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尤優。”電話裏,吳可非的聲音裏有著細小的疙瘩,卻還盡量保持著整體語調的潤滑。尤優知道:他在忍耐自己的詰難。“我知道你怎麼想的。可我和李確再有利益之爭,也不會趁他這個時候落井下石。一來不是我做人的原則,二來我也犯不上,三來也不見得有作用。”

“那你說是誰?”

“不知道。”吳可非說,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應該是那種認為這麼做很有用的人,且對他有直接利益的人。”

“我不會猜謎。”尤優道,“直說吧。”

吳可非又沉默片刻。

“李確和苗市長很近。”

“這我知道。那陳書記呢?”

“我不知道。應該是不遠也不近。”吳可非說,“不過,我聽說,馬書記的爸爸和範市長的爸爸是老戰友。我還聽說,”吳可非頓了頓,“李確現在的司機原來給馬書記開過車。”

晚上,小董過來值夜班,李正過來,說自己手機沒電了,借小董手機一用。很快,李正回來了,陰沉著臉,把小董叫了出去。很久,小董臉色蒼白地回到了病房。

“你對小董說了些什麼?”尤優問。

“我對他說:你以後就鐵定不指望李確了?要是李確還能幹呢?你就不給自己留條後路?馬書記給你什麼好處,我都能讓李確給你。我對你要求不高,隻要你不再對任何人說李確的鹹淡話。”他看著尤優,“我已經向醫生請示了,他說明天就可以給李確拔掉胃管。”

“好。”尤優說。李確的胃管去掉之後,慢慢地喝了第一口水。說:“真舒服。”

這一天,李確第一次架著尤優的肩膀上了衛生間。

又過了三天,李確走到了走廊上。護士見了李確紛紛笑著打招呼。

“李確,可以啊。”

“李確,不要累著了,慢慢來!”

無論是多麼年輕的護士,對李確都是直呼其名。李確都很乖地答應著。

第五天,醫生下了做高壓氧艙的通知單。李確堅持要走路去。高壓氧艙室在病房樓的後麵,走過去大約有五百米遠。李正不同意,要他坐輪椅,李確堅持不坐,最後尤優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派人推著輪椅跟著李確,一旦他體力不支,就讓他坐在輪椅上。

輪椅是從隔壁病房借來的。用了一次之後,小董討好地說:“幹脆我們買一個吧,隨時可以用,多方便。”

“什麼意思?”李正怒目圓睜,“這個東西我們也就是現在偶爾用一下,誰會長遠用它?犯得著買嗎?!”

小董嚇得灰溜溜地躲了出去,背著李正,尤優和李確四目相對,做了個鬼臉。

11

探望者太多。語言訓練很難不受幹擾地進行。能夠行走之後,李確每天坐車去杜醫生那裏做訓練,順便也看看街景。語言訓練的房間很小,也就是十平米左右,素白寡淨。一桌三椅,杜醫生和李確對坐,尤優打橫旁聽。最初隻是認物。杜醫生拿一個大大的本子,一頁一頁掀開。

“這是什麼?”

李確撓著頭,想了半天,隻是抱歉地笑笑。

“蔬菜的一種。黃——”

“瓜。”

“對了。”杜醫生合住書,“再給我說幾種蔬菜可以嗎?”

李確思尋良久,繼續笑笑。

“沒關係,我們一起再來說說這個。白——”

“菜。”

“茄——”

“子”。

“豆——”

“角。”

……隻是半個。不能完全想起,又沒有完全忘記。這就是李確對事物名稱掌握的現狀。都說這樣的病人會損傷身體的一半功能,從李確的情況來看似乎確實如此:右臉頰,右胳膊,右手,右腿……就連詞語都是一半。尤優忽然又想:他的性能力呢?會不會也是一半?發病這麼多天,她給他清洗了這麼多次,沒有見過一次勃起。難道……

尤優晃晃腦袋,搖走自己的浮想。繼續傾聽。

“這是什麼?”

“輪船。”

“好極了。輪船在哪裏航行?”

“水裏。”

“哪些水裏?”

“河。”

“隻有河嗎?還有哪些水?”

沉默。

“江,湖,海。可不可以?”

“可——以。”李確慢吞吞地答應著。

“當然可以了,是不是?水有很多種呢。比河水小的呢,有溪水,塘水,泉水,池水,比河大的呢,就是江水,湖水,和海水。你喜歡比河小的水還是比河大的水?”

“大的。”

“當然,當然要喜歡比河大的。水麵越來越寬闊,視線越來越寬闊,心胸也越來越寬闊,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就像那麼多人,那麼多條路好走,為什麼一定要做官?為什麼?尤優聽著,想著,記著,神思慢慢地暈染開來。

突然,尤優聽見李確不以為然地笑了:“這,有用?”

