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七緣緣念懷(1 / 3)

輯七緣緣念懷

懷太虛法師

我和太虛法師是小同鄉,同是浙江崇德縣人。但我們相見很晚,是卅二三〔1943, 1944〕年間在重慶的長安寺裏第一次會麵的。一見之後,我很親近他,因為他雖然幼小離鄉,而嘴上操著一口崇德土白,和我談話,很是入木。我每次入城,必然去長安寺望望他。那時我常常感到未見麵時的太虛法師,與見麵後的太虛法師,竟判若兩人。

未見麵之前,我聽別人的傳說,甚是驚奇。有人說他是交際和尚,又有人說他是官僚和尚,還有人說他是出風頭和尚。我不相信,親去訪問他。一見之後,果然證明了外間的傳說都是誤解。他是正信,慈悲,而又勇猛精進的,真正的和尚。我這話決不是隨便說的。正信者,他對佛法有很正確的認識與信仰。慈悲者,他的態度中絕無貪嗔癡的痕跡。勇猛精進者,他對宏法事業有很大的熱心。真正的和尚者,正信,慈悲,勇猛精進之外,又恪守僧戒,數十年如一日,俱足比丘的資格。我每次訪問他之後,走出長安寺,下坡的時候,心中歎羨不置。我詫異:“崇德怎麼會出這樣的一個人?”

外間對他的誤解,實在是他的對世間的勇猛精進所招來的。凡對於佛法,佛教,僧人有利的事業,他都關心;不避艱難,不怕麻煩,他都要盡心竭力去計劃,維持,或發起。凡和社會發生關係,總難免有招搖,議論,或謠諑。太虛法師的受一部分人的誤解,全是他的護法的熱心所招來的。但他對於這些誤解,絕不關心,始終勇猛精進,直到圓寂。

我在重慶與太虛法師最後的會麵,是複員前幾天在紫竹林素菜館。那天我請客,邀在家、出家的七八位好友敘晤,作為對重慶的惜別。我不能忘記的,是我幾乎教他開了酒戒。紫竹林的酒杯與茶杯是同樣的。酒壺也就用茶壺。席上在家人都喝酒,而出家人之中也有一二人喝酒。我不知道太虛法師喝不喝酒,敬他一杯,看他是否同弘傘法師一樣謝絕。大約他那時正和鄰席的人談得熱心,沒有注意我的敬酒,並不謝絕。我心中納罕:“太虛法師不戒酒的!”既而獻樽,太虛法師端起杯子,盡量吸一口,連忙吐出,微笑地說道:“原來是酒,我當是茶。”滿座大笑起來。我倒覺得十分抱歉,我有侮蔑這位老法師的罪過。倘換了印光法師,我說不定要大受嗬斥。但太虛法師微笑置之而已。太虛法師已經不在人間了,這點抱歉還存在我的心頭。我隻有祝他往生極樂,早證菩提。

卅六〔1947〕年五月九日於杭州

悼師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丏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1937〕年秋,盧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滿麵憂愁,說一句話,歎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麵,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是“抱恨終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隻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麵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隻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鑒賞)、金石、書法、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蒙、壓迫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喑嗚叱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讚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憂,撫孤鬆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講台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了。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嬉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麵笑他,一方麵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辭職閑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對象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的做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愚迷,要徹底解決人生根本問題,而“行大丈夫事”的。世間一切事業,沒有比做真正的和尚更偉大的了;世間一切人物,沒有比真正的和尚更具大丈夫相的了。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讚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隻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歎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店,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曆史小說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歎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地痛感眾生的疾苦愚迷。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地徹底解決人生根本問題而行大丈夫事;他隻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裏,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斛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卅五〔1946〕年五月一日於重慶客寓

拜觀弘一法師攝影集後記

謝誌學居士珍藏弘一法師的照片,從法師少年時代起,一直到出家,圓寂,一共有數十張。他把這些照片依年代順序編成一本冊子,有一天拿來給我看,要我替這冊子寫一點感想。我本來早有感想。因為其中一部分照片,曾經是我所珍藏的。

三十多年前,法師出家前若幹天,把許多書物送給我。其中有一包是照片。我打開一看,有少年人,有壯年人,有穿袍褂的,還有女的和扮演京戲的……。我不能辨別哪幾個是法師自己的像,曾經拿了這一包照片去問他。法師帶著輕蔑的,空虛的,玩耍似的笑聲,把照片一張一張地說明:“這是我年青時照的。”“這是我初到上海時,穿了上海最時髦的一字襟背心而照的。”“這是我在東京時照的。”“這是我和東京美術學校裏一位印度同學交換了服裝而照的。”“這是我演京戲《白水灘》時照的。”“這是祭孔子時穿了古裝而照的。”“這是我假扮上海女郎,穿了當時最摩登的女裝而照的。”“這是我演話劇,扮茶花女時照的。那腰身束得非常之細呢,哈哈哈哈!”這笑聲又好像是在笑另外一個人。……不久法師出家了。我把照片拿回家中保藏。許多親友來借看。看過之後,大都搖搖頭說:“這是一個無所不為的人!”有的人說:“他做和尚,怕不久要還俗的呢!”

