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優再次關機。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朋友。以前,曾經,她有那麼多朋友,有那麼多可愛的、有趣的、生機勃勃的朋友,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許就是從和李確結婚起,漸漸的,她的朋友越來越少,直至全無。有李確的縝密篩選,也有她的主動滅絕。因為她漸漸發現:即便是少女時代最清澈如泉的閨密,每隔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也都會有或大或小的事情來轉托李確幫忙,更不用說其他所謂的朋友。如果說友情是一件華衣,李確就是衣服的主體,她不過是這衣服的一道蕾絲花邊。既然如此,那就幹脆把花邊撕了吧,她喜歡簡潔。不久,李正趕到,批評她說這個時候關機極為不妥,會被人猜測李確很嚴重,這種猜測引起的影響也會很嚴重。尤優又打開手機,開始接電話。按照李正的吩咐,隻說越來越好。當然口氣要有所區分。對待高於李確的領導,是感謝的,恭敬的。對於平於李確的領導,是親切的,鬆弛的。對於李確的下級,則是節製的,簡約的。對於親戚們,則是溫暖的,寬慰的。一遍又一遍,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調,微妙的謹慎的措辭……李正的手機也是一樣。此起彼伏。看著李正憔悴的臉,尤優忽然想起那句最平常不過的俗話:“打虎還是親兄弟。”可這親兄弟,打的是什麼虎呢?
“哥,”尤優喊。她想說聲謝謝,話出口的一刹那又消退了這個念頭。對於李正,謝謝這兩個字過於輕浮了。於是她道:“那些東西,你看怎麼辦?”
“家裏是沒地方。”李正沉吟片刻,“處理給醫院附近的超市吧。”
“李確以前說過……”
“是,我知道這麼做影響不好,但是放在這裏,影響更不好。”李正又想了想,“兩弊相比,取其輕吧。”
第二天,尤優拿到了小董交來的第一筆款:三千六百二十七。她拿著這疊鈔票,走進了醫院對麵的郵局。
5
因為插了導尿管,尿道口很容易感染,需要及時清洗。尤優按照護士教的,用棉簽蘸著溫水,慢慢地,輕輕地擦拭。尿道口分泌出的黏液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怎麼辦呢?”尤優問,護士說:“可以衝一下。”
李確仍在睡著。睡得那樣沉,連給他最敏感的地方衝洗他都不知道。塑料布鋪在他的臀下,護士用針管抽了溫水,尤優扶著李確的陰莖,護士一遍遍給李確衝著,有水珠落到了尤優的手上和李確的大腿上,護士給尤優遞去毛巾,尤優把水珠擦幹淨,然後護士繼續衝。尤優的腦海裏控製不住地閃現出她和李確一幕幕做愛時的情景。這是男人的命根子,這是男人的標誌,男人以此成為男人,女人以此成為女人。初曆時尤優以為它是醜的,後來才感覺到它的美。而現在,它柔軟,無助,黯淡,清洗過後甚至還有些肮髒。它還可以嗎?尤優的心一陣深痛。也許對於李確這個奇妙的器官來說,性愛已經成為難以企及的高端遊戲,它主要的功能就是排泄出黃澄澄的尿液,讓李確能夠膀胱舒適,安然入眠。尤優又不合時宜地想起有一次在歌廳唱歌,一個男同事點了《把根留住》,一個看不慣他的女同事馬上叫服務生:“我要《一剪梅》。”——沒有比這更刁鑽的接曲了吧?
“你笑什麼?”護士問。
“沒什麼。”尤優詫異。自己笑了嗎?她想了想,又說:“李確要是醒過來的話,肯定覺得你在身邊挺不好意思的。”
“病人在我們眼裏從來都不分男女。”護士說。
清洗完畢,護士上衛生間洗手,尤優把被子給李確蓋上,掖左邊被角的時候,突然,李確伸出左手,輕輕地握了握尤優的手。尤優幾乎是驚喜地去看李確的臉,他已經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很亮,卻是有些滯的那種亮。
尤優連忙俯到他的臉上。
“李確。”尤優喊。
李確點點頭,從喉嚨裏吐出了氣息:“優優。”
尤優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在心上最懸的那點兒東西,眼看時時都會把自己的心砸得一團模糊的那點兒東西,終於放下了。她知道,哪怕李確將來殘廢,將來要坐一輩子輪椅,她最想要的那點兒東西,保住了:她的李確神智還清楚,還有記憶,還記得她的名字,這是最重要的。這不至於讓他以前所有生命的影像成為空白,而隻要以前的不成為空白,以後的也不會成為空白。“記憶沒有任何力量。”——這是誰說的話?有時候,記憶就是全部的力量。
然後李確不再說話,他左看右看,最後他隻看著尤優,非常認真地看著,探詢地看著,很明顯地在等著尤優說著什麼,尤優明白了:李確在等她解釋。解釋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裏。他還記得出事之前的事嗎?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還記得多少?
