃,準備為夫報仇。與公婆和幼子生離死別之際,三次上轎又三次下來,叮嚀反複。最終訣別,在洞房殺張自刎。

黑羽絨唱的是崔懷抱剛生百天的兒子的一段:“……我的兒你一周兩歲不懂人事,三歲四歲要娘要爹,到那時把你的爹娘來找,就在那黃土岡上黃土穴。十一十二把書讀,十五十六習文貼,十七十八兒長成,七尺男兒性剛烈……與嬌兒講不盡這離別話,轉過身來再囑咐婆婆與公爹。有兒媳我今日上轎走,我把恁的孫孫家中撇,該打恁且把他來罵啊,該罵恁對他呀還要哄著說,餓了與兒燒茶飯,冷了添衣把寒遮。非是對兒太嬌慣,可憐可憐他,一無有親娘,二無有親爹。把恁的孫孫撫養大,百年後與您二老拉靈車……”

這是不折不扣的遺囑,是最撕心的話。最常用的二八板不急不徐地道來,每個字和每個字之間都扯著韌韌的筋,流著悠悠的疼。演這出戲最有名的那個演員,叫關靈鳳。那一年她來這裏演過這出戲,陳雙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的眼睛有些木。——唱得自然是很好的。後來才知道,她十八歲那年就雙目失明了。她上戲的時候,上台需要幾步,周圍的人怎麼調度,道具在什麼地方,都是需要牢牢記住的。但據說,她所有的演出都沒有半點灑水漏場。漸漸長大之後,陳雙多懂了些戲味,方才明白:關靈鳳的木眼神演《三上轎》其實是極合適的。從她自身來說,正因為這種木,她才能把所有的哀慟都集中在聲調裏,呈現出一種大哀慟。而對觀眾來說,她的木眼神本身就可以演繹成另一種大哀慟。這兩重的大哀慟使她的戲唱時無需落淚,聽的人也是必然會落淚的。

不過黑羽絨的淚落得也好。不知道什麼時候,黑羽絨就開始落淚了。她盡量克製地落著,落下的淚很快就幹了,然而很快就又落下來。再幹,再落。黑羽絨的聲調裏有了越來越重的鼻音,可她始終是從容的,自如的,沒有絲毫的慌亂。她的神情是踏實的,有根底的。正如她戲裏人物的悲痛:黃桂英要洗冤祭夫,崔氏要報仇雪恨,也都是踏實的,有根底的。都是有目的,有方向可去的。這些悲痛有著具體的,可觸摸的,一圈一圈的紋理,一旦實踐,就都是幸福和安慰。哪怕這幸福和安慰十分短暫,也足以讓人欣悅。

“她可苦。”紅羽絨突然說。

陳雙沒有說話。她看了紅羽絨一眼。紅羽絨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淚痕。

“她一個人帶孩子過。”紅羽絨又說。

陳雙依然沉默。

這段唱快結束的時候,紅羽絨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已經十一點半了。

“還有半個鍾頭。”她說,“再來一大段長的還不知道會咋樣。”

陳雙不語。她抬頭看看夜空,空中閃爍著小米似的星星。星星的底幕上是無盡的幽藍。而在台下,人還是越來越少。對這個,台上的黑羽絨顯然是不在乎的。台上殘留的人似乎也都是不在乎的。夜越來越深。鮮紅的雨布頂被燈打得潤澤剔透,金黃色的流蘇襯得這紅更加燦爛奪目。在這簡陋的街道裏,這小小的舞台幾乎因此成為宮殿。梧桐樹葉毫不計較地遮蓋下來,葉子上已經有斑斑的黃跡了,在雨布和人臉上打出墨花朵的樣子。而在靈棚前,彩色的紙紮琳琅滿目,是色彩的盛宴。靈棚裏麵,是齊刷刷的一片白。白燭在靈棚桌腳上搖搖曳曳出一團橙橘色的光焰。陳雙默默地看著這景象。她不由得有些詫異:幽藍的夜空下,這塊色彩豔麗的地方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繽紛和明媚。

9

第三段就要開始了。班主朝黑羽絨使了個眼色,黑羽絨點了點頭,對胡琴說了什麼,胡琴說:“太長了。”

“就這吧。”黑羽絨說。

“中不中?”胖班主忽然又有些猶豫,“別倒了嗓子,明兒還有一場呢。”

