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疏雨繁花(2 / 3)

齊白石的詩

齊白石的光芒主要在繪畫和篆刻上,其實他在壯年和中晚年時期也寫過大量詩作,刊印過《借山吟館詩草》《白石詩草》《白石詩草二集》多部。齊白石的詩總體而言,別開生麵,情趣盎然,獨具匠心,仔細讀讀,也是性情詼諧,真氣撲麵。齊白石早年上過幾年私塾,二十七歲才正式拜師學詩,此時的齊白石已基本告別了雕花木匠工作,並且成功轉身,在家鄉以畫肖像為生。他拜的老師是當地名士胡沁園和陳少藩,將近十年的時間,他一直在家鄉一邊刻苦習畫篆刻,一邊研究和寫作詩詞。這期間他先後加入“龍山詩社”和“羅山詩社”,並以年齡最長被推為龍山詩社社長,據他自己說:夜是青燈黃卷,晝是手不離書。 三十七歲時,齊白石又拜在一代經學宗師、古文學家、詩人、湘潭大名士王湘綺門下,經王的點撥和指導,詩學上有了迅速進步,詩作也一改“童幼”麵貌,從最初《紅樓夢》中的“呆霸王薛蟠體”,逐漸提高,並在格調中漸植漢魏六朝的風骨。中年之後,又經樊樊山斧正,“七律”和“七絕”開始有了唐風宋韻。 1920年之後,齊白石的詩逐漸被人們認識。他先是題寫在畫上,後來人們發現他的詩別有“景致”,和他的畫相得益彰時,便有不少人把目光停在了他的詩上。久而久之,他的詩使他的畫麵容量成倍擴大,也使讀者更加增添了想象的翅膀。比如:他早年畫蘆雁,常題:容易又秋風,年年別複逢。雁鳴休笑我,身世與君同。比如:他畫老鼠偷燈油,寫道:昨夜床前點燈早,待我解衣來睡倒。寒門隻打一錢油,那能供得老鼠飽。又比如:他畫頭戴烏紗的“不倒翁”: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從這三首詩中可以看出,他的詩既是他人生的寫照,而且在寫作上已經非常成熟,言誌、抒情、詼諧、諷刺以及他內心世界的不屈樣樣皆有。 上世紀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是齊白石詩歌創作的成熟期和高峰期,他筆下的草蟲、蝦米、青蛙、蝌蚪、小雞、螃蟹、菊花、荷花、雁來紅、紫藤花等等,幾乎都有題詩,而且入木三分。他畫“山水孤舟”,便題:過湖渡海幾時休,欲訪桃源逐遠遊。行盡煙波三萬裏,能同患難隻孤舟。他畫“墨荷”:一花一葉掃凡胎,墨海靈光五色開。修到華嚴清靜處,有人三世夢如來。他畫雄鷹:拏空獨立雪鱗鼓,風動垂枝天助舞。奇幹靈根君不見,飛向天涯占高處。他畫“魚樂圖”:為君骨肉暫收帆,三日鄉村問社壇。難得夫君情意堪,攜樽同上草堆寒。 齊白石的詩和畫一樣,都是同一顆心髒生產,都有極為類似的地方,那就是質樸天真,率直浪漫,不與人同,且富有濃鬱的人情味。他的詩既通俗易懂,又栩栩如生,有時幽默詼諧,有時辛辣“吐嘈”;有時情深之致,有時怡然陶然,讀後總讓人印象深刻。詩言誌,畫似人,同樣他的詩和他的畫一樣,都是人生經曆的寫照,既有對生活的關照,又有對生命的感悟,更有對人性以及世間萬物的愛憎。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他曾給周恩來畫過一張《鬆帆》,畫上他就自信地題詩:有色青鬆無恙風,自羅山水在胸中(自羅山水指他的家鄉)。鬼神所使非工力,他日何人識此翁。中年之後,齊白石紙貴,畫不再輕易送人,這時,他曾多次和家人戲言:人家一朵花是一朵花價,我應該雙份,我畫裏含著詩價。  齊白石一生據他自己統計,寫過不下一千五百首詩,其中大半都曾經在畫上題寫過,他自己說:他的詩也是翻書搜典,苦心錘煉,雖大多直抒胸臆,但也長期青燈玉案,反複經營。他在筆記和詩集自序中記載:他的詩有相當一部分因為連年戰亂,在如浮萍般飄泊的日子中丟失了。