“我們哪一年結的婚?”
“1995年。”
尤優落著淚笑了。
“你,有病了。”尤優說,她輕輕地撫著李確的額頭,“咱們啊,有病了。”
她一五一十地給李確講了起來,講了積雪,講了車禍。李確搖搖頭,笑著,聽著。很快,李正和局裏值班的人也過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和李確講著。可以看出,李確還接受不了這麼多的信息,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聽了一會兒,似乎很累,然後雙眸一閉,接著睡去。
尤優隻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鬆了。是微鬆,鬆了一節。就這也好。然後她也倒在另一張床上睡去。三天了,她一直沒有真正地睡著。她是被李正的電話吵醒的。李正告訴她:“馬上收拾一下病房。苗市長和兩個老一都要來看他了。”尤優馬上明白他說的是陳書記和範市長。等她打仗似的將病房收拾齊整,兩位領導已經各自帶著秘書和司機到了。院長和副院長也聞聲過來,頓時浩浩蕩蕩站了滿屋子人。尤優將礦泉水一瓶瓶打開遞過去,陳書記和範市長一邊接水一邊分別和尤優握手,陳書記問尤優:“醒過沒有?”
“醒過來兩次。”李正馬上說。尤優看了李正一眼,明白了,補充道:“剛剛半小時前還醒了一次,說了幾句話,又睡了。”
“哦?”陳市長饒有興味,“說了什麼?”
“他問自己是這麼回事,我告訴了他。我還特意考了考他我們是哪一年結的婚,他的答案非常標準。”
陳書記和範市長朗聲大笑,滿室皆歡。
“他還提到了工作,說恐怕要耽誤一段時間工作了。”
“什麼工作!”範市長大手一揮,“他出事就是為了工作,現在麼,把病養好就是他最重要的工作。隻是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好好照顧我們李確。治療費不用擔心,我和馬書記說了,水利局下屬這麼多單位,還供不起一個局長看病?李確的身體你也不用擔心,他年輕,肯定扛得過去,是不是陳書記?”
“當然,”陳書記說,“我也出過兩次車禍,比他的還要嚴重。結果出一次就被提拔一次。我看,李確也是到時候了。”
眾人知趣地又笑。
他們走後,李正表揚尤優,說她悟性很好,很知道該怎麼應付場麵。尤優自己也驚奇自己,仿佛是無師自通似的,就替李確說了謊。也許,這算不上說謊。如果李確正好醒來,他一定會這樣表態的。尤優確信。
6
有時候醒來,李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個孩子。有時候醒來,李確的眼神又非常空茫,像個老人。可以肯定的是,李確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他一段時間一段時間地清醒著。慢慢的,也能坐起來了。清醒的時候,他基本不說話。坐起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找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因為腦部瘀血壓迫的緣故不能動。完全不能動。李確就拿著自己的右臂摸著自己的右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反複數著,反複看著。醫生過來查房,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尖利的叉子一樣的東西使勁兒挖他的右手心,他“滋滋”地嚎叫著,下意識地將右手臂蜷縮起來。也隻是在這種強刺激的情況下,他的右腿才會蜷動。平時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呆著。對於右側的肢體,護士統統稱之為患肢。她們囑咐尤優:多按摩他的患肢。睡覺的時候,不要壓迫患肢這一側。在給他紮液體的時候,也盡量不要紮在患肢上。
“隻要會動,不就能證明將來沒問題麼?”尤優問。
“不一定。這隻是強刺激下的反應,不是自主運動。”醫生回答。又朝李正和尤優笑笑,“你們不是說要保命麼?現在,我肯定他沒有生命危險了。”
第六天,李確頭部的引流管和血袋終於被撤掉,看起來沒有那麼瘮人了。李正也才把老太太接來,告訴了她真相——老太太在家裏早就急得跳腳,已然是瞞不住了。看到母親,李確清晰地叫了一聲:“媽。”
老太太落了淚。