“中。”黑羽絨堅決地說。

這次她唱的是《秦雪梅》,這出戲的內容本質上與《大祭樁》一樣,隻是結局更加慘烈:秦父騙丫環與準女婿商林成親來敷衍婚約,商林得知真相後居然活活氣死,秦雪梅以未嫁之身赴商家吊孝:“秦雪梅見夫靈悲聲大放,哭一聲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實指望結良緣婦隨夫唱,有誰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實指望你中狀元名登金榜,窈窕女歌於歸出嫁狀元郎。實指望鳳冠霞帔我穿戴,卻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至如今這景象完全兩樣,我盼望的花堂成了靈堂……”這一段之後還有一大段,兩段中間夾著一篇祭文,按這種響器班的規格是不念那篇祭文的,那祭文不文不白,念著單調,也很難讓人理解,沒人愛聽,但黑羽絨居然在這裏背起來,字正腔圓地:“維大明成化十一年四月十二日,未婚妻秦氏雪梅致祭於亡夫之靈曰:嗚呼商郎!才華出眾,誌氣軒昂,文章亞韓柳,書法勝蘇黃,倘天假永年,壽不夭亡,何難攀丹桂於蟾宮,宴瓊林於朝堂……”

台下麵的人越來越少,眼看就沒有了。胡琴的眼睛亮得簡直要跳出眼眶。胖班主隻是木木地坐在爐子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灰長得很快,他一邊抽一邊微微彎著身子往下彈,黑色的內衣一層層地掀起來,露出了一縫縫肉。

第二個大段開始了,秦雪梅的憤懣由父親轉向了商林:“……你應知為君死死得其所,你應知為民死死如太嶽,你應知報國死千載受胙,你應知衛土死萬古不磨,像你這狹量男人哪有幾個?看性命如淡水他卻難收好潑啊……”她埋怨他,卻也更牽掛他,於是她在恍惚中看見了他的到來,於是連忙對他傾告:“……小妹妹在這裏正把你望,你為何撇下我雲遊四方,既歸來再莫去任意遊蕩,你可知這道途中有許多虎豹豺狼,來來來快隨我去把天上,咱逃出這塵世界免受禍殃……”她心疼他,他的死讓她開始由衷地,赤裸裸地,厭棄這人世。

黑羽絨一板一眼地唱著,仿佛要把心都摳出來,掰開揉碎。額頭的汗已經成了小溪,汩汩流淌。並著她的淚,點點滴滴地灑在台子上。按這戲的流程,在唱完了所有的正規大段戲詞之後,秦雪梅是以近乎癲狂的樣子念著商林的名字,舞著水袖退到幕後,與他一起上天堂。黑羽絨沒有水袖,她沒有舞。她隻是頑強地站在麥克風前,把那些癲狂的念白一句一句地念下去,念下去。看得出,她醉了,也碎了。在碎中醉,在醉中碎。

陳雙滿麵淚水。不用看她也知道,紅羽絨也是滿麵淚水。

已經沒有觀眾了。黑羽絨煞白著臉,幾乎是虛脫倒了麥克風下。綠羽絨和黃羽絨在一瞬間趕過來把她拽住,在爐子邊坐下。紫羽絨給她端過一杯熱水。看她慢慢喝下。

“她男人死了五年了。”紅羽絨說。

陳雙不語。

“她孩子十一歲,上五年級。”紅羽絨繼續說。

陳雙不說話。始終不說話。在胖班主的歌聲裏,她隻是盯著爐子邊的黑羽絨。喝下一杯熱水,黑羽絨的臉色漸漸有了些紅潤。黃羽絨把最後一塊烤紅薯遞給她,這塊紅薯因為烤得時間最長的緣故,皮很焦黃,看起來就很香。陳雙以為黑羽絨會拒絕,但是她接了過來,緩緩地撕著紅薯皮,熱氣順著皮掉的地方漾漾地蕩出來。黑羽絨用手背擦了一把臉,把紅薯送到了嘴邊。

班主還在歌曲連唱:《草原之夜》、《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懂你》……最後,他唱的是《難忘今宵》:“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裏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祖國好……”陳雙和紅羽絨在歌聲中慢慢站起,在房頂的樹影深處,她們靜靜地聽著男人的歌聲結束,然後看著舞台的燈光照射出的人影變得駁雜起來。