“哦?沒有用嗎?這都是你日常生活中經常要用的啊。”杜醫生說,“我知道你們這些當慣了領導的人是怎麼想的,你們會想,這和我的工作有什麼關係啊?沒錯,這些訓練看著是和你的工作沒關係,可是你知道嗎?和你作為一個平常人是有關係的。隻有先做好了一個平常人,你才能做好一個領導。如果你覺得這些沒什麼,好,你順順溜溜全給我答好了,我就不跟你費這個事兒了。”

尤優停住筆,想起有一次她跟旅行團去韓國旅行,團裏有一個禿頭男人,據說是一個剛剛退休的廳級領導。大約是很不習慣沒有下屬伺候,他總是一副無可適從的模樣,無論是買東西還是看景點都東張西望全無主意,最經典的是那天在一個地攤上,團裏的人紛紛購買韓國的筷子,禿頭男人突然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聯卡,用濃重的方言對老板說:“恁這兒刷卡中不中?”成為全團人一路的笑料。杜醫生的課程看似安排得很隨意,但過一段時間就能感覺得到她的訓練程序非常嚴密:名詞訓練,動詞訓練,連詞訓練,詞語邏輯訓練,詞語聯想訓練,短句訓練。句式變換訓練……

“李確,隨便給我說出十種水果的名字吧。”

“蘋果。”李確說著回頭看了尤優一眼,朝尤優一笑。尤優明白:他在說她的蘋果臉。尤優的心一熱。

“還有呢?”

李確搖頭。

“那說說交通工具吧。說說我們日常的交通工具。”

“車。”

“對。什麼車?”

“汽車。”

“什麼汽車?”

“小,汽車。”

“還有呢?”

李確沉默。

“公交車,自行車,三輪車,是不是?”

“是。”李確道,“隻坐,小汽車。”

杜醫生笑了:“是,你們這些領導啊,從來不摸三輪車,長年不坐公交車,早就丟掉了自行車,是不是啊?”

李確也笑。

有時候,看李確的語言狀態不錯,杜醫生也會讓李確來一段自由發言。

“說吧,說說你是怎麼得病的?也就是你得病的過程。”

“我,我們的病……”

“不是我們的病,是我的病。”

“對,對,是我們的病……”

——杜醫生說過:比較輕的失語症患者就是這樣,基本的詞彙和語法雖然都有,但是因為缺失對虛詞、代詞和冠詞的運用,說話的時候一來往往語言瘦幹,構成電報式語言。二來會很容易陷入語言重複,即一個詞或音節說出後,會強製地自動地進入下次語言產生的過程。

尤優靜默,看著筆記本上的橫格。

“是我的病。說:我,的。”

“我,的。”

……

12

給醫生們的過年禮由李正送出去之後,按照李正的計劃,尤優負責送第二次的鞏固禮,就是送超市卡。範圍要比李正送的稍廣一些,額度要比李正送的稍低一些,有的三千,有的兩千,有的一千,有的五百。送的過程是難堪的。尤優從來沒有給別人送過禮——這種有意識有目的的送禮。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想起那些給自己送禮的人,不,準確的說,是給李確送禮的人。在李確的默許下,過年過節,她常收的就是這種超市卡。除了這些,她還會收到一些專門給她準備的女性禮品,比如首飾,香水,口紅,絲巾,化妝品,美容卡。當那些人把這些東西硬塞給她的時候,尤優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但對方那麼頑固地要給她,推讓之中,仿佛尤優是她們的敵人,是她們必須要攻克的一個堡壘。推讓了一會兒,尤優就甘拜了下風。她承認她受不了這種折磨:接受是一種羞辱,推讓也是一種羞辱。為了讓這個漫長的推讓過程趕快停止,尤優就收下了禮品,於是尤優又感受到了一種更大的羞辱。她為對方難堪,也為自己難堪。一瞬間,尤優心裏淤積了一堆腫塊,難過極了。

現在,尤優也加入到這個行列裏來了,她完全明白了當初給李確送禮的那些人的感受。她多麼想對方趕快收下,趕快收下,趕快收下!

