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有限好春無限恨
一
轉眼便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容若已是三十一歲。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榮升為一等侍衛了。這是正三品的級別,帶著無限尊崇的光環。論年資,論功勞,這都是他應得的,但隻見旁人為他慶賀,卻不見他自己將這一場在所有人看來都屬於至關重要的升遷放在心上。
先是盧氏之死,後是沈宛之別,令他愈發落落寡合起來。應顧貞觀所請托而辛苦營救出來的吳兆騫也匆匆在京城辭世了,畢竟不曾回到他的江南故土。一切的生離死別,一切的成住壞滅,使他愈發感受到命運的無常。他曾經誤以為自己有幸出身於貴胄之家,有能力完成太多的事業,操控得了太多的事情,然而命運一再給他否定的提示,奪去一切他所真心在意的,隻給他保留住那毫無用處的門第和富貴。
他隻有將越來越多的精神投入詞的世界裏,畢竟隻有這裏才讓他感到是自己真正可以把控的地界。他有心重新編選一部當代的詞集,或許隻是想借著這件事來忘記所有的憂傷吧。他寫信給梁佩蘭(號藥亭),一位遠在廣東惠州的宿儒,邀請他北上京城,助自己完成這部詞選。
這封書信被後人稱為《與梁藥亭書》,它的意義不僅僅是一封書信,而是文學史上極重要的一份宣言:
仆少知操觚,即愛《花間》致語,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調鏗鏘、自然協律。唐詩非不整齊工麗,然置之紅牙銀撥間,未免病其版摺矣。
從來苦無善選,惟《花間》與《中興絕妙詞》差能蘊藉。自《草堂詞統》諸選出,為世膾炙,便陳陳相因,不意銅仙金掌中竟有塵羹途飯,而俗人動以當行本色詡之,能不齒冷哉。
近得朱錫鬯《詞綜》一選,可稱善本。聞錫鬯所收詞集凡百六十餘種,網絡之博、鑒別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為,吾人選書不必務博,專取精詣傑出之彥,盡其所長,使其精神風致湧現於櫧墨之間。每選一家,雖多取至十至百無厭,其餘諸家不妨竟以黃茅白葦概從芟薙。青瑣綠疏間粉黛三千,然得飛燕、玉環,其餘顏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斷不可放過耳。江瑤柱入口,而複咀嚼鮑魚、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選如北宋之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遊、賀方回,南宋之薑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钜夫、陸務觀、吳君持、王聖與、張叔夏諸人多取其詞,彙為一集,餘則取其詞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見也。
不知足下樂與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處雀喧鳩鬧之場而肯為此冷淡生活,亦韻事也。望之。望之。
這封信的大意是說:我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上五代時期《花間集》裏那些優美的詞句了,詞的抑揚頓挫的音律自然宛轉,大有超過唐詩的地方。但我一直不滿的是,世間竟然從不曾出現過一部好的詞選,勉強也隻有《花間集》和《中興絕妙詞》吧。《草堂詞選》之類的選本刊行之後,雖然也很受歡迎,但編選不夠精良,以至於一些庸俗之人將這些選本裏的一些俗詞當作詞的本色,這就太令人遺憾了。
近來朱彝尊編選了一部《詞綜》,雖然博大精深,甄選精良,但太太過於求博、求全了,以至於卷帙浩繁。在我看來,一部好的詞選應當僅僅選錄上佳的詞作,不必作其他任何考慮。隻要作品夠好,哪怕對一位詞人選錄幾十、上百篇也無妨;如果作品不好,也不必特意給這些詞人留出位置。
我決意搜羅天下間最美的詞,所以精選北宋的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遊、賀方回的作品,還有南宋的薑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钜夫、陸務觀、吳君持、王聖與、張叔夏的佳作,對於其他詞人,隻選他們最出色的個別篇章,以此彙編為一部詞選,不求麵麵俱到。
不知道梁先生是否願意和我共同進行這項事業呢?在這個紛紜擾攘的世界裏,默默編選古代的絕妙好詞,這樣的事業雖然寂寞,但在知心人看來,也算是一樁風流韻事吧?