這包照片一直保藏在我家。抗戰事起,我家石門灣緣緣堂,被日本兵燒毀。這包照片也被燒毀在內。(但有鄉親說,我出走後,日本兵先把我家中書物搬空,然後放火燒屋。如果這樣,這包照片也許還在人間。)我流亡在大後方,想起了這包照片,常恨走得太匆促,懊悔沒有把它拿出。我在大後方住了數年之後,有一天接到天津某居士的信,內附照片一套,正是法師給我的那一套。我看了信,方知這套照片保藏在緣緣堂的期間,曾經一度借給天津某居士。這位居士把它們複製了,把原片寄還我。這件事我已經忘記,經他提出我方才憶及。他在報紙上看見我追悼緣緣堂的文章,知道我已失去那套照片,特地拿他所保藏的底片重印一套,寄送給我。失而複得,我很慶幸。我前次把它們出借,似乎是出於靈感的!據這位居士信上說,他曾經重印許多套,遍贈同誌。現在謝誌學居士所寶藏的,我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但料想是與天津某居士的複製品有關。因為我並未借給第二人去複製。不過謝居士又把它們放大精印。所以其來源雖然在於我家,但比我家原來所藏的更好。且我家所藏,止於出家前的照片。從出家到圓寂這廿幾年間的種種照片是謝居士另行搜求來的。天津某居士寄到大後方來贈我的那套照片,我已經轉送他人。因為我自從緣緣堂被毀以來,深感收藏的虛空,同人生一樣虛空。所以每逢有人送我珍貴的東西,我一定轉送給相當的朋友。我自己片紙也不收藏了。所以這次謝居士拿這照片冊子給我看,我久不看見,從前看時那種感想,從新活躍起來。現在就略寫些在上麵:

看了這套照片,想見弘一法師的生活異常豐富。世間多數人的生活是平凡的,農家的人一輩子做農,工家的人一輩子做工,商家的人一輩子做商,……我們的法師的一生,花樣繁多:起初做公子哥兒,後來做文人,做美術家,做音樂家,做戲劇家,做編輯者,做書畫家,做教師,做道家,最後做和尚。淺見的人,以為這人“好變”,“沒長心”,所以我鄉某親友說,“他做和尚不久要還俗的。”我的感想,他“好變”是真的:他具有多方麵的天才,他的好變是當然的。全靠好變,方得盡量發揮他各方麵的天才,而為文藝教育界作不少的榜樣,增不少的光彩。然而他變到了和尚,竟從此不變了。他三十九歲做和尚,六十四歲圓寂。他做和尚的期間,有二十五年。算他十四歲出場吧,那麼他做其他種種花樣的期間,也是二十五年。為什麼前頭的二十五年這樣“好變”,這樣“沒長心”,而後麵的二十五年這樣“不變”,這樣“有長心”呢?可見在他看來,做和尚比做其他一切更有意思。換言之,佛法比文藝教育更有意思,最崇高,最能夠滿足他的“人生欲”。所以他碰到佛法便歎為觀止了。料他“不久要還俗”的朋友,現在大約也能相信我這句話:“佛法最崇高。”

看了這一套照片,使人猛悟人生的無常。李先生是銀行家的兒子,幼年時曾經尊榮富厚。李先生是滬學會、南社的巨子,少年時曾經馳譽文壇。李先生是中國最早研究洋樂洋畫和話劇的新藝術家,壯年時曾經蜚聲藝苑。李先生是中國最早的藝術教師,中年時曾經有過決不止三千的門牆桃李。他曾經用苦功彈鋼琴,用苦功寫魏碑,用苦功作詩文。料想他在當時一定對每一種東西熱中,為每一種東西興奮,而嚐到每一種東西的甘味。然而這些東西都像甘蔗,嚐完了甘味之後,剩下來的隻是渣滓,使他不得不唾棄,而另找永久的“法味”。看了李先生一生的照片之後,可知號稱“不朽”的文藝,也隻有一時之榮,何況世間其他的“名利恭敬”呢?人生一切是無常的!能夠看透這個“無常”,人便可以拋卻“我利私欲”的妄念,而安心立命地、心無掛礙地、勇猛精進地做個好人。所以佛法決不是消極的!所以佛法最崇高!

1949—1950年

我與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是我學藝術的教師,又是我信宗教的導師。我的一生,受法師影響很大。廈門是法師近年經行之地,據我到此三天內所見,廈門人士受法師的影響也很大;故我與廈門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學會要我演講,我慚愧修養淺薄,不能講弘法利生的大義,隻能把我從弘一法師學習藝術宗教時的舊事,向諸位同窗弟兄談談,還請賜我指教。

我十七歲入杭州浙江第一師範,廿歲畢業以後沒有升學。我受中等學校以上學校教育,隻此五年。這五年間,弘一法師,那時稱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圖畫音樂教師。圖畫音樂兩科,在現在的學校裏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當時我們的那間浙江第一師範裏,看得比英、國、算還重。我們有兩個圖畫專用的教室,許多石膏模型,兩架鋼琴,五十幾架風琴。我們每天要花一小時去練習圖畫,花一小時以上去練習彈琴。大家認為當然,恬不為怪,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製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學習他,真心的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曆史比曆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隻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於他人。大約是我的氣質與李先生有一點相似,凡他所歡喜的,我都歡喜。我在師範學校,一二年級都考第一名;三年級以後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為我曠廢了許多師範生的功課,而專心於李先生所喜的文學藝術,一直到畢業。畢業後我無力升大學,借了些錢到日本去遊玩,沒有進學校,看了許多畫展,聽了許多音樂會,買了許多文藝書,一年後回國,一方麵當教師,一方麵埋頭自習,一直自習到現在,對李先生的藝術還是迷戀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藝術而升華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還彷徨在藝術宗教的十字街頭,自己想想,真是一個不肖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