兒子也過來了,怔怔地看著李確,仿佛不認識了一樣,又仿佛嚇傻了一樣。尤優把他推到李確跟前,李確伸出左手,摸摸兒子的頭,笑了笑。他的右麵部肌肉像石頭一樣僵硬,嘴角看起來明顯歪斜,笑過片刻,一絲清亮的口水從他的嘴角緩緩流出。時滿一周,李確的輸液量由十九瓶減至十一瓶。醫生說李確該插胃管了。插上胃管給他輸送流質,用食物補送營養要比用藥物補送好得多。
尤優沒想到胃管的下法那樣直接,看著醫生將一根長長的管子朝他的鼻子裏插去,他掙紮著,仿佛被電擊著了似的,但他掙紮得是那麼無力,無效,無用。管子還是斬釘截鐵地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醫生插管的速度很快,在尤優眼裏卻漫長無比。李確終於安靜下來,尤優卻早已經偏過了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從眼眶裏憋了出來。她抬起胳膊蹭掉,不讓任何人看見。在李確昏迷的時候,這些折磨都不算什麼吧,但是現在李確醒了,這些小小的折磨也醒了。
接著尤優就學會了用胃管給李確打飯,醫生說會有胃出血,叮囑尤優,每次在給李確打水和打飯之前,都要先抽一下胃液,如果有咖啡色的絮狀物出現,那就是胃出血了。尤優問為什麼會胃出血?醫生說:一、 腦部出血之後,胃部很容易就會出現應激性出血。二、 下胃管給胃造成的創傷一般會讓胃稍候出血。
於是就先用溫水抽胃液。胃液是透明的,尤優放了心,開始給李確打小米粥,大米粥,加上芹菜汁,果汁,有時候是雞蛋花,牛奶。有時候是麵條。每次給李確打飯的時候,他都不說話,隻是睜眼看著。尤優說:“吃飯了。”然後便用針管打給他。不經過味蕾的研磨,食物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可以享受和品味的因素,隻是充饑,但吃還得吃,打還得打。尤優還特意買了特粗的針管給他打麵條。打過之後,將胃管用紗布紮好,對他說:“紮好咱的大象鼻子啦。”——都是笑著做的,也是笑著說的。
天仍然不時下著小雪,尤優打發李確吃了飯,自己再去外麵吃。在醫院西側的一個小巷裏,賣著各種各樣的吃食:米線,燴麵,炒涼粉,炒麵,包子,燒餅夾肉,餃子,胡辣湯……尤優踩著積雪,一步一步地朝那些小攤走去,小販們都熱情地招呼著尤優:“來點兒什麼?”“進來坐吧。”
走在這裏,誰知道我有一個病人呢?誰知道我的丈夫正重病在床呢?誰知道我這樣一個笑著的女人在想著什麼呢?馬上就是春節了,這些為了賺錢而在街上做著生意的人們,這些笑著招呼我的人們又都在想著什麼呢?尤優慢慢地走著,朝他們笑著,無邊無垠的寂寞在心裏鋪開勻染。
——尤優的笑確實多了起來。尤其是在人前。尤其是人多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就隻是一種強烈的意識:必須笑,一定要笑。隻有笑才最適合。她笑著接人待物,笑著和醫生護士寒暄,笑著跟相鄰病房的人打招呼……她也越來越能吃了,那天,李正去吃早飯的時候,問尤優給她帶點兒什麼。
“一屜包子,兩份小米粥,一份豆芽菜,一份醃蘿卜條。”尤優說。
“哦。”李正看了尤優一眼,“是得多吃點兒。”
尤優笑笑。李正一定在心裏罵她沒心沒肺吧?這個女人,丈夫重病在床,她早飯還有心情吃這麼多。可我就要吃。尤優對自己說:我就要吃。我要多多地吃。我絕不能讓自己在照顧李確的時候倒下。糧食會通過我的腸胃化成力氣,支撐著我。我再去支撐我的李確。我的李確。我的李確。她在內心重複。是的,是我的李確。她從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確此刻不屬於工作,不屬於職位,隻屬於她。這個最弱最弱的李確,這個破綻百出的李確,此刻,隻屬於她。按照習俗,大年初一之前都得洗個澡,用來除去一年來的積塵。大年三十上午,尤優抽時間回了趟家,洗了個澡,換了換自己的貼身衣服,簡單看了看兒子的功課,又搜檢出兒子近期要穿的衣服,說:“你過年穿不上新衣服了,沒時間給你買。”
“沒關係。爸爸生病了,要花錢的。”兒子懂事地說,“總共要花多少錢?”
尤優想解釋一下不是自己家拿的醫療費,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解釋為好:“不知道,要爸爸出院的時候才知道。”
“那已經花了多少錢了?”
“大概三四萬吧。你打聽這些幹嗎?別管那麼多。”
“報銷嗎?”
“你爸爸是在工作崗位上負的傷,當然應該報。”
“應該報?那就是說,還沒有報?”
“你刨根問底的幹什麼?”尤優真是奇怪這個九歲的孩子,“你不用操心。”
“媽媽,”兒子沉默片刻,又說,“我不太喜歡吃肉。”
“怎麼了?”