寫出人間第一花

“李菊花”是蕭嫻送給他的雅號,李味青以畫菊聞名,他的墨菊有獨特的氣質,墨菊既是他藝術的符號,也是他人格的縮影。李味老一生都居住在金陵城內的小巷之中,屬於最底層的草根畫家,他在低矮的瓦屋裏,與丹青相戀八十餘年,直到臨終都沒有走出“民間”,“走向社會”,成為所謂的名家。 屈指算算,李味老今年該一百歲了,他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直追齊白石,有“北齊南李”之稱,他的畫作和白石老人一樣,都尚簡崇意,情真意遠。如果說李味老與齊白石有什麼區別的話,李味老的的作品中,除了兼有白石老人所悟的人生小玩味之外,他的筆下更有一種悲劇色彩的人性,這可能與他的人生經曆有關,因為他的後半輩子是在飽嚐著人間辛酸中度過的。 李味老是個對政治木訥的人,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他始終對當時強調的“主題創作”無法深刻領會,比如當時社會都在高呼“東風壓倒西風”,而他卻畫了一幅菊花,並題“東風無力百花殘”,結果這幅畫使他遭受批判。與此同時,由於他個性直率,與上司發生爭執,得罪上司遭報複被開除公職,在其後的四十多年中,他一直生存在“落難”之中,生活一落千丈,成了一個無業人員,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 六十年代,是李味老最艱難的歲月,那時候沒有賣畫一說,誰賣畫要挨鬥坐牢,像吳昌碩這樣的大師,二元一張,在進出口商店裏掛著都無人問津。李味老靠什麼生活,他靠搪瓷廠給點小事做做,給臉盆畫畫,畫點金魚、枇杷、菊花,每天他都要畫上整整一屋子,要不然全家人難以糊口。他畫畫的地方,頭頂上有一扇天窗,年久失修,冬天雪花從漏縫中往裏鑽,硯台、毛筆都落滿了雪花。那個時候,李味老貧困到了極處,不要說畫案,連一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他畫畫不輕易用紙,沒有畫案,就找來城牆磚碼平;沒有紙,就用自製毛筆蘸水在城磚上畫畫,久而久之,城磚被他磨得非常平滑。 李味老的日子雖難成這樣,但他仍是極有人格,極重感情。有一年春節,一位好友遠道而來,彈了一床棉胎送他。李味老正在吃飯,飯是玉米粥,唯一的菜是鹽醃紅辣椒。李味老見好友到來,趕緊放下碗,為好友盛了一碗。好友是個有心人,聽到李味老盛粥時勺子刮鍋底的聲音,硬說吃過了,又把粥趕進了李味老的碗中,李味老感動之極,當即鋪了一張紙,畫了一張蒼鬆墨梅報春圖,畫著畫著,流下了眼淚。 進入八十年代,李味老的處境好了些,畫作可以抬頭了,甚至可以賣畫。但李味老的內心深處卻拒絕賣畫,他寧可清貧一點,也不願出賣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更看重的是用畫來傳遞友誼,報答知音。他曾在給朋友信中寫道:朋友索畫,我該從命,如果要人家銀子,友誼也就盡了,朋友之間成了買賣關係,友情退之千裏。 李味老一輩子都沒有成為“大牌畫家”,甚至有些“自慚形穢”地生活在白牆黛瓦之下,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真正的畫家,曠達、淡泊,超然物外,忘懷得失,他的畫以簡博繁,形簡意厚,寓哲入美,大美無華。林散之對李味老的墨菊就喜愛尤佳,曾用這樣的詩句讚他——看他風馳雨聚處,寫出人間第一家! 石濤說過:畫家之所以不能高古,是因為他握筆時首先想到形式。這句話言下之意,是太在乎別人的讚美。由李味老我也想到了河北的白壽章、江西的黃秋園、安徽的黃葉村、四川的陳子莊,他們在畫作中,所表現出來的獨特氣質和既老到又純粹的筆墨不弱於任何一位“在朝的名家”,我喜歡吳冠中的真誠和直率,在他的書中有這樣一段非常深刻的話:我要向在民間堅守藝術品格的人致敬,真正的畫家,就出自於民間!我想,這段話送給李味老是最合適的。

