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南四月天(1 / 3)

12. 江南四月天

任何一位帝王都有檢閱自己宏大版圖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往往並不能夠化為行動。

皇帝總要坐鎮中央,一旦出巡,全部政府班底都要調整工作流程,倘若皇族裏出現野心家,或者朝臣中有誰萌生不臣之心,都會趁這種時機興風作浪。一般隻有天下太平、皇權穩定的時候,皇帝才可以放縱自己享受一下出巡的風光。

此時的大清帝國,三藩之亂已定,台灣也已經正式納入版圖,朝廷內部再沒有鼇拜那樣僭越的臣子,年輕的康熙帝終於可以實現出巡江南的心願了。唯一的小小擔心,隻是明珠的氣焰最近太大了些,有點擅權,漸漸還形成了一股勢力。但他翻不了天,康熙帝已經巧妙地種了下權力製衡的種子:善於揣摩聖意的徐乾學已經公然站在了明珠的對立麵上,明珠難道還不懂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麼?

在這一場微妙的權力運作中,納蘭容若處在一個極尷尬的位置:一邊是自己的父親,一邊是自己的恩師,天威難測的皇帝又是自己朝夕侍衛的對象。幸而皇帝還不曾親口向自己問起父親的事情,卻在一次閑談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和自己探討了幾句《左傳》的義理,那是關於楚令尹子南的故事。

熟讀經史的納蘭容若自然明白其中的分寸。儒家經典《左傳》記載楚令尹子南的故事說:楚令尹子南擅政專權,國人不滿,楚康王因此而動了殺念。子南的兒子棄疾卻是一個謹慎守禮的人,做楚康王身邊的侍禦,頗受寵愛。楚康王每次見到棄疾都會流淚,棄疾請問緣由,康王說道:“令尹為惡,這你是知道的,國家將要討伐他,而你能不能繼續留下來呢?”

棄疾應該怎麼辦呢,是聽任楚康王殺掉自己的父親,自己繼續在楚國為臣,繼續享受康王的寵愛;還是靜待父親被國法所誅,然後自己棄國而走;又或者趕緊把消息透露給父親,讓他早做提防?

對於棄疾來說,無論哪個選擇,不但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也都無法在道義上做到無可指摘。進退維穀之下,棄疾這樣回答楚康王道:“如果父親遭到誅戮,兒子留下不走,君王還怎麼能加以任用呢?而泄露君王的命令隻會加重罪責,臣也不能這樣做。”楚康王於是就在朝堂上殺了令尹子南,曝屍示眾。

曝屍是頗具侮辱性的,對於重尊嚴甚於性命的貴族來說,這實在比死刑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子南的家臣便請棄疾發話,希望能將屍體竊回安葬。棄疾明確拒絕了這項提議,堅持要依禮而行。依禮,曝屍不過三日,於是在第三天上,棄疾向楚康王請求收葬父親的屍體並獲得了康王的準許。然而安葬完畢,棄疾又麵臨新的難題。家臣問道:“要不要出逃國外?”棄疾答道:“父親被殺,我是幫凶,就算出逃,又能去哪裏呢?”家臣又問:“那麼繼續留在楚國為臣嗎?”棄疾答道:“拋棄父親而侍奉殺父仇人,我做不到。”

其實從“現實”上講,棄疾並非沒有選擇。如果出逃國外,康王當然不會阻攔;而如果留在國內,康王依然會信任有加,很可能還會對棄疾多有補償。隻是從“道義”上講,棄疾已經實在找不到自己的一塊立錐之地了。失去了道德立足點的棄疾,最後隻有自縊而死。

康熙帝和容若探討《左傳》這段故事的義理,倘使這是有意為之的話,無疑是為後者敲響一記警鍾。一向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態應對侍衛工作的容若又怎會聽不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呢?但他又能如何,他隻能借助詩文巧妙、委婉地規勸父親,勸他遏止自己的權力欲。但容若畢竟明白,父親的權力欲其實也不會膨脹得更多了,他隻是因為出身太低,年輕時受到的壓製太多,如今在拚命地尋求補償罷了。他不是鼇拜那種角色,至多也隻是一個結黨營私的巨貪而已,明察秋毫的康熙帝又怎會看不出呢?