還好,基本都很順利地送出去了。除了兩個人。一個是針灸的胡醫生,她說:“我是借調。別這樣。”意思是自己現在還經不起犯任何錯誤,必須小心行事。尤優也就罷了。另一個就是做語言訓練的杜醫生。杜醫生挺著鼻子,躲著尤優的手,看也不看尤優一眼,特別高傲地說:“我隻看病,隻收一節課三十塊錢的訓練費,其他的東西一概不收。這是我的職業道德。你放心,我一向對所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

尤優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杜醫生,她的神情確實是明朗而又驕傲的,有一種奇異的純真和大氣。這真是一個奇跡。尤優想。在這樣的環境下,不收禮簡直是一種勇氣,而她居然做到了。尤優不由得對她肅然起敬。當然,她知道自己也沒有資格鄙視那些收禮的醫生。自己勾引人家在先,再去譴責人家,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厚道。不過她還是更喜歡杜醫生。她知道:那些收禮的醫生和自己一樣都是人,而杜醫生,她接近於神。

探病者送食品的高峰過去之後,送鮮花的就越來越多。護士說病房空間有限,而且花香會對空氣造成影響,不允許在病房裏擺放鮮花。尤優就把花都堆到了後廊上。有些非常漂亮的花籃,尤優直接就送到了護士站。這些漂亮的小護士,這些青春如玉的女孩子,整天待在醫院這樣的地方,當著所謂的白衣天使,看著一茬一茬的人在眼前生老病死,偉大和勇敢這些詞且不談,最起碼是一件殘酷的事。尤優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們的工作比殯儀館更殘酷。殯儀館是一切都結束了,是安寧的餘韻和收梢。而這裏的一切都是正在進行時,是亂七八糟的現狀,甚或說是高潮——即使是餘韻也是餘韻的高潮,即使是收梢也是收梢的高潮。尤優懷疑:這些閱盡世態的女孩子的心,比她們的麵容不知道老了多少。

她們應該多看看花。

滿是鮮花的後廊,成了這個病區的一道風景。經常有病人推著輪椅過來看花,驚喜地聞著那一股混合的並不新鮮的花香。尤優的事情便又多了一樣:整理著這些花。她把那些枯萎的花都抽走,隻剩下新鮮的。又把那些花少的花籃打並到一個花籃裏去,或者合並同類項:將康乃馨和康乃馨插在一起,將百合和百合插在一起,將滿天星和滿天星插在一起。為此又買了兩三個花瓶,天天換水。

“你這些花籃還要嗎?”一天,鄰房一個雙鬢斑白的老太太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

“不要。你要你就拿走。”尤優說。

“那就太感謝了。”老太太說,“你們家人是當官的吧?”

尤優笑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不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送花。”老太太自顧自地說著,“往這花籃裏襯一層塑料彩紙,用來放糖果可喜興著呢。”

“阿姨,”尤優說,“你喝牛奶嗎?我這裏有,給你一箱。”

“我不喝牛奶。喝不慣。”老太太說,“一喝就拉肚子,消受不起呀。”閑下來的時候,尤優就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逛著,隻當散步。各個樓層有各個樓層的內容,有些像超市:蔬菜區,水果區,洗化區……而在這裏,五官科,牙痛的人張開大嘴。婦產科,女人褪下褲子,展示隱秘。被命令接受打針的,露出臀部黃白的皮膚。做心電圖的人,一張漫長的窄紙上顯示出神秘的波峰曲線。眼科的患者將眼睛放在複雜的鏡器下,小兒科裏,孩子們在哭泣,玩耍,連傷痛的表情都是那麼新鮮和生機勃勃。而在老幹部病房裏,一切都是肅穆的,沉寂的,潔淨中也蘊藏著死亡的氣息。或強或弱的心跳,或紅或黑的肺葉,X光下白森森的骨骼,B超液透視出腹腔裏的山川溝穀。手術室,醫生手握寒光凜凜的刀,無比冷酷,卻又無比慈悲。此時,他是魔鬼,也是上帝。他是地獄,也是天堂。

304病房昨晚送來了一個病人,今天早上就抬了出去。尤優看著花格子被單裹著的那具身體,默默地被他的親人們推送遠去。走廊裏不知不覺出來了很多人,大家目送著那個人。後來她知道:那是個年輕的男人,才二十七歲。有一個麵頰粗紅的農婦一樣的女人拿著塑料的小便壺和臉盆,身邊的男人讓她把這些東西扔掉,她不肯:“都是錢買來的呀。”

307病房經常傳來“啪,啪”的聲音,像是鄉村女人在捶衣服。李正出去看了看,說:“是32床在拍背。”

“哦。”尤優說,“拍得也太勤了吧?”

“可是我聽說,這個病區所有的病號裏就屬那家護理得好。你該去學學。”

那是個很瘦的女孩,是從鄰縣的鄉下來的。她說她媽媽身體一向很好,突然就犯了病,開始病情並不嚴重,他們在縣醫院治療,媽媽恢複得很快,後來因為天氣變化,媽媽感冒了,同時肺部粘連感染,發了高燒,病情迅速惡化。來到這裏已經又住了三個月了。因為媽媽的病,她婚事暫停,在縣棉紡廠的工作也丟了。

“你拍得是不是太頻繁了?”

