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隱姓埋名,瞞得我好!說,你是不是子衡?”
“我是,我正是。”
“那,怎麼還跟我說你叫張三狗?”老餘頭覺出便宜了,翹了二
郎腿。
“我出門行商,折了本錢。”子衡說,“回不了家,隻好擺渡,
躲債。起個虛名,以防債主抓我。老餘,你且要幫我,你且要幫我。”
“不用急,明日我和你便一起去李掌櫃家,去尋你娘子,可好?”
子衡感到一陣戰栗。
“不,我還是不要出門的好。”子衡說,“若遇到債主,若遇到
什麼仇人,便不好收拾了。老餘,你可拿我這桃花為證,去告訴我
娘子我在此處。你用舟載她來。大恩大德,我,我永世不敢忘。”
“大恩大德倒罷了。你小子來了這些時,都沒陪我好好喝過杯酒。
來來來,我們且一起喝個醉,明天你好好洗漱了,也好見你娘子。”
老餘把酒葫蘆拍在桌上,又怔了怔:“你不知遇到什麼狗頭債主,
如此棘手。你也是,一個男兒漢,再立一番借據文書就罷了,怕什
麼債主!”
四
昨夜定是喝多了。老餘頭這麼想著,用手撫著額,希望疼痛略息
片刻。長篙輕點,水波款款分開,陽光都明媚得耀人,像新釀的爽
口春酒,香甜卻刺口。老餘頭唱著歌,驚嚇了黃雀與水鳥。轉過一
個彎,便是渡口了。老餘頭聽見岸邊幾聲笑。
“老頭兒,好大的興致。”
老餘頭側眼看,董朝和薛巴兩位差人叉著腰立在岸邊,正朝他招
手。“來來來,快載我們過河。”
“老夫我心裏忒煞樂,不接大人們過小河。”老餘信口哼了句,
對麵差人大笑。
“來來來,不載我們過河時,可看到這手銬腳鐐,把你鎖進牢去,
每日在你麵前喝酒,饞死你老兒。”
老餘頭大笑著把船靠岸,兩名差人上了船,看著老餘頭笑:
“你那幫手,難道又拉稀了?早也拉,晚也拉,直拉破了肚子才
罷。”
“那倒不然,我這是給他接媳婦去。”老餘頭滿麵春風地說。
“怎麼個媳婦?你個老兒自己沒媳婦,還為人接。”
“原來那小孩兒,不叫張三狗,”老餘頭說,“真名叫做子衡。
出門在外,折了本錢,沒法回家。這不是,他家裏尋到此處來了。”
二位差人聽了,略一怔。董朝向薛巴丟了個眼色。
“子衡,這少年,莫不是橫塘人氏?”
“正是正是。”老餘頭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也是橫塘人?我
卻聽不出你們的口音。”
“哈哈哈哈,橫塘那裏多產蘅蕪,起名字多半是找衡這個字,我
們也是瞎猜。”董朝說,“那少年可還住在你那茅屋裏拉稀?”
“正是呢。靠岸了,您二位,小心些。”
子衡開始感受到等待的痛苦。柴扉閉著,他翻幾頁話本,念了幾
句酸詞俗調,喝了兩碗苦茶,站起又坐下。習慣性地摸鬢邊,才想起
桃花不在了。老餘頭沒銅鏡,照不得相貌,又不知自己憔悴傷損成
怎樣了。正貓揪尾巴一般亂轉,聽到兩個人踏葉而來的沙沙聲。有人
叩柴扉。
“娘子?”他喊了一聲。外麵了無應聲,隻是又拍了拍柴扉。
“娘子?”
子衡走到柴扉前,將門開了。陽光刺目,耀得他一時無法睜眼。
沒等他看清,手腕上已經被重重地壓了一下。急抬頭看,董朝、薛
巴的笑臉還未看清,他們身上的公人服已灼傷了子衡的眼。
“好小子!逃營而出,躲得倒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工夫。”董朝說。
五
“老爺子,還有多遠?”
“不遠了,不遠了。過得這道彎,便是了。你看到那片蒹葭時,
恰便是了。”
“老爺子,我夫君,他可瘦損了?”
“這你可問對人了!我又不知道你相公當初什麼樣,如今他麼,
還結實著呢。”
“老爺子,妾身與夫君能夠重遇,都是老人家再造之恩。不知道
該怎麼感激老人家才是。”
“這一路你也說得夠啦,別謝啦。你們小兩口兒好好兒在一處,
我老兒看著比什麼都開心。”
“老爺子,我家相公可就在那茅屋裏?”
“正是,正是呢。”
碧荔將桃花插在鬢旁,從舟上舉步登岸。莎草與蘆花擦著她的裙
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老餘頭樂嗬嗬地係好舟,跳上岸來。近午時分,
樹木發出濃鬱的香味,陽光隨樹枝的搖擺動蕩著,群鳥逐著光線高低
飛行。碧荔任陽光明暗不休地輪換映照著她,疾步向茅屋走去。
走到柴扉前,她靜了,轉首看著老餘頭:
“可是這裏?”
“是了是了,快拍門吧。”
輕輕的,碧荔叩響了柴扉。老餘頭笑眯眯地看著婦人纖細的手指
在柴扉上猶豫不定地敲打,等待著回應。二人屏息凝神地待著,聽到
水流與葉聲,卻聽不到來應門的男人。碧荔看著老餘頭,手指又一
次試探性的叩門。叩罷三下,手指像怕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又一會
兒,老餘頭不耐煩了,扯起嗓子大吼:
“三兒,子衡!你小子,別鬧玄虛,開門!”
他一拳砸過去,絲毫感覺不到拳頭的生疼。掩著的門開了,縮在
牆角,像個虛有其表的懦弱老頭。
碧荔失神的雙目向室內掃去。繡像話本,酒葫蘆,鬥笠,蓑衣,
桂棹。唯獨沒有她的男人。老餘頭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室內,又回頭看
了看她。
“老爺子,這是?”碧荔問。
老餘頭眼睛空了,像忽然之間望不清眼前的東西。他轉了個圈,
掃視周圍。隨即,他扯起嗓子,喊道:
“三兒!子衡!小子,快出來!你娘子在這兒!你小子,快出
來!別躲了!”
“老爺子,”碧荔問,“你在開玩笑的是不是,子衡他,他不在
這裏?敢是想拿我開心?”
老餘頭沒敢回頭,他大踏步地踩著林子裏的樹葉,憤怒地拍打著
樹幹,群鳥驚散。“三兒!三兒你這小子!你這小畜生!你又跑哪拉
稀去!你出來!你快出來!你拿老頭我開心!三兒!”
子衡並不想拿任何人開心,因為此時的他倒臥在一艘被勒令拉來
的漁船裏,手銬腳鐐鎖著他,口裏被塞了一枚大核桃。流水劃過他
的眼簾,倒影裏映出董朝和薛巴春風得意的身影。子衡能夠聽到老餘
頭的聲音喝穿長空,孤獨地回蕩著,慢慢地呈現嘶啞的前兆,也聽得
見董薛二人慢悠悠地討論:抓住逃營兵丁,