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幹行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舟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長幹行》·崔顥
一
河麵上一片絲絲的雨聲,像任性的婦人在撕扯繡帕。對岸揮手
的人影映在水上,須臾被雨打出的漣漪攪亂。子衡支了一篙,任船
滑波而前,蕩開青山綠水的倒影。後梢的老餘頭,正趕著抖開蓑衣,
遮蓋自己的老軀,順便對雨歎一口氣:
“這天氣!”
上岸的擺渡客看一眼子衡鬢邊插的桃花,抿嘴笑笑,撐著紙傘
上了船。子衡把臉朝向船舷,鼻端嗅到這位官人身上風流自賞的蘭花
香。雨聲不歇,滿河的漣漪花兒似的開完又謝。老餘頭一手點著篙,
一手幫官人執著傘。那官人抱膝坐著,笑:
“可有一年多沒從這渡口走了。”
“虧官人還記得。”老餘頭樂的時候,聲音低厚,像黃酒。
“怎麼就添了一個幫手?”
“逃荒來的,人精壯,有力氣。我這種老頭,渡五七趟,就得喘。
我老頭子一把賤骨頭事小,哪天翻了船,淹著了幾位老爺,就不好了。”
“這少年,你貴姓?”
子衡聞到蘭花味兒濃了些。官人朝這邊挪了挪身子。
“俺姓張,行三。”子衡說,“小名狗子。您就叫俺張三狗。”
“我看你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真不像起這名的。可讀過書沒?”
“小時候家裏有些田,沒讀過書可也沒幹過活,人就顯白淨些。
後來落了難,跑出來了。”
官人就歎罵了幾句時世,老餘頭附和著。
“窮兵黷武,蒼天不佑啊。”官人叩著船舷說,“朝廷打仗,百
姓遭殃。仗打完了,妻尋夫,父覓子。可是哪還找得到。乃知兵者
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官人說得是,說得是。”老餘頭說,“若朝廷的相爺、將軍
都和官人一樣想,我們就能過太平日子了。”
子衡看著河麵,用心地操著蘭木槳。波光搖蕩著他鬢邊那朵桃花。
有那麼一會兒,蘭花的香味讓他想到了春天的故鄉,以及妻子碧荔。
蘭木製梳子打理的青絲,白襦,窄衣襯出的窈窕身段,沒說話先紅
的臉兒。雨聲和對話叩打著耳鼓,子衡的頭發濕得開始滴水時,船
也靠岸了。
“多謝官人。”老餘頭拿竹筒子接了人家一串銅錢,又笑將起來。
子衡看了看天,陰雲淺淺的像被水散開的墨。天時不清,但肚裏
那秋天般的空曠讓他猜出午後光景。看了看對岸,子衡對老餘頭咳了
一聲。
“老餘,我肚子疼,要方便。”
“你小子。”老餘頭說,“總是這時候肚疼。你腸子還曉得時
辰呢!”
子衡退進了莎草叢,隱身於花影間。老餘頭坐看著雨絲從笠邊滑
下,輕數了幾遍銅錢。對岸響起呼哨聲,老餘頭起身張望,點點頭,喊:
“二位差爺,且等等。”
“怎麼又隻你一個人?”董朝接過老餘頭體貼遞過的鬥笠,嘟
囔道,“都說你這兒添了個撐渡的,怎麼來了三遭,都沒見到?”
“那是個愛俏的鄉下人,怕生人,不愛說話。動不動躲進茅叢去
拉稀。”
兩位差人嗬嗬地笑出聲來,老餘頭將篙點著河底白色的圓石,
讓舟滑向對岸。薛巴想起了什麼似的,說:
“餘老兒,好多時不曾去李家酒肆了吧?”