“我生怕她肺部再粘連。在縣裏住的時候,要是醫生早告訴我這麼拍拍就不會粘連的話,媽媽也不會再受這麼長時間的罪。”女孩苦笑著說。

“就你一個人照顧嗎?你爸爸呢?”

“他還得招呼家裏呢。”女孩子說,又指指外麵走廊上一個正抽煙的男孩子,“他可頂事了。婚事得往後拖,可一點兒也不埋怨我。他說:誰沒有爹娘啊,誰的爹娘到老了不生病啊。”

“人家這麼通情達理,你可得對人家好。”

“我跟他說了,等我媽稍微好些,就跟他結婚,啥彩禮也不要。”

在杜醫生那裏做訓練的時候,尤優有時候也不旁聽,她在醫院裏逛。康複醫院裏最多的就是輪椅。中心花園裏,經常有一些人坐著輪椅在那裏聊天。那天,尤優聽到他們在比較各自的輪椅:“海天”的材質比較輕快,“新世界”的坐起來相當舒服,“康美”的腳踏板設計得不錯,“迅馳”雖然笨些,卻是很耐用的……一個身體胖胖的中年女人,說自己的輪椅才花了四百多塊錢,僅僅是個進價,因為自己的侄子有門路,能買到便宜貨。其他的人一片讚歎和羨慕。

尤優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能走路的人比的是鞋子,站不起來的人了,坐在那裏還要比輪椅。為什麼要比呢?活著就要比嗎?尤優不懂。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快老了,李確生病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老嬰兒,身體已經長滿了皺紋,腦子裏卻還是那麼恍惚,迷惘,虛弱,白癡,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13

每天晚上,李確都要念幾段課文。是兒子的舊語文課本,杜醫生說小學生的舊課本最好:字號大,語言規範,內容健康,讀起來朗朗上口。

開始是短的詞語:綠色。鄰居。田野。美好,醜惡。故意。經常。反正。永遠。瞬間。

然後是長一些的,最多的是成語: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祖宗。”李確念完,說。

尤優笑。她明白李確說的是老子。這些話都是老子說的。老子姓李,可不就是李確的祖宗麼?

再長一些就是對聯和古詩。

“鬆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再複雜一些的就是詩歌和課文了。

“曾是媽媽懷裏,歡唱的黃鸝,曾是爸爸背上,盛開的野菊。捉一隻蝴蝶,能編織美麗的故事,含一片草葉,能吹出動聽的歌曲。挖一籃野菜,撐圓了小豬的肚皮。逮一串小魚,樂壞了饞嘴的貓咪……哦,鄉下孩子,生在陽光下,長的曠野裏……”

“真好。”讀完了,李確由衷地讚歎。

尤優起身給李確倒水。有人敲門,尤優打開,門口立著三個穿著黑棉襖藍棉襖灰棉襖的老頭,一個提著一隻魚鱗袋,一個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殺好的雞,還有一個提著一壺油。也不和尤優打招呼,看見李確就叫道:“李書記!”奪門而入,坐在李確床邊就說開了。說他們在山上,不知道信兒,是下山串親戚才知道李確受了這麼大的罪。魚鱗袋裏裝的是上好的山核桃,雞是山上地道的柴雞,油是自家油坊出的小磨香油。“都是補身子的,讓你媳婦好好給你做。”黑棉襖老頭說。聽著聽著,尤優就明白了,這是李確原來當黨委書記的那個鎮上的幾個村支書。那個鎮有三分之一的地盤是在山區,這些支書都是從山上下來的。

“從山上下來挺快的。現在我們那裏也通公共汽車了,票是貴了點,四塊五,不過山貨好賣了,也不在乎票錢了。要不是你在那裏幫我們可勁兒修路,那還是老日子,不中呢。”

“去年我嬸犯了急病,我小子三下五除二開著個小四輪就把她送到了鎮醫院,她得了條命,沒少念叨你的好。”

“我一個人,哪修得出,路,還是大家,湊錢的,湊錢,出工的,出工……”

“咦,要不是你領頭,誰能組織起恁大一個工程?為我們村修路,我們再不湊錢出工,那還算個人?”