“你以前老是給我買雞腿,其實我不太喜歡吃。我也不太喜歡吃排骨。你往後少給我買吧。一星期吃一次就行。”他頓頓,“最多兩次。”
尤優抱緊兒子。
“還有,金針菇又貴又不好吃,我也不想吃了,以後也不要給我買了。”
尤優痛哭起來。
“媽媽,別哭。”
尤優將滿是淚水的臉貼近兒子,狠狠地親吻著。
婆婆說要她上街買些鞭炮和春聯。鞭炮要買一萬頭的,“去去晦氣。”
尤優怔了怔。已經有很多年,她沒有買過這些東西了,都是李確的司機或者辦公室的人買好送到家裏來的。她環顧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家,往年這個時候,即使隻有一個老人在家,家裏也有一種豐足和滿亂,現在,隻是一個老人而已。
她帶著兒子上了街,剛買了一副春聯就發現兒子不見了,想去找又不敢找,隻好站在原地等著,兒子終於姍姍出現。她狠狠地打了一下兒子的頭,問他哪裏去了,兒子噙著眼淚道:“媽媽,我去問了問別人買的價,你的春聯買貴了。你買五塊,人家三塊五都買了。你得跟人家搞搞價。”
除夕之夜,短信爆滿,尤優不回複,統統刪去。程意的短信她多看了一會兒,也刪了。但那幾個字還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記憶裏:
“春天如愛,愛如春天。春節快樂!”
仿佛確實如此。因此,愛和春天是一樣的短暫啊。尤優想。
十二點鍾敲過,全城鞭炮驟響。尤優獨自站在醫院空曠的花園裏,和著震耳欲聾的炮聲,衝著深藍的夜空聲嘶力竭地長嘯了一聲:“啊——”
7
李確能朝窗外的探望者們揮手致意了,來看李確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的是第二次來,第三次來,幾乎都拎著東西了,也都表示想跟李確說說話,但這不過是十天時間,還需要格外小心。尤優便不同意。然而還是有特別強勢的人硬闖進來。一次,有個人幾乎是擠進了門,到床邊大聲地和李確寒暄,尤優怒目著他,直到他訕訕離去。李確點著尤優的額,說:“凶。”
“生怕你不知道他們來看過你似的。”尤優道,“真正為你好的人,不會進來。”
李確笑笑。
大年初五那天,梅新市的百貨大樓全體商品打三到五折,來看李確的人也多到了頂峰。正趕上醫生給李確下了張CT單,去拍CT的時候,李確躺在推拉床上,幫忙的前呼後擁,如同伺候皇上出巡。有一些人隻能勉強搭上一隻手。上電梯,下電梯,從這個床移到那個床上……走廊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議論:“是誰家的親戚,怎麼這麼多人啊?”
誰家的親戚呢?尤優自問。她跟在隊伍的後麵,茫然地、微笑地走著。
做夢一樣,和尤優早已毫無聯係的一些人都過來看李確: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曾經的班花同桌已經徹底成了黃臉婆,離了一次婚又結了一次婚,做了後母。讓尤優曾經動過一點小春心的數學課代表也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最讓尤優意外的是高一時的班主任也來了,他說他多年前也遭遇過一次車禍:他騎摩托車被一輛卡車撞到,他後座上載著的人死了。
對他們的到來盡管感到意外,尤優還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全。心裏雖然也不時泛起微薄的感動,但最強烈的還是厭惡:她厭惡這種不著邊際的安慰。她打心底裏不希望他們來。一來無用,二來要應酬,再就是她不願意欠他們無謂的人情。她在處世經營方麵一向疏淡,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人緣。那麼這些人到底為什麼來?想來想去,最主要的由頭或許就是:這件事的主角是李確——堂堂的水利局局長,車禍受到重創,這種本埠新聞的後續報道多少都會令人有些好奇。另外一些由頭就是借此積累一些交情:萬一他將來好了呢?萬一他好了之後還是局長呢?萬一以後用得著他呢?……是這樣吧?所以她厭惡。當然,她知道精明、勢利、算計等等中也有厚道和善良,但是厚道和善良夾雜在這些東西裏,也讓她一起厭惡。
沒多久,姨媽又打電話說要和表姐一起過來,尤優不讓。姨媽年齡已經年過七旬,再這麼過來,她還得擔心她。姨媽卻執意要來,尤優終於崩潰,滔滔不絕地斥責道:“你們來幹嘛?來幹嘛?我知道你們想要盡盡你們的心,可是你們隻想盡你們的心,想過我嗎?你們來了我還得接待你們,我多累你們知道嗎?你們就想盡你們的人情,沒有想到我的感受!人怎麼都這麼自私啊?怎麼什麼時候都想的是自己啊?”
姨媽被嚇住了一樣,說那就不去了。尤優道:“你好好的,讓我放心就行了。”
姨媽乖乖地說:“知道了。”
放下電話,尤優眼睛一陣酸澀,但她沒有哭。
很奇異的,李確在關鍵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很好。一次是苗市長過來。
“最近怎麼樣?”她問。
“可以。”李確說。
“要安心養病,不要擔心工作。”
“好。”
李確的話不多,但字字都答得有勁道。最後苗市長走的時候,他的口齒格外清晰地說:“慢走。”
“我看你快好了!”苗市長驚喜地說,“好好養著,再見!”
“謝謝!再見!”
苗市長走了,李確久久地沉默著,終於問尤優,“誰?”