康熙帝踏上了南巡之路,容若作為侍衛一路隨行。既然太難在皇帝、父親與恩師之間周旋融通,單獨侍奉皇帝的日子突然顯得不那麼辛苦了。

一到江南,當地風物於容若而言既新鮮又熟識。新鮮,是因為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熟識,是因為他早已在太多江南友人那裏聽說並理解了這裏。一首《夢江南》呈現出來的正是這樣的心態:

江南好,真個到梁溪。

一幅雲林高士畫,數行泉石故人題。

還似夢遊非。

詞意是說:江南好,這次我真的到了好友的故鄉梁溪(無錫)。此處的泉石風景,自成一幅高士的山水畫作。而當行經某些小風景,總能發現至交故友的題寫,這感覺如同做夢一般。

詞中提到的梁溪,是無錫以西的一道河水,無錫正是顧貞觀的家鄉。“一幅雲林高士畫”是一個很巧妙的修辭:“雲林”一語雙關,既指梁溪當地雲霧籠罩的山林絕美異常,仿佛出自高手的畫筆,又暗指元末畫家倪瓚。倪瓚號雲林居士,擅繪山水,人有超然出世之態,世稱高士。梁溪風景有如倪瓚畫境,這裏的民風亦有倪瓚一般的高潔情趣。

“數行泉石故人題”,旅途所見的無錫風景多有故人的題詠,這是因為這裏是容若太多酒朋詩侶的故鄉。這樣的旅途疑真疑幻,使容若發出“還似夢遊非”的感歎。

這裏不但有最雅的人,還有最美的水: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

味永出山那得濁,名高有錫更誰爭。

何必讓中泠。

詞意是說:江南好,無錫惠山泉無愧於“天下第二泉”的稱號。泉水清澈雋永,就算流出山外也不會渾濁,還有哪裏的泉水可以與之相比呢,為何平白讓鎮江金山的中泠泉占了“天下第一泉”的名頭?

詞中所謂“二泉”,即無錫惠山泉,茶聖陸羽評之為“天下第二泉”,那甘甜清洌的味道簡直令容若震驚,從此也更加明白了漢人茶道的妙處。

山美水美,花兒自然也美:

江南好,佳麗數維揚。

自是瓊花偏得月,那應金粉不兼香。①

誰與話清涼。

詞意是說:江南好,繁花之美最屬揚州,瓊花占盡揚州那天下第一的月色,且香氣遠勝別種花卉。這馥鬱的清涼,誰來與我一同分享?

瓊花是揚州最著名的花卉。宋人周密《齊東野語》有記載說,揚州後土祠瓊花,天下隻此一株。所以宋人韓琦《後土祠瓊花》稱“維揚一枝花,四海無同類”。但是,在這個得天獨厚的地方,人比瓊花更美: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①

心字已成灰。

詞意是說:黃昏暮沉沉,烏鴉盡數歸林,而女子仍失神地站在窗邊,無人知道她的思念與惱恨係於誰。天空突然降雪,雪花隨風飆飛,放肆入侵她的閨閣。花瓶裏那枝暗香浮動的梅,也在風的寒意中瑟縮。熏香在不知不覺中焚盡,灰燼落地,形成一枚完整的心。

江南女子的氣質,多有妻子盧氏的影子。容若心有戚戚焉,他在這裏甚至讀到了女子所寫的詩詞。江南佳麗地,有多少來自閨閣的妙麗詩詞在人間流傳。最令他動容的詞,來自一位“天海風濤之人”。

唐文宗太和九年的洛陽城裏,少女柳枝清麗可人。

她是洛陽一名富商的女兒,她就是那樣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洛陽的花香月色裏,對這裏絡繹往來的遷客騷人們無動於衷。這些與她有何相幹呢?她每天掛念的,不過是詩讀到了哪一卷、點心夠不夠甜、未完成的信以及花開的時間。

柳枝的父親死於經商旅途中的風波,母親在所有子女中獨獨關愛柳枝。也許是母親的溺愛造就了柳枝任性的脾氣,在這太和九年的洛陽花季裏,十七歲的柳枝依然不知道婚嫁為何事。她常常等不及梳洗完畢便不耐煩地離開妝台,吹葉嚼蕊,用自己的音樂讓自己著迷。那不是小女子的悠悠樂歌,而是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非世俗的耳朵所能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