……

熱火朝天地說了將近一個小時,三個人才依依不舍地離去,臨走前往尤優手裏塞了一把錢:“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不多,你看著這大城市裏有啥時興的東西給我們李書記買些,我們不懂,也不敢亂買。”

尤優推辭著,李確也斥責著他們,他們卻逃也似的跑了。尤優數了數,一共四百五十塊錢。

“一人湊了一百五?”尤優笑,“有零有整的。”

“容易嗎?自己家的,閨女,添了孩子,當姥姥姥爺的,去給外孫子,看錢,最多,也不過才,五十。”李確說。沉默了半天,又說,“我都離開那裏,四五年了,他們可以,不來的。”

尤優看見,李確的眼睛濕潤了。出了正月,李確已經恢複得有模有樣了:雙腿在樓梯裏上下自如,胳膊已經能夠平舉,手部的力量也已經恢複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可以和來訪者瀟灑握手了。不過,語言在各項機能裏還是屬於最落後的部分。書麵閱讀雖然進步不小,但口語表達狀態卻極不穩定。狀態好時也不能順如絲綢,狀態壞時更是磕磕巴巴。

這一天,馬書記走後,李確的臉色很難看。

“怎麼了?”尤優小心翼翼地問。

“出院了,我得。”

“醫生還沒說呢。”

“市裏,馬上要開,水利工作大會。年度的。出席,發言。我必須的。”

尤優給李正打了電話,李正趕過來,三人商議。動幹部的風聲越來越緊,這個會開得真是要命。如果李確不參加,那就等於說默認自己目前還是沒有正常的工作能力,隻能把機會讓給馬書記,給範市長以口實,讓自己處於劣勢中,會很被動。而一旦參加就必須得發言,一年一度的大會,李確的語言又是如此不穩定的狀態,怎麼能夠保證百發百中,萬無一失?若有任何差池,都會功虧一簣。

“我,上。”李確道,“一定。”

還有十五天時間。而杜醫生說,十五天時間裏,要想讓李確的語言水平飛快長進至行雲流水,根本不可能。

“客觀規律,不能違反。”她的神情斬釘截鐵。

“就是讀現成的發言稿,也不可能嗎?”

“不可能。”

“你再想想,有沒有其他辦法?你肯定有的。”尤優倔強地說,“肯定。”

杜醫生笑了。

“稿子寫好了嗎?”

“還沒有。”

“寫好了馬上拿給我看,我把句子處理一下。如果隻是針對固定內容反複練習的話,讀短句子對李確來說應該問題不大。”她看著尤優,“我建議,他隻在會上讀讀稿子就行了。應該回避其他任何需要他脫稿發言的場合。”

“隻要能把稿子讀好就行了。”李正的聲音十分動情,“謝謝你!”一周之後,發言稿送到了醫院,李確開始在杜醫生的指導下讀發言稿。

“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下……”

“這一句要在‘政府的’後麵再停頓一下。”

“團結帶領全局,廣大,幹部職工……”

“這句可以改成‘團結帶領,廣大幹部職工,’‘全局’去掉,容易發音不清……”

“深入開展以‘水利發展我光榮,我為水利獻計謀’的活動……”

“這樣調整一下:‘水利發展,我光榮,我為水利,獻計謀’,這是我們,深入開展的,一項活動……”

“我們,進一步,加大,對重點水利工程,的監管力度……”

“‘對於重點水利工程,我們進一步,’停一下,再說:‘加大監管力度’……”

……

事實證明,效果很好。

大會過後,李確正式出院,隻上半天班,處理一些緊要事情,另半天去杜醫生那裏上語言課,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一個月後,李確換了司機。小董因服侍周到,勞苦功高,被提拔為某鄉水利所的辦公室副主任。新司機是李正內弟的一個拐彎親戚,小夥子眉清目秀,二十多歲,名叫小白。

14

動幹部的風聲越來越緊了。這一天,李正打電話給尤優,確認李確已經去梅新市上語言課之後,便讓尤優立馬回家。尤優前腳到,李確後腳到,進屋後連水都沒有喝,掏出一張紙遞給尤優。

紙是A4複印紙,上麵是一串數字,數字後麵是相應的日期。

“這是什麼?”尤優納悶。

“你該知道的。”李正語氣沉痛。

“我不知道。”

“來看李確的那些禮品換來的錢。”

尤優大悟,之後大驚:“你從哪裏拿來的?”

“苗市長給的。”

李正幾乎要哭出來,說是有人給紀檢委寫了匿名信,狀告李確趁著生病大量收受禮品,還將禮品送到附近超市,轉換成了贓款。苗青神情嚴肅地和李正談了話,要他和尤優兩個商量解決。說這事不能告訴李確,他畢竟還沒有痊愈,腦部血管還很脆弱。以李確現在的情況,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再次引發腦出血。

“苗市長說,這種事情雖然不大,但影響十分惡劣。我就是大意了,大意了。”他說著說著捶起了自己的頭,“我怎麼這麼大意啊!”

“哥,別這樣。”尤優把他的手抓住。眼前騰起一陣煙霧。

“優優,你快想想怎麼辦啊。”一向威武的李正此時無助地像個孩子。

“超市那邊還可以再做工作麼?”