“苗市長。”
“哦。”李確恍然。
“不認識了?”
“認識。名字,不行。還有,誰?”
尤優明白他是在問其他來過的人,於是盡力搜刮自己記得的:趙局長,秦局長,武局長,薛局長,金局長……
“陳?範?”
“來了。”
李確點點頭:“半個月,上班。”
“什麼?”尤優瞪大眼睛。
“上,班。”
“不行!”
“你不懂。”李確的眼神突然變得魯直起來,如同湖水幹涸,露出了淒厲的湖底。他白了尤優一眼,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就指了指自己的頭。
“頭發?”尤優愣住,“會長出來的。”
李確搖頭。
“想戴帽子?覺得冷?”
李確依然搖頭。
尤優似乎明白了什麼:“怕自己的位置保不住?”
李確滿意地點頭:“要占。”
這樣坦白,這樣赤裸。如果不是他的神智還沒有完全恢複,以他素日的低調和內斂,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詞的。尤優既難過又震驚。
“別想著這個了。”尤優終於說,“身體是個一,其他都是零。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那,就,遲了。”李確吃力地說,“傻!”
然後他要過自己的手機,用左手熟練地開機——尤優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麼重的病,幾乎沒有妨礙他使用手機的流暢性。手機仿佛是他的另一隻手。然後李確撥通了手機,對著手機響亮地叫道:“陳書記,你好,我是李確!”——那聲音如此明晰,如此正常,仿佛他以往的病態都是一種假象。
尤優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奇跡。
“……我很好……謝謝領導關心……我半個月……能上班……對……對……好……好……謝謝領導……再見……”
放下電話之後,李確的額頭滿是汗水。
李正過來,李確已經睡了,尤優馬上把李確剛才的表現告訴了李正,李正道:“胡鬧!還不會下床走路,就想去上班!”尋思了一會兒,道,“這樣也好,讓領導知道李確沒有那麼嚴重。等我和主治李確的副院長說一聲,他和陳書記是黨校同學,說不定陳書記會問他李確的情況,讓他隻能朝好處說。沒辦法,必須得全力以赴,好歹熬過了動幹部,李確就能鬆了勁兒好好治療了。”
又垂著頭垂了半天,道:“李確努力了這麼多年,這個節骨眼兒倒了黴,咱隻能盡力,不能讓他功虧一簣。”抬頭看著尤優,突然笑了,“他在領導們麵前表現得這麼好,也算爭氣,是不是?”
尤優無語。
“還有,我明天開始給醫生們送過年禮,院長就不送了,主治的副院長,科主任,主治醫生,護士長,一共四個,分別是四千,三千,兩千,一千,一共一萬。你覺得怎麼樣?”
“好,我明天就取錢給你。”尤優說。
沉吟片刻,李正要尤優去超市給李確買拖鞋和襪子。
“醫生說要穿了嗎?”尤優驚喜。又有些疑惑。李確不是還不會下床走路麼?
“肯定要穿的。”李正說,“肯定。”
尤優明白了。李正這是在用鞋子給李確“衝喜”。他要讓鞋子和襪子給李確帶來一個確鑿的盼頭。
“好。我現在就去。”尤優勉強笑笑,走到衛生間。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裏滿是陌生的東西,讓她覺出隱隱的恐怖。
偌大的超市裏,這邊是“5.9元”的七匹狼棉襪,那邊是“13.8元”的潔婷衛生巾,這邊螺旋樓梯式的衣架上是色彩繽紛的花雨傘牌內衣,那邊化妝品展示台上是玉蘭油琳琅滿目的贈品……尤優在人潮中站立著,覺得自己離周圍的人是那麼遠,離這個超市是那麼遠,離這個世界是那麼遠。她握著一雙深灰色後包跟的男棉拖,終於淚如雨下。
8
李確的語言越來越顯示出了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兩個。一是用詞錯誤。要電視機的遙控器,他說是要電腦。要碗,他說是筷子。要枕頭,他說是被子。大方向是對的,就是精準程度不行。叫最熟悉的人的名字,也得要想半天。常常看著尤優叫“媽”,過後馬上自己明白過來,但下次叫的時候,還是脫口而出。二就是邏輯混亂。哪怕再短的句子,等他說出口也都變成了無序倒裝句:紙,給我,優優。水,優優,我要。
“腦外傷並發症。”尤優去問醫生,醫生回答得很幹脆:“他腦出血的點兒恰好在語言中樞上,肯定損傷了一些語言神經。”
“多長時間能好?”