戲散場了。

“那,我走吧。”紅羽絨說。

“中。”陳雙說。兩人搬起椅子,慢慢走下房去。陳雙把孩子抱出來,遞給她。孩子的臉睡得紅撲撲的,小鬥篷被他的小身體睡得很暖。

“把孩子包好。小心著風。”陳雙說。

紅羽絨點點頭。

關好大門,陳雙掏出手機。一會兒沒看,手機裏居然塞滿了短信,翻了一條又一條,宛然是一部微型的手機連續劇。先還是姐姐,向她道歉,說這麼晚還打擾她,請她原諒。因為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見自己,所以先在短信裏和她聊上幾句。又以親昵些的口氣說想到是自己家姐妹,估計不會怪她。然後又說夜深人靜,自己睡不著,想到她年紀輕輕就離婚了,帶著老小過日子,真不容易,很欽佩,又說沒想到她會應聘高升到市裏,真爭氣。盡管不知道她是不是承認自己是姐姐,總之她心裏是為妹妹高興和驕傲的。又說既然都是女人,想來應該互相理解。作為女兒,她不打算要娘家的房產,陳雙素質高,應該也不會要。她們娘倆要是住這個小院子當然也是可以的,但等將來,這所房子最終還是應該給二哥住。還說已經知道陳雙在新單位分到了房子,明年把母親女兒都帶過去不就行了,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要這邊的破房子何必呢?又說聽說“阿姨”在談戀愛,住著父親的房子,與別的老頭兒談著戀愛,自己心裏也會不太踏實吧?最後說,如果陳雙實在不願意把房子讓出來,她也理解。但作為姊妹,她又想給二哥盡點兒心。二哥已經把房子賣了,她可不可以把這個小院租下來給二哥住。陳雙需要做的,就是配合她向二哥撒一下謊……陳雙一條條地看著,又一條條地刪掉。她已經決定了,明年一定把母親和妞妞都帶到市裏。這所房子麼,賣掉。當然,如果那邊真的這麼通情理,也真的碰到了天塌地陷的苦處,她或許會考慮給那邊一筆錢,但決不是房子。至於租是更談不上了。她寧可把房子租給別人,再用賺來的租金去補貼他,那個二哥。

再然後是秦。他發短信的時間是十一點。好幾次了,她都在這個點兒收到了他的短信。後來知道:這是他洗澡的時間。他在浴室裏。他說他今天喝了點兒酒,想起了以前的許多事,感慨萬端,無法忘懷。他說如果時光能倒流一下該多好啊,哪怕隻有一天。然後問陳雙怎麼想的。陳雙回他:“我也是。”又用冒號和半括號在後麵綴上一個笑臉。她現在隻是沉靜等待,控製速度。她不想太快。秦是個夢。做夢的機會,對她來說已經不多。哪怕隻是舊夢。她珍惜。而且,她的夢不能白做。前夫兩年的還錢期很快就到了,肯定會拖她的,她還指著這個舊夢來清這筆舊賬呢。

母親還沒有回來,陳雙又來到房頂。台架子很快就拆掉了,比裝起來的速度還要快。路麵陡然寬了。一輛“奔馬”先拉著道具開路,演員們拿著物件,三三兩兩地坐到另一輛“奔馬”的車鬥裏。這時候,陳雙看到了紅羽絨。她抱著孩子,順著牆角,慢慢地,一步一步,然而又是堅決無比地蹭到了男人身邊。男人沒在意,還是黃羽絨先看見。

“嫂子。”她幾乎是嘟囔著說,然後陡然活潑起來,“胖哥,嫂子來了。”

男人這才看見女人。他馬上露出不耐煩的樣子,“誰叫你來的?咋又來了?”

女人沉默。

“冷嗬嗬跑個啥?還帶著孩子?不嫌腿酸?在家多剝兩穗玉米不比這強?”

女人隻是不做聲。

“你看哥說的,嫂子來看個戲,有啥不好的?也擱著這麼緊說?”黃羽絨說。

“就是,一會兒你把我們都送回了家,一個人開車回去不孤單?弟妹給你搭個伴兒,連頭帶尾,多好。”紫羽絨說。

“快上車吧。”綠羽絨抱過孩子,“你上了我再給你。”

女人不撒手。大家都沉默著。

“嘭”的一聲,駕駛室的門開了,黑羽絨跳下來,三下兩下就爬進了車鬥。胖班主看了一眼黑羽絨,又看了一眼紅羽絨,抱過孩子。紅羽絨鑽進車裏,接過孩子。

車開了。開得很慢。離靈棚越來越遠。“奔馬”對麵,有一輛出租車轉進巷口,正朝這裏開來,在離家還有兩道小街的時候,車停了,陳雙看見母親和一個老頭兒從車上走下來,兩個人握了握手,母親笑盈盈地和那老頭道了再見,哼著小調向家裏走來。老頭沒有立即上車。他看著母親的背影,摸出了一支煙。那個老頭,似乎是有些眼熟的。

臨下房去的時候,陳雙又看了一眼靈棚,她看見了張家老太太在靈桌上的小小遺像。那個老太太朦朦朧朧地在玻璃框裏微笑著,一派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