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凡事且要小心,遇到什麼亂子便跑。”

“跑了會軍法處置。”

“處置不處置的,又不是你一個人跑。老百姓不打仗,找地方

躲起來過日子,總容得下。”

“嗯。”

“房前桃花兒開了兩朵。我摘了,你一朵,我一朵。拿著。”

子衡茫然地看看碧荔。

“若戰亂失散,回不得家,你就以桃花插鬢。歲月縱老,容顏縱

變,插桃花的男子總不多,也容易打聽。我要尋訪時,也容易些。”

子衡不語,隻把妻子攬在懷裏。懷裏響了一聲輕泣,胸口上著了

拳頭的一捶。

刁鬥之聲漸息,戍卒們過於疲憊,早已睡去。子衡覺得手上一熱,

才發覺草料早已吃完,白馬正在舔他的手。子衡笑笑,以手撫白馬的

鬃毛。

“明日這時,咱倆說不定誰死誰活呢。”他說。白馬識趣地用鼻

去拱子衡的手,又低嘶一聲。

“你倒好,沒家沒室,如果僥幸逃得一命,不過換個主人——誰

會追究你一匹馬?我這一死,老母妻子,都完了。君上打仗,用我們

小民百姓幹嗎。你說呢?你怕死不?”

一聲嘶鳴。

“要不然,咱哥倆都不死,逃了。咱都逃命,怎麼樣?”

豁然,哧的一聲,接著是一聲極響亮的嘶鳴。子衡眼看著拴馬的

絲絛斷了,白馬掙出馬廄,眾良駒乍一興奮,一起亂叫。馬廄裏亂

成一團。未等子衡有所行動,白馬早四蹄翻飛,撞開兩個戍卒,直往

轅門外跑去。戍卒倒了地,不忘叫痛和呼喊。像點了炮仗似的,隻聽

得營中連聲的呼喊:“不好了!將軍坐騎走脫了!”“快追,點

輕騎追去!”“快請將軍!”“司馬先點住各營馬匹,且勿亂動!”

子衡在一片忙亂中呆立不動。雪飄落在他衣領中,他都不覺寒冷。

全身滾燙,心緒起伏。身周圍人潮湧動,大驚小怪,士兵們過於興奮,

忘了去跟他說話。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到恐懼。瞄一眼將軍帳,

燈點亮了,可以想見將軍的憤怒,可以想見將軍的青麵獠牙,可以想

見軍法處置口令下的軍棍和鬼頭刀。子衡轉過身,抖開兩條長腿,

開始奔跑。

“那馬弁,你,你往哪裏跑!”

將軍的聲音天雷震動,四麵八方大雪翻飛,人影幢幢。刀光劍影

把他包圍。“那馬弁休走!”“那馬弁快來領死!”聲音層層疊疊直

把他砸得頭暈眼花。驟然間“啪”一聲。

一個燈花爆了,子衡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老餘頭家的茅草屋頂。

耳邊響起了春水流淌的聲音。

子衡用濕布抹過了冷汗,獨對孤燈坐下。桂棹,蓑衣,鬥笠,繡

像話本,杯碗。桌上的這一切都是死的。他確認過兩遍後,又籲了一

口氣。摸摸鬢邊,桃花還在。子衡歎一口氣,低聲道:

“這不是,我也逃了,你們也死了……別追我了……”

話說一半,燭影輕搖。有人叩柴扉,斯文而有節奏感。啪啪啪。

子衡的心連跳三下,起身到門前,從門縫裏往外望:寒樹森森,人影

模糊。子衡問:

“誰?”

“三兒,我!”

老餘頭進來時滿身酒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揮手喚子衡要茶。

咕咚一口喝完茶後,老頭兒的眼睛就往子衡鬢邊掃過去了。“嘿嘿,

嘿嘿”了幾聲後,子衡開始全身發毛。

“你這是……”

“猜猜,三兒,猜猜我遇到誰了?”

“誰?”

“嘿嘿,小子,我還就不能跟你說。”老餘頭把茶當酒似的咕

咚一口喝了,笑眯眯的又掃了眼子衡。“你先跟我說,你戴朵桃花

算幹嗎的?”

“鄉下人,愛俏。”子衡遞過去個笑臉。

“愛俏是吧,你俏吧。我老頭兒今天就不說給你聽。”

“那早些睡吧。”

“你還真不想聽?你就不想知道我遇到誰了?我告訴你,我遇

到個女人。”

“莫非是抱琵琶到孫掌櫃那兒找主顧的?西街那個唱曲兒的?”

“才不是。你跟我說,你有媳婦沒有?”

子衡的心跳了一下。

“有沒有,快說快說。”

“您老問這個做什麼。”

“好小子,瞞著我,可沒什麼好處。你戴桃花幹嗎,有媳婦啦

是吧?”

子衡走開了兩步,躲進陰影裏,聽見老頭子說:

“你,是不是叫子衡?”

子衡背上,豁的一層冷汗出來。

“我今天,就遇到你媳婦啦!”

“嗆啷”一聲,杯子落了地。子衡轉過身來,直盯著老餘頭的臉。

黃昏尾聲的河流陰鬱而灰暗,樹的影子在頭頂如浮雲般飄蕩,細

碎的花朵在枝頭不斷掠過老餘頭的白發。鴨子成群結隊的搖擺著身

軀,在曲折的河岸晃蕩。對麵過來一條小舟,老餘頭用長篙一點,

清湍的水流分開兩邊。小舟劃過去了。

卻又回來了,帶出一聲清脆的問話:“老人家,借問一聲。”

“哎?”老餘頭轉了身,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婦人。

“老人家,您哪裏住?”

“河上遊,溯遊上去,生蒹葭那一片地就是。”

“妾家住在橫塘。老人家口音,倒像是妾身家鄉那邊的人。”

“哈哈,早些年去那裏擺過門臉,唱過皮影戲。”

“那,或恐倒是同鄉了。老人家,可停舟過來,妾身有話想問。”

喝醉了酒,老餘頭還是知禮的。把船攏過去,那婦人隔舷站著,

可以望見她清秀的麵容。老餘頭已過了見色起意的年紀,隻是這一遭,

還是覺得口裏幹得厲害。定是吃了酒的緣故。

“老人家,妾身想打聽個人。”

“你說,這條河上往來過去,沒我不認得的。”

“那就要偏勞您老人家了。妾身動問,老爺子可認得一個叫做

子衡的人?”

“這,這名字,怕是沒有,沒有。”

“老爺子想想,可是真沒有?那是妾身的夫君,出門在外,都一

年了。”

“實在是沒有這人。這條河來往的,我都認得呀。你家相公,還

有什麼稱呼沒?”

“就是喚做子衡。嗯,還有,他離家時曾與我有約,鬢邊常插一

朵桃花。”

老餘頭覺得肚裏的酒化做了鮮花,凶猛的香氣直衝腦門。

“桃花?”

“正是。老爺子你可知道?”

“這個,不知道,不知道。隻是,我回去訪訪,說不定有那麼一

兩個街坊知道。娘子你可是住在李掌櫃店裏?”

“是的。”

“那娘子放寬心,明日我給娘子個準信。”

“多謝老爺子。若是能和夫君團聚,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子衡跳了起來,雙手按住老餘頭的肩,險些把老餘頭給嗆住:“老

餘,老餘!你為何不把她帶回來見我!”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老餘一邊推子衡的手一邊嚷道,“你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