醫生笑笑,沉默。
“能好嗎?”尤優自覺退步。
“一般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應該會好轉一些,但是好轉到什麼程度很難預料。聽說如果進行那種專業的語言康複訓練,把握可能會大一些。”醫生看著尤優的臉色,“術業有專攻,這方麵我是外行。網上有相關信息,你可以查查。”
果然是術業有專攻。網上資料顯示:做語言康複訓練最好的地方是中國康複研究中心,在北京。尤優上網查出電話號碼,打電話過去谘詢,一位姓李的教授告訴她:他們在全國各地培訓了很多語言康複訓練師,梅新市第一人民醫院康複分院有一個姓杜的女醫生就在他們那裏培訓過,做得很出色。你們直接去找杜醫生即可。尤優馬上又查到杜醫生的資料:畢業於省醫科大學,除了曾在北京進修過語言康複之外,還曾經在日本專修過言語和聽力康複。現在市第一人民醫院康複分院任聽力語言科副主任,副主任醫師,帶有研究生。
尤優很快和李正商量了一下,立馬帶著李確的片子去找杜醫生。他們到的時候,杜醫生正在給病人進行訓練。他們等在訓練室門外,清晰地聽到了整個訓練的過程。聽來無奇,就像媽媽在教小孩子說話。杜醫生語調安詳,耐心地數落她的病人:“雞蛋碰石頭的後半句是什麼?是什麼?自——不——量——力!下次問你的時候,別再說跟我說:一——碰——就——碎——,好嗎?”
尤優忍不住笑起來。
“有那麼好笑嗎?”李正不滿地看了尤優一眼。尤優頓時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啊。
和她的資曆比起來,杜醫生顯得很年輕,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鼻子略帶些鷹鉤,有些異域風情。頭發燙的是不大不小的卷兒,看起來更像個外國女人了。她的神情非常自信,很喜歡笑。也許是職業的關係,她很愛說話,都顯得有些饒舌了。病人結束訓練,她跟人朗聲道著再見,道完再見又道拜拜,然後將那人叫住,糾正他的發音。再重複告別的過程。送走了病人,她一轉臉就訓旁邊的實習生:“你們怎麼老問一些沒有質量的問題?我們的語言訓練是說廢話嗎?”
看了李確的片子,仔細詢問了李確的語言情況,她馬上起身:“我跟你們去二院看看病人,他現在的情況應當馬上介入語言治療。越早效果越好。”
“可是我們那邊的治療還沒有結束啊。”李正說。
“沒關係,我可以天天去。”
“太好了,我們車接。”
“沒車的話我可以打車,”她笑,“不過你們得報銷車費。”
“杜醫生,他會說簡單的話,為什麼還是叫失語症?”在車上,尤優問。
“失語症是指由於神經中樞病損導致抽象信號思維障礙,從而喪失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口語、文字的表達和領悟能力的臨床症候群。患者雖然失去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的語言能力,但並沒有完全喪失,所以叫失語症。”杜醫生認真地向她解釋,“如果完全不會說話,那就不叫失語症了。”她有些天真地笑起來,“那叫無語症,也就是啞巴。”然後她又告訴尤優,失語症分很多種:運動性失語,感覺性失語,失讀症,失寫症,還有命名性失語症。按照他們介紹的情況,命名性失語症這一款肯定已經是李確的了。
到了醫院,和李確聊了一會兒之後,杜醫生當即下了診斷,說李確是運動性失語症和命名性失語症並存。前者的症狀是損傷了表達的邏輯性、流暢性和豐富性,後者的症狀是損傷了對事物命名的準確度、精微度和記憶力。幸運的是受損程度比較輕,應該能康複得比較理想。她告訴尤優,從明天起就開始正式治療。
“按你說的,如果康複得比較理想的話,會是什麼情形?”送杜醫生出門,李正在走廊上叫住她,“會不會影響他的工作?”
“要看個體情況而定。”杜醫生的眼神非常坦白,“我的病人康複之後,幾乎都換了工作崗位。能勝任原職的人,隻有百分之五。”
尤良又打電話問李確的情況,尤優回答冷淡。尤良無視她的冷淡,頑強地又提出了要李確幫他調動的事,意思是李確很可能出院之後就保不住職務,不如就趁現在,一來別人會格外看重一個病人的麵子,另外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趕緊給他解決了算了。尤優的太陽穴怦怦地跳著,脫口而出道:“你雖然這麼想,別人卻保不住會那麼想:他這個樣子,很可能也幹不長了,幹嘛還要給他人情?何況現在李確的語言狀態很不好,恐怕詞不達意,反而會誤了你的大事。你還是另想高招吧。”尤良頓時暴怒道:“你夾槍帶棒的,是什麼態度?別人家裏有個官,不知道能撈多少好處。我是早就該得的,卻得不到,用李確的麵子不過是給我一個公平,就這麼難嗎?我要是提拔了,日子好過了,能不想著你們嗎?我是你哥哥啊,你懂不懂什麼叫親情?”
尤優把電話掛斷。是,我是不懂你所謂的親情——親情這時候過來挑我的刺!親情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讓醫生出身的你在醫院陪我一天你都不肯,因為你很忙,因為你的老婆兒子不敢放炮!