佳果名花伴歲寒

花鳥畫,其實是人格畫,花鳥畫打不打人,除了筆墨之外,更重要的支撐是畫家的修養和人格,無修養,人格低,是無法在花鳥畫上自成一格的。清供圖,屬於花鳥畫類中之一枝,喜歡畫清供圖的人,多為飽讀詩書的文人和畫家,多為清淡之人、素心之人,整天肥腸入肚、酒氣醺天是無法玩清供的。 我以為清供圖可分“葷”和“素”兩種,“素”者多為清雅水墨,最多染一點亮麗的顏色用以醒畫;“葷”則畫麵上品種繁多,各種顏色紛呈,既和諧、清氣,又清雅、熱烈。能入清供圖造型的,多為花草和蔬果,比如水仙、梅花、菊花、蘭草;比如白菜、蘿卜、香菇、嫩藕,也有畫茶壺、花瓶、木偶和爆竹的,總之能入畫者多為素潔之物,趣味之物。畫一隻老虎落款“清供”,畫一群醉漢,題識“清供”,那是天大的笑話。老虎和醉漢更適合掛到水泊梁山。 清供圖中的物什,多半也是暗含喜氣和吉意,比如“瓶”通“平”,瓶穩穩地放著,喻意平平安安;比如荔枝的“荔”,諧音“利”,剝荔張口,大吉大利。比如青菜配蘿卜,意為清清白白,做事清清爽爽,做人清清白白。中國畫中的物什,配得好固然好,配不好也是不靈光的,如果雞配芭蕉就不太合適,為什麼?那是“雞巴圖”。 過去的清供圖大部分都有題詩,既意味深長,又趣味十足,像清代的金農就畫過一幅清供圖,一個瓦盆,幾株蘭草,這張畫是贈給一個單身漢的,因此題上:此身不愛結新婚,亂發蓬頭老瓦盆。莫道無人充供養,眼前香草是兒孫。 我是個文人,也非常喜歡清供圖,每至冬至之後,總會裁紙領管靜靜寫之,繪一碟花生,畫一把酒壺,再添幾根蘭草,幾枝新篁,好不雅哉,圍著取暖器,整個冬天就沒有了。每年除夕上午,我也會把臘梅、迎春、蘋果、香蕉、小蔥、嫩蒜、瓦盆畫滿整張宣紙,並在妻兒的圍觀注目下,題上前賢的詩句:佳果名花伴歲寒,尊前無複舊時酸。須知一飯皆君賜,畫與山妻稚子看。

最難風雨故人來

大約二十年前,我就喜歡劉二剛的畫作,我覺得他的畫作天真浪漫,異想天開。人比山大,樹比山高,完全打破了中國傳統繪畫的思維模式,尤其他那鮮活的充滿生機的畫麵,以及畫中的趣味和格調,令我印象深刻,常常讓我的心靈沉浸在他的意境中。當時他的畫作也讓我有所頓悟——衝破“保守”和“束縛”——打破程式化——畫麵反而會新穎活潑,更容易產生繪畫語言的張力,更容易引發人的想象。又過了若幹年,再看劉二剛的作品,仍舊是兩個字——喜歡。喜歡什麼呢?喜歡他的簡約、灑脫、幽默、風趣以及時莊時諧、亦雅亦俗,喜歡他的畫中有一股濃濃的文人氣息和文化底蘊。劉二剛的畫作在社會上還是很受歡迎的,慕者求者甚多,我曾問過幾個朋友:為什麼對劉二剛的畫興致不減?朋友回答:他的畫作有他自己的特色,他的特色由內外兩個部分組成,內是指他的學養和情操,外則是指他長年思磨出來的一套屬於他自己的繪畫語言和方法。二十年後,我結識了二剛老師,依然是喜歡二字。不過,這“喜歡”已經在我心裏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從原來喜歡形式、圖式,轉變為更偏愛他的筆墨和畫中意味,他現在的筆墨功力較之於若幹年前,已經變得更加老辣和精彩,而且在線條的趣味性和表現力上,在墨趣墨韻上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處處無拘無束,處處蕭散瀟灑,呈現著大家的風範,是名副其實的靠筆墨功夫和實力來說話!