二
麵對這樣的一份邀約,沒有人會忍心拒絕。梁佩蘭於是欣然北上,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裏,從廣州到北京該付出多少的艱辛和熱誠呢。他以為容若心氣正高,決意為詞壇做一番撥亂反正的大事業,卻不曾從那封信裏看出容若身上已經掩藏不住的暮氣。
容若雖然還太年輕,心態卻已經老邁了。沈宛未去的時候,他寫的那首《金縷曲》此刻看來對人生更多了幾分反諷的味道:
未得長無謂。
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
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①
如斯者、古今能幾。
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
暫覓個,柔鄉避。②
東君輕薄知何意。
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
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
便決計、疏狂休悔。
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
天下事,公等在。
詞意是說:[上闋]人生怎能長久庸碌下去呢,寧願力挽天河,洗淨乾坤。建功立業,在麒麟閣上留下畫圖,然後功成身退,深藏身與名,這樣的人古往今來也沒有幾個。青春有限,憂憤無窮,英雄誌向無端消磨殆盡,不如暫且尋個溫柔鄉罷了,不再過問世事。[下闋]司掌春天的神仙難道生性輕薄麼,到底為何年年弄出惹人憂傷的花草讓人平添憔悴呢?不經意間,鬢發已花白,大好年華成虛度,索性疏狂到底。隻要眼前常有美人,可以盡情在名花與美酒中沉淪,那麼天下事就交給你們來操心吧。
當時的容若還有沈宛這最後一個溫柔鄉可以棲息和躲避,但隨著沈宛的決絕離去,就連“暫覓個,柔鄉避”這句話也突然成了虛語。朝廷裏邊,康熙帝對明珠從信任越發轉為猜忌,徐乾學也在康熙帝的暗示下越發對明珠采取了勢不兩立的姿態,頂頭上司兼嶽父大人越發不滿意容若對官氏的冷落,一切一切錯綜複雜的關係交織、糾纏在一起,教天真而敏感的容若如何是好呢?
三
沈宛的離去與吳兆騫的死,如同兩朵陰雲交疊著盤繞在容若的心頭,越發使他生出無奈與無常的況味。這兩人的命運仿佛是容若自身命運的預表,尤其是後者,看似與容若天地懸殊,其實卻有太多的酷似。
所以那篇《祭吳漢槎文》,容若為吳兆騫撰寫的祭文,讀起來簡直像是在自傷身世:
嗚呼,我與子昔,爰居爰處。誰料倏忽,死生異路。自我別子,子病雖遽。款款話言,曆曆衷素。初謂奄旬,尚可聚首。俄然物化,楊生左肘。青溪落月,台城衰柳。哀訃驚聞,未知是否。疇昔之夜,玄冕垂纓。呼我永別,號痛就醒。非子也耶,仿佛精靈。我歸不聞,子笑語聲。子信死矣,傳言是矣。帷堂而哭,寡妻弱子。七十之母,遠在故裏。返輀何日,倚閭何俟。嗟嗟蒼天,何厚其才。而嗇其遇,亦孔艱哉。弱齡克賦,左馬右枚。未題雁墖,先泣龍堆。中郎朔方,亭伯遼海。蕭蕭寒吹,荒荒破壘。子窮過此,二十四載。淩雲欲奏,狗監安在。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誰。金縷一章,聲與泣隨。我誓返子,實由此詞。皇恩蕩蕩,磅礴無垠。皁帽歸來,嗚咽霑巾。我喜得子,如驂之靳。花間草堂,月夕霜辰。未幾思母,翩然南棹。憑艫發詠,臨流垂釣。舟還巨壑,鶴歸華表。朋舊全非,容顏乍老。中得子訊,臥屙累月。數寄尺書,趣子遄發。授館甫爾,遂苦下泄。兩月之間,便成永訣。自古才人,易夭而貧。黃金突兀,白玉嶙峋。以彼一日,易我千春。知子不順,卓哉斯文。子誌未竟,子勞已息。有子與女,塊然苫席。言念交期,慰爾營魄。靈兮鑒之,無嗟遠客。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