“不能。”李正抬起發紅的眼睛,“對方肯定是把超市的工作做好了才會出手的。我們已經遲了。要策反超市,難度太大了,幾乎不可能。”

“那麼,我們的致命點是什麼?”

“我們收了錢。東西放壞了都不要緊,可我們把東西變成了錢。還拿在自己手裏。這就是我們的死穴。”

尤優突然微笑。

“如果,如果我們沒有把錢拿在自己手裏呢?”

“這哪能說得清?”李正苦笑。

尤優起身來到臥室,拿出一疊單子,遞給李正。李正看著看著,突然止不住地嗬嗬笑了起來,他拍了一下尤優的肩膀——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兄弟媳婦,他肯定就要抱自己了,尤優想。

“優優,你簡直是,簡直是太,太……”一時間,李正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讚美尤優,“太聰明了!”

“可以跟苗市長交代了麼?”

“當然,而且是個再好不過的交代!”李正說著撥通了手機,“馮部長嗎?是不是我們雲城最傑出的筆杆子宣傳部馮大部長啊?有沒有時間賞光和我這個粗人一起坐坐?叫上老柳陪你,哪個老柳?就是民政局的柳局長啊……”

兩天之後,《梅新日報》二版頭條發了一篇通訊,題目是《大愛無聲——身臥病榻的水利局局長心係福利院老人》。當晚,李確拿著報紙回家,一進門就給尤優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他貼著尤優的耳根說。他的氣息讓尤優覺得十分陌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熱過了。

“如果我沒有把這些錢寄出去,你是不是就會殺了我?”尤優道。

“哪裏。”李確笑。

“我寄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派上這種用處。”

“我知道。瞎貓逮了,死耗子。你。”

“我看見那些東西,心裏就堵……”

“我知道。”

“李確,你放棄吧。”尤優突然在李確的懷抱裏抬起頭,無論如何,她想努力一下,“就是再當幾年局長又能怎麼著?勞心費神,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就是能坐不掏錢的車,吃不掏錢的飯,喝不掏錢的酒,沾說不得嘴的光,卻虧著自己的身體,壓抑著自己的本性,連個痛快話都不敢說,看著是人上人,越當官越活得不像個人了……咱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不當也罷。”

“尤優,你還記得,那,那幾個去醫院看,看我的支書麼?”李確道,又強調,“山裏的。”

尤優看著李確的眼睛:“記得。”

“尤優,我,不是說,太喜歡當官,非要當不可,不是。”李確的神情十分誠摯,“原因很多,一是到了,這個份上,不幹,人家就說,你出,出問題了。二是確實能沾,沾那麼一點兒光。三是有一點兒,個人的成就感,和虛榮心。再就是,還能做一點兒,事情,有用的。我不是說,我多有能耐,多有才,但是,捫心自問,和很多人,比起來,我還算,努力,也還算,稱職。當這個官,我良心,不虧。不然,那些支書也不,不會來看我了,你說是,不是?”

尤優點頭,沉默。尤優知道自己隻能沉默。寂靜的空氣中,尤優知道:此時自己的沉默對尚未痊愈的李確來說,是一種基本的職業道德。晚飯過後,李正夫婦過來閑坐,又說起這件事情。聽著他們回味著有驚無險的心路曆程,尤優隻是端茶倒水,不發一言。李確去上衛生間的時候,李正收起笑容,悄悄地歎了口氣。

“不到那一天,這心裏就是不能落底兒啊。”

尤優看著茶杯裏嫋嫋升起的熱氣。這熱氣也就是一股輕煙,它升著,升著,升得越來越高,然後,就散了。

“還會有什麼事情嗎?”尤優終於問。

“誰知道呢?”

“事情的關鍵是不是就在陳書記身上?”

“當然。”李正的口氣讓尤優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癡,“現在是苗市長幫李確,範市長幫馬書記,就像老師帶著各自的學生,陳書記呢,就是考官。看哪個學生成績好,就用哪個。相對來說,咱們目前的優勢不大。一來苗市長是副職,頂不過範市長,二來李確又病著,頂不住馬書記龍馬精神能鬧騰。要是陳書記站在我們這邊,我們還費什麼勁兒?整天睡大覺都成!”李正點燃了一根煙,“男人麼,到了這一步,工作就是他的精氣神兒。尤其對於李確來說,要是能保住,就再好沒有了,可以說,能保住位置,對李確來說就是得到了一味最好的神仙藥啊……”