過去他的畫作,若要強說有什麼不足之處,我覺得就是他總不肯放棄創新的想法,會借鑒各種繪畫的表現手法進行形式上的改革,比如會引入變形、抽象、結構主義等等,這種嚐試太多了,反而會降低進步的速度。中國畫是以表現筆墨美為上的,畫什麼題材,采取什麼形式並不重要,隻要學養和功力達到,自然會“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再說中國畫從來也不以創新為最高境界,古時是這樣,現代雖然天天有人把創新掛在嘴上,但事實上靠創新並不能成為一流的大師。二剛老師的畫究竟好在哪裏?一是他有獨特的造型能力和獨特的藝術觀,這一條使他的畫作在社會上極有辨識度,能使讀者一眼認出這是“詼諧的二剛”,那是“幽默的二剛”。二是他的畫中有著深厚的學養,他長年勤奮讀書,長年寫文作詩,並把讀書所悟,寫作體會,以及豐富的人生閱曆融會貫通於畫中,所以他的畫作從不摹仿任何一個人,而且內容永遠都不空洞,且常畫常新。這一條至關重要,是一個藝術家和畫匠之間的界限。三是他的畫作始終關注和關懷人的本質和本性,他看似在畫古人,其實他是以古喻今,以古育今,以古養今,以古慧今,並以他筆下生動古拙的造型,用古之樂事、美事、趣事、雅事、醜事、傻事、渾蛋事、風流事,來挑動現代人的神經,與現代人一起在愉悅或深思中照一照鏡子。這也是劉二剛的畫作為什麼幾十年來,在中國畫壇始終保持吸引力和競爭力的根本原因。與二剛老師相識時間並不長,但卻相見恨晚,情投意合,他是我的良師益友,我是他的微信顧問。閑暇時我們會握手小聚,有時是臨窗談詩,品茗論藝;有時是桐陰清話,鬆根細語,偶爾我們也會激動一下,似牽黃擎蒼的蘇東坡聊發一下少年狂,指點一下江山,激揚一下文字。二剛老師是個極重感情的人,我亦是。幾天不見我就會想念他,好在我們在一個城市,不用“思君不見下渝州”的成本。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人活在世上,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交可以托付的朋友,乃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印章雜說

印章中國獨有,北京奧運會會徽,就是一枚印章,之所以選擇印章,咱們中國就是想創造奧運史上的獨一性。印章,在殷商時期,隻是一種憑信的記號,在商業貿易中使用,以貨換貨,蓋上章,就算交易了,這有點像現在商店裏的“銀貨兩訖”章。至於那個時候,章上刻什麼內容,蓋在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也沒見過實物。 中國印章絕大多數是私人憑記,成為權力象征從秦始皇開始,始皇帝有印六枚,螭虎紐,玉製。他規定:天子稱璽,以下大臣官吏叫印。如果現在有誰在古玩市場拿出一枚玉印,並說是秦朝的,那一定是假貨,因為那個時候誰有玉璽,是想反的標誌,要滅九族。從秦始皇之後,中國二百多個皇帝都有印璽,少則一二枚,多則十幾、幾十。皇帝中最多者要屬清乾隆,他有二十五璽,意思希望滿清能傳二十五世,結果到第十代就“了西”了。 自元代畫家王冕發現“花乳石”以後,印章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印章的內容也得到了無限製的豐富。為什麼?因為在這之前多為銅印金印,金屬太硬,刻不動,需要匠人專門加工。“花乳石”其實就是類似今天浙江一帶的青田石,石頭容易走刀,握慣毛筆文人也能刻,文人參與進來,內容豐富順理成章。