尤優非常惡心。非常。
所謂的兄妹親情,從來沒有讓尤優覺得安全,覺得溫暖。在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很少能感覺到哥哥是個依靠。自從上了班,更是這樣。從她開始賺第一個月工資起尤良就開始向她借錢,直到李確病前。她曾經還抱有幻想:幻想他總會長大,等到他長成長兄如父的時候,他總會主動代替父母的一部分職能來愛她——不,她會掙錢,她不需要他給她錢,隻要他不向她借錢就屬萬幸。她隻要他能偶爾關心關心她,打個電話問一下寒暖。但是,沒有。他的電話從來都是因為有事,從來都是在提要求。尤優忽然明白自己原來是這麼怨恨尤良。沒錯,就是怨恨:如果不是尤良的緣故,她或許不會覺得一個男人的穩妥那麼重要——甚至如果不是尤良,她就不會和程意分手,和李確結婚。
9
程意發來短信,說他要過來。尤優算了算,也是,他是該過來了。已經有將近二十天,他們沒有再見過麵。除夕之後,他又發來幾次短信,她也沒有回複過。他後來的語氣都有些焦慮了。
那就見麵吧。了斷。必須了斷。已經一年了,享受了一年,也煎熬了一年,又碰上了李確這個坎兒,是該了斷了。
程意預定的約會地點是在梅新市最好的英銳賓館,房號是606。以前他們在梅新市見麵都是在咖啡館或茶館。這次為什麼要定在賓館?難道上次接吻之後,他以為會有什麼進展?想到程意興興頭頭的樣子,尤優突然覺得十分難過。他沒想到自己是打結束的牌吧?但她不想把李確的事情告訴他,不想。她非常清楚:這是自己的事情,這是自己的家事,和程意沒有任何關係。
程意穿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毛衣,起著暗花。鄭重中又帶著一種活力。她進門之後,他就伸開胳膊抱住了她,然後想要親吻,尤優不肯,說:“我想喝水。”程意輕笑:“先喝我的水。”唇便壓下來,尤優想說不要,卻掙不開。她抬眼看見程意火熱的眼睛,那麼健康,那麼澎湃,突然就感到自己內心有什麼東西在坍塌開來,於是任他吻。他一直把她吻到床上,開始解她的衣服。她才開始抗爭。最後他終於停手,笑道:“你的防禦戰爭又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程意,”尤優看著程意的眼睛,“我們分手吧。”
“這話你曾經對我說過一次。”程意斂住笑容,“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但是我必須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必須說。”程意抱住尤優,死死的,“別說你對我沒感覺。我不傻。”
尤優沉默。
“說!”程意命令。
沉默。
“李確發現了?”
尤優繼續沉默。忽然想:如果李確有能力發現,那倒好了。
“那也沒關係。”程意以為尤優已經默認,“正好可以幫你斬立決。和他分開吧,你已經湊合得可以了。孩子不要擔心,我會對他好的……”
“李確……在醫院。”尤優理性決堤。艱難地說完,她靠在程意的胸前,號啕大哭。她知道程意是自己的初戀情人,現在又是自己的婚外情人,無論如何對他講述李確的事情是最不合適的。可是,此刻,她別無選擇。她不能選擇。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她最親的親人。當然,李確也是她最親的親人。她在一個最親的親人的懷抱裏,為另一個最親的親人淚流成河,而這兩個最親的親人又因為她而不共戴天。這是荒謬的,但她覺得又無比自然。
程意輕輕地拍著尤優的背。不知過了多久,尤優收住了淚。
“過去了。過去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程意像撫摸一隻小貓一樣撫摸著尤優的頭,“他現在不是越來越好了麼?”
“是。”尤優又想哭了,“可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
“肯定也會越來越好。相信我。”
“我們之間,”尤優道,“還是到此為止吧。”
“優優,不要因為他的意外而愧疚,這和你沒關係。”程意緩緩地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們都是受苦的人。不過受的苦不太一樣。讓我們共苦吧。”
尤優忍不住再次啜泣起來。程意低頭親她的淚。“我愛你。”他說。然後,他又親她的唇,親她的耳朵,親她的脖頸,親她的手,手臂,再然後他站起來,把她抱到床邊,掀起她的衣服,親她的乳房。沒有病的身體多麼好。沒有病的氣息多麼好。不在醫院多麼好。不守著病房多麼好。在這清新溫暖的房間裏多麼好……尤優一邊知道自己要崩潰了,一邊又覺得是程意帶來的一切是那麼好,同時也知道自己該拒絕。程意想做愛。是的,他想做愛。——那就做吧。尤優突然想。守什麼呢?有什麼好守的呢?她想起病床上李確的身體,那曾經和自己做過愛的身體。人活著是多麼不容易,李確不容易,眼前這個男人不容易,自己也不容易。誰都不知道自己麵前是什麼。那就去做吧。她對自己說。既然都是在受苦。既然這是苦途中小小的歡樂。
但是,尤優停住。
“程意,”尤優說,“我真無恥。你不覺得我很無恥麼?”