“哎,哎。”老餘頭說,“聽說那裏新換了青布酒旗,又買了幾
壇村釀春酒,醉倒了好些個。”
“那倒沒什麼。”董朝說,“單說這幾日,老有個婦人來酒肆,
說要尋夫。李掌櫃看中了她,成心要梳籠。那婦人倒幹淨得很,眼色
一分都沒偏過。隻是她每常來,那愁容憂色的小模樣,誰看了不心疼。”
船抵了岸。老餘頭正了正笠,笑笑。
“女人,老兒我這一輩子,大概是不想的了。”
“你不看女人,這眼也別閑了。”薛巴說,“幫我們看著,如
有見著誰,像是官司榜文上畫了圖形的,告訴我們一聲,賞錢也有你
的。”
二位差人走遠了,老餘頭聽見花叢沙沙一陣響,子衡踱出來了。
“三兒,你怕見官?”
“是,是。”子衡踱到樹蔭下,輕輕正了一下鬢邊的桃花。老
餘頭笑眯眯地側著腦袋看著他。
“你說你一個少年人,整日價戴著朵花兒。愛俏也不是這個樣
兒的。”
子衡看著雨停雲散,日已西斜,便往舟上走,執起了篙。老餘
頭跳上船梢,子衡便推船離岸,溯河而行。老餘頭唱著一個浪蕩子
勾引女孩兒喝酒的歌,老臉上一陣陣被夕陽燙紅。花樹掩映之間,
擺渡人所居住的茅草屋便在參差影下現出了。
“你自己回去吧。”老餘頭說,“我且要撐船去李掌櫃那裏喝
一盅。”
“莫喝醉了。”
“就是喝醉了,”老餘頭說,“我也能撐這船,一路蕩回來。”
二
“把馬喂了。”霜風颯颯,將軍的語音低沉。
子衡手提笸籮,走向馬廄。霰雪無垠,自灰色的天空繽紛降落。
像家鄉十二月第一天必下的雪,那些年月,他總是坐在河岸邊觀看
飛雪蕭然而下直墜河心。河岸寒樹蒼蒼連綿不絕仿佛低首沉思的蒼
老戍卒,在雪中絮絮低語。
時方九月。胡天八月即飛雪。他一襲布袍難以抵禦寒冷。刁鬥
馬喘之聲裏,踏踏的腳步聲聽著,自己都不舒服。他懷抱笸籮橫穿
過空空的營地,來到馬廄。群馬低首,俯對空空的食槽。群馬毛發
蕭瑟,皮色黯淡。他手抱笸籮穿過眾馬偶爾抬起的視線,來到馬廄末,
將軍的白馬之前。
胡天霜風,轉戰千裏,將軍的白馬已經消瘦。神駿而健康的往
昔早已一去不返。長鬃飄拂,垂落於頸側。他將笸籮放在食槽之上。
笸籮裏是從大軍糧草庫中飛運而來的草,當年生於京都之外禦馬場的
優良草種。拌以剛炒出的豆麵,猶自噴香撲鼻。他用幾聲急促的口令
驅散了饑餓的眾馬迫不及待圍伸過來的長嘴。他微笑著,用近乎獻
媚的神情,將草伸向白馬的嘴。
不知怎的,他想起離鄉的初春,母親坐在床頭由他喂食著湯羹的
情景。湯滾燙著,味道誘人。他用敝舊的勺子盛起一勺熱湯,然後溫
柔地伸向母親。母親背靠著牆坐在床上,頭勉力地向前伸著,然後湯
便進入了母親的口中。然後母親向後仰,輕噓一口氣。咽喉處發出
極小的振動聲。仿佛這滾燙的湯比藥還苦。
“明天就要打仗了。”他輕聲說,白馬置若罔聞地吃著草料,
鼻翼扇動。
母親又出現在他眼前。湯喝幹了,人睡下了。他走出房門。一條
大漢就這樣蹲下身來,捂著臉無聲地哭。妻子碧荔在身旁站著,一雙
繡鞋緊張地並著。他抬了頭,鞋,白裙,手裏兩枝桃花,妻子碧荔
紅紅的眼圈。
“你明日便要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