印章從晚明到晚清到達了高峰,出現了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一代又一代的大家,也就是從那個時代以後,印章真正走進了千家萬戶,成為每個家庭最需要保管好的物品。 印章在中國一段時期是中國人必備品,刻章店舉國皆有,甚至一個稍大一點的小鎮就有二三家,刻一枚印章的價格也貴賤不等,像泰鬥級人物吳昌碩就比較貴,辛亥之後,他在上海《申報》上標出每字四圓。當時一圓,可以買三十斤大米和八斤豬肉。刻章公開收費,明碼標價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因此許多文人也樂於以此為副業。抗戰時期,聞一多在雲南就經常刻章補貼家用,常有美軍從緬甸過來找他,他不忙時,就給美國人起個中國名;他時間緊張時,直接把“湯姆”“山姆”刻在石頭上。當然,走的時候光說“Good”可不行,同樣要掏腰包。 我小的時候,是人民幣“最值錢”的時候,好一點商店刻一方章也隻有二角,我父親就有一枚,長年鎖在樟木箱裏,一個月隻用一次,他要領工資。我記得,那枚章是黃橡木,躺在一口棗紅色的“小棺材”裏,怎麼躺在棺材裏?其實棺材在過去具有吉意——棺材、棺材,升官發財。的確是這樣,父親每次用完,我們家就能過上十幾天吃飽肚子的日子。 時間跑得真快,突然之間,我們不再需要印章了,它甚至連成為一個家庭的附屬品都談不上了。領薪水簽字,甚至連簽字都不需要,不告訴你數字,直接打進卡裏,美其名曰——模糊工資。我始終弄不明白,現在連核武器和火箭都半透明了,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工資卻要模糊、保密?也許是有些人拿得太多,怕被別人知道。 私人需要印章的時代結束了,可誰又能想到,亂刻印章又猖狂而來,我們這個時代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如此大膽,任何級別的印章都敢偽造,證件章、學曆章、合同章,拿起來就刻,一刻一大桌子。我就曾經見過,有人拿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有十餘枚各個省市組織部、人事廳、外事局的大紅章,我看後,頭皮發麻。真的非常痛心,這一門國粹被某些人作賤到如此地步,難道非要吃這行飯嗎?這可是我們老祖宗都沒幹過的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即便是盜,亦應有道。中國印章是貫穿中國曆史的一個物件,印章無罪,罪孽深重的是惡意利用它的人。

箋,對於習慣坐在電腦前的人而言,這個字有點陌生了,現代人有了“QQ”,有了微信,還要箋幹嗎? 箋,說白了就是信紙,隻不過這種紙用宣紙製成。從種類分,可分素箋和花箋,素箋即是單箋,如白色、黃色、粉紅以及八行格、十行格。而花箋,又叫彩箋精箋,就是用淡墨或淡彩在箋上畫上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等幹透後再用重墨書寫。這種箋從古到今都十分受歡迎,捧在手裏,手上就像捧著一塊秀麗的絹一樣,既是很好的文玩,又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夜靜人定,坐在圈椅裏,在柔和的燈下細細展讀,真可謂占盡古雅和靜雅。 箋,最早始於唐代女校書薛濤氏,她僑寓成都百花潭,親手製作深紅小彩箋,用以錄寫詩篇,當時世人稱薛濤箋,非常出名,求者甚眾。薛濤氏之前,肯定也有彩箋精箋,隻是失了記載,不入史了。所以,這項發明就被後人注冊在薛濤的頭上。 宋、元、明、清,箋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書牘載體,是文人書信往來,詩詞唱和的重要工具。