衛生間傳來一陣衝水聲。李正停止了說話。

尤優靜靜地看著地板。

李正走後,尤優來到衛生間,撥通了程意的電話。

兩天後,尤優收到了程意的短信:“已托人和陳打過招呼,放心。”動幹部的那天下午,尤優陪著李確正在杜醫生那裏做語言訓練。李確手機關機。尤優接的電話。電話裏李正的聲音有些喘。

“常委會剛剛開過了。”他說。

“是麼?”尤優淡淡地問。

“李確沒動。副處級後備人選的名額也沒有取消。”

“哦。”尤優道,“好。”

訓練結束,尤優把消息告訴了李確。

“按說呢,也不應該動我。”李確的神情也很篤定,“我是因為工作受的傷,到了這個坎兒,要是把我閃到一邊兒,哪個幹部不寒心,誰還會好好幹活兒?”

無數話語奔湧到尤優嘴邊:範市長,馬書記,小董,李正,吳可非,苗市長,還有程意……尤優終於咽下。

有什麼好說的呢?就讓李確這麼認為吧。

“你說的有道理。”尤優說。

15

動幹部之後,尤優和程意的第一次約會地點仍然是在英銳賓館606房間。尤優一進門就被程意抱住:“放心了吧?”

尤優沉默片刻:“謝謝。”

“為李確謝我?”程意緊緊用胳膊裹住尤優,“其實我是自私。如果這樣能對李確的康複有好處,如果這樣能讓你的負罪感減輕,能讓你將來順利地離開李確,那麼,也就是為了我自己好。”

“花了多少錢?我給你。”

“不過是幾張年卡。下麵的人看著難似登天的事,對那些紈絝子弟來說,也就是一個電話。”程意頓了頓,“我不稀罕錢,我要人。”

尤優再次沉默。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我對你,真的那麼重要麼?”

“還不相信麼?”程意道,“我愛你。”

程意深吻下去。這次,尤優沒有抗拒,程意也沒有中途停止。他壓到尤優的身上,他急切地進入了她,然後瘋狂地抽動起來,嘴裏發出含混的聲音。有一瞬間,尤優睜開眼睛,看到他幾乎是痙攣的臉。到後來尤優不由自主地叫起來。她下意識地去捂自己的嘴巴。程意將她的手拿開,任她叫。尤優這才想起:起初和李確做愛的時候,她也這麼叫過,被李確驚惶地捂住了嘴巴。後來每當想叫的時候,她就主動去捂自己的嘴巴,再也沒有讓叫聲飛出自己的喉嚨,直到今天。

尤優肆無忌憚地大叫起來。“優優,我們一定要結婚。”結束後,程意躺在尤優的胸膛上,“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全力以赴給你。”

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尤優默默地重複著這句話,自問自答:不用見不三不四的人,不用說不疼不癢的話。我想穿什麼衣服就穿什麼衣服,不必顧忌自己是誰的太太不必顧忌自己和自己的愛人在哪裏上班。我想吃青菜就吃青菜,想吃魚就吃魚,而不是魚肉等在冰箱裏強迫我去吃。——不,我沒有那麼貪婪,我沒想讓自己什麼都如意,孩子會淘氣,我會和老公吵架,我上班會遲到,會被扣獎金……會有煩惱,會有傷痛,但都是明明白白可以說的。即使不告人,也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我想要的,就是那種生活——真實的,不裝的,可愛的生活,是哪怕卑微的但是有趣的生活,水一樣柔軟和流動的生活,春天的樹葉一樣的生活——除了法律這條最基本的禁忌之外,以最大的可能和程度讓自己去肆無忌憚生活的,那種生活。

“別的我都有信心,除了不能讓你當官太太。”程意道,“你不介意吧?”

尤優含淚而笑:“嚴重不介意。”

“尤優,你愛我,”程意的眼神忽然如孩子般無邪,“是麼?”

尤優確鑿地回答:“是。”

是的,親愛的人,我愛你。我愛我用愛情的名義給你的傷害,我愛我們分手後你對我的思念,我愛你為我再次回來,我愛你帶我來這賓館和我做愛,我愛你對我說我愛你,我愛你仍舊想和我結婚,我愛你麵對一個已為人妻的女人也不退後的腳步,我愛你對我褒有的哪怕是兌了水的熱情,甚或隻是複仇之心……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呈獻給我的這些往昔的激情和純真的狂想,我愛你你作為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真正的人的那種最正常的生活,我愛你意味的這一切。

——我愛你。我相信你的愛。我要相信。我要相信。你有什麼不可信?你能騙我什麼?我有什麼值得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欺騙?我所有的,不過是一具並不年輕的身體,和一顆幹癟的心。黃昏時分,尤優走出了賓館。在一個商店裏的櫥窗前,尤優停下來,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臉。她看到自己的神情是那麼平靜。那種平靜,是從裏到外的平靜,是哪怕知道程意對她不是真心哪怕知道程意是個演技高明的惡棍是個擅長感情遊戲的浪子也不能改變的平靜——是將一切都探到底的無比深切的平靜。