“不。”程意堅決答道。
尤優把臉貼在柔軟的被罩上。
“優優,你不想麼?”程意替尤優把身體蓋好,“沒關係。”
尤優沉默。程意不說話,任由尤優沉默。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變了……”尤優終於說,“我不能相信你的愛。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能相信。”
“可你想相信,是嗎?”程意受傷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俯身貼著她的臉,“不然你不會一直和我見麵。”
“……是的。”
“那就相信吧。”
尤優沉默。
“你呢?你相信我愛你嗎?”她終於問。
“我相信。”程意不容置疑。
尤優看著程意:“你也經曆了那麼多的事情,為什麼還能相信?”
“就是因為經曆了那麼多事情,我才更要去相信。因為我知道,去相信,我的心可能會死。但不相信,我的心就一定會死。”程意的嘴角微微抽搐著,“我太想相信了。太想了。我一定要相信。尤優,就讓我相信吧。”
尤優沉默。在她的沉默中,程意開始給尤優穿衣服,從裏到外,一件又一件。
尤優默默地看著程意。程意笑了。
“別那麼看我,我決不勉強你,也決不乘你之危。我給你叫點兒吃的。你泡個澡,墊墊肚子,回醫院去吧。我不想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貼貼尤優的臉,“我會經常過來的。有什麼需要的地方,盡管說。”
尤優頓了頓,輕輕地抱住程意:“謝謝你。”
10
大年初十這天,李確的身體表現讓尤優一喜一憂。喜的是他在李正和小董的攙扶下下了床,走了三步。他的右腿明顯發軟,僅僅三步,他的額頭大汗淋漓。憂的是這天中午抽他的胃液時,發現了咖啡色的絮狀物:他的胃出血了。隨之他排出的大便成了黑色,更證明了胃出血的症狀。
尤優馬上讓人去叫醫生,醫生迅即帶著一個護士過來給尤優示範如何進行胃衝洗。尤優正記著動作要領,手機響了,是吳可非。他說是問候李確的,李確手機關著,他就打到了尤優的手機上。聊了幾句,尤優告訴他說李確胃出血了,自己正忙著給他衝洗,吳可非先是一驚,然後歎息說自己忙,沒時間,不然就去看他了。尤優聽著就不耐煩起來,語氣僵硬道:“謝謝。非常感謝。就這樣吧。你那麼忙,別耽誤你的重要工作。”吳可非詫異起來,說:“對我有情緒?”尤優道:“哪敢有什麼情緒?領導肯騰出時間打電話來問候就已經很好了,我不知趣點兒我說什麼?”——自己也覺得自己像隻刺蝟。吳可非無奈道:“尤優,你還是那個脾氣,真是被李確給慣壞了。那你讓我說什麼好?說我有的是時間,就是不想過去?”
尤優沉默片刻,掛斷了電話。沒錯,她就是覺得那些客氣話太假。和好聽的客氣假話相比,她更願意聽難聽的真話,哪怕是吵架。“寧和聰明人吵一架,不和傻瓜說一句話。”她想起這句老俗話,忽然覺出了它的精辟。悶了這麼多天,她多想和人吵一架啊,可是正因為聰明人太多,滿世界都是聰明人,因此沒人和她吵架!
第二天上午,苗市長給李正打了個電話,詢問李確的情況,緊接著李正一五一十地向尤優轉述了苗市長的電話。
苗市長道:“聽說李確的語言問題很嚴重?”
“不嚴重,正在進行針對性很強的語言訓練,很快就會正常。”
“聽說他的胃出血了?”
“您怎麼知道?”李正看了尤優一眼,馬上說:“已經不出了。好了。”
“好了就好。”苗市長說,“陳書記都知道了。這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無謂消息你們還是控製得嚴密一些,免得領導們跟著操心。”苗市長頓了頓,“你知道,馬上就到關鍵時候了,不要讓這些東西影響領導們的判斷。”
“苗市長對李確真是好啊。”李正說,“尤優,你說話要注意一些。昨天我親耳聽見你對吳可非說李確胃出血了。”
“我是說了沒錯。”尤優漲紅了臉,覺得自己委屈,“我怎麼知道他會朝範市長說?”
“他們倆都是副處級後備幹部人選,李確的狀況越差,競爭力就越小,他就越有希望。這你都不明白?”
“那,萬一要不是吳可非說的呢?小董也在。”
“不管是不是小董,吳可非都不能不防。”李正說。
尤優來到走廊上,不假思索地給吳可非打了個電話。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冤枉了吳可非,可她就是想問個清楚。她克製不住自己的這個念頭,什麼警惕,什麼防備,去他媽的吧!她就是要和這個聰明人吵一架,哪怕他把她看成一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