據鄧之誠《骨董瑣記》記載:宋代大畫家劉鬆年就喜歡自製雪鬆箋,經常用這種箋給朋友寫信。元代的曹知白、王冕,清代的金農、汪士慎,以及晚清的吳南愚,皆是此行早期的聖手,尤其是吳南愚繪製的豔景箋,更是讓人爭相睹閱。他將秦淮河畔的幾位名豔,董小宛、馬湘蘭、李香君、顧橫波、柳如是、陳圓圓、卞玉京繪成仕女箋,或執拂,或展卷;或拈花,或憑幾,並每人題詩一首,這種豔景箋美得不忍心往上寫字。這種箋收集起來,幽雅之極,類似收藏者收藏上海畫家劉旦宅那套被製成電話磁卡的金陵十二釵。元春觀燈、寶黛戲囊、寶釵掣簽、湘雲拾麟、妙玉品雪、鳳姐逞威、探春結社、李紈掌壇、惜春構圖、迎春讀經、巧姐夜織、可卿展衾,聽聽這組名字都讓人醉心。 民國以後,製箋最早從翻譯《茶花女》的林琴南始,他手繪山水箋譜,通過水印技術由十竹齋、榮寶齋批量發行。稍後,魯迅與西諦(鄭振鐸)聯手,收羅各地有名箋譜藏本進行翻印,一時間他倆的合作占據了箋的消費市場,也使他倆在這個領域成了一代的帶頭人。整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製箋業的最輝煌時期,在那個時期出現了一大批繪製箋譜的大家,他們的箋譜被刻製成木版,一直延用至今。像齊白石的花鳥人物,陳師曾的花卉蔬菜,溥心佘的瓦當題記,張大千的靈芝蘭草,都是上乘精湛之作,至今無人可以同他們比肩。 相對於某某閣、某某齋、某某堂的印刷品而言,我更喜歡原箋,喜歡友人手繪草蟲、蘭葉、瓦盆、茶器的清供底紋,再用濃墨書以魏晉風味的行楷,從遠方寄幾句問候語來。我寫作累時,經常在書房裏展玩,拿顏之推的話講,這叫“尺牘疏書,千裏麵目”。隔千裏萬裏也能聽到朋友的關懷。一燈細煮情如酒,化作紅箋小字詩。雅展友人的彩箋,一如和友人握手,一如與友人相擁,詩、書、畫、印、情,滿屋子都是友人的氣息。每讀友人彩箋,我常常會憶起白居易和元稹之交: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這種想念,這種牽掛,可以天荒地老。 箋是最小的文學形式,幾十個字,不到百字,便可以將人情冷暖,陳情抒懷隱含其中,史料記載:李商隱的《雨夜寄北》,最早就是以箋的形式,到達閱讀者的手中。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在箋上作書,與作家著書全然不同,作家著書眼球越多越好,而箋上書是給特定對象閱讀,是春見山容,夏見山氣,秋見山情,冬見山骨的文字,很少有“飾”的成份。箋上書,是一種特殊的文學,相對而言它比公開的著作更真實,也更具個性。漁樵閑話是史詩,凡人亦有非常言,這裏麵有天下計。 我非常喜歡製箋,也喜歡箋上作書,若幹年來堅持雁音傳書,若幹年來不棄此道。我畫畫裁下來的紙,都會把它收集好,空閑之時會以淡彩或朱砂作小品畫或清供圖,繪製好放入夾中,待需時檢出,以小楷書之,敘事陳情,草草耳耳,既樸素清雅,又不失古意。元旦時我會取出水仙靈芝,春節時我會取出童嬰爆竹;盛夏時我手繪紅蓮佛手,深秋時我手繪枇杷草蟲。為人祝壽當畫紅碩壽桃,友人遠行當贈香爐梅瓶。 這些年來,我製箋、書箋、寄箋無數,遺憾的是大多屬單飛雁,好一點的能收到一頁鋼筆字,次一點的就是一條短信,先是一通表揚,然後是加感歎號的兩個字——謝謝!我很少能收到別人寄贈的精箋和瑤草。時代變了,大量的新思想新內容進入了我們的頭腦,現在人太忙了,還有幾人貪戀鬆下悟道,雨中吟詩?箋不知不覺也成了傳統的東西,陳舊矣?我似孔乙己,沒辦法,始終對“回”字的四種寫法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