忽然,尤優仿佛清晰如水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陰險和狠毒:沒錯,她愛程意,但目前的她還是無法完全相信程意的愛情。她暫時還沒有這個能力相信。而她對程意的愛和她對程意的不相信都並不妨礙她去利用程意的愛情。在更深的意識裏,程意的愛情此時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不錯的工具。她以和他做愛來回報他為自己做事,也以和他做愛來逼迫自己,從而讓自己有力量離開李確。她是想要以對不起李確的形式來抵達拋棄李確的實質。——以惡攻惡。惡到不能自圓其說。如若不然,她也許永遠沒有充沛的動力來摧毀這一切,這和李確有關的一切。

這麼多年,她看到的硬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硬。她看到的醜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醜。她看到的渾濁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渾濁。她看到的可疑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可疑。她看到的髒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髒。

對不起,李確。她默默地對李確說。

對不起,程意。她默默地對程意說。

對不起,尤優。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看在我們都很可憐的份兒上,請原諒我吧。她默默地對所有的人說。

16

“我是沒什麼好教的了。”最後一節訓練課上完後,杜醫生笑道,“從今以後,多找人聊聊天,找個話題議論議論,就都算是訓練了。”

於是李確半天上班,半天找人聊天。隨著時間的推移,李確的語言功能確實也越來越好了,主動請纓陪他聊天的人也越來越多。晚上也經常有人來家裏找他聊。當然圍繞的也都是李確喜歡的話題,於是李確常常是興致盎然,滔滔不絕。尤優隻是默坐一邊。萬不得已才會提醒李確一句:“再喝點水吧。”

李確搖搖頭,繼續說。

“你喝點兒水吧。”尤優說,“一會兒還得到下麵走一圈,今天你走得太少了。不能偷懶。醫生說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去做,不然……”

“你怎麼這麼囉嗦?我都這麼大的人了,請你相信我的自覺性,不要像管小孩子那樣管我,行不行?”李確不耐煩道,“我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

尤優沉默。靜靜地看著李確。

“你看你,真受不住話。”李確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笑道,“對不起啊。”

尤優笑起來。

尤優買了一台最新款的九陽豆漿機,每天早上打新鮮豆漿給李確喝。每天中午,她都要精心給李確做菜:兩葷兩素。晚飯也是她親自熬的五穀雜糧粥。飯後一定得散步。散步後必陪著他跟著影碟機唱歌半小時,鍛煉音長和聲力。早、中、晚監督他各做口舌操一遍,以便將麵癱的殘餘驅除幹淨……那天晚上,尤優照例幫助李確洗澡,給他打浴液的時候,李確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間。尤優握住一炬堅實的灼熱,然後尤優鬆開。

“時間還短。”尤優說,“再等等吧。”

“也好,等我恢複得再好些。”李確濕漉漉的手攬住尤優,吻了吻尤優的臉。

他還好。他沒問題。尤優出了浴室,鬆了口氣。即使將來和李確離婚,她也希望李確在這方麵沒有任何問題。這個問題對於許多男人來說,太重要了。——他好得越好,他好得越完全,她將來跟他提離婚的時候就會越沒有心理負擔。

常常的,尤優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是個養豬的人,精精膩膩地養著一頭白白胖胖的豬。而她之所以要把這頭豬養得那麼精膩,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幹淨利落地殺死它。

我要離婚。在給李確做飯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在給李確洗衣服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在幫助李確做語言訓練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

尤優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

所有的人都把他們看成是伉儷情深。夏天很快就來了。那天天氣很好,很暖和,但是一點兒都不燥熱。尤優和李確正在小區花園裏慢慢地散著步,手機鈴響,來了短信。兩條。尤優查看,一條是尤良,很簡短:六一快樂!自從那次吵崩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和尤優聯絡。這是求和的前兆。準是又想說什麼事了。尤優明白。另一條是程意:你身穿紅色小肚兜,頭戴黃色小菊花,嘴咬白色小奶嘴,雙手摳著大腳丫,問你今天怎麼了,你害羞地說:“人家,人家今天也想過六一嘛!”小朋友,兒童節快樂!

“誰的短信?”李確問。

“尤良,今天兒童節。”

“哦。等會兒帶兒子逛趟商場。”李確笑了,“這一段時間你辛苦了。今天也給你個機會,想要什麼盡管講,我全部無條件滿足。”

“真的?”

“真的。”李確說,“說吧。”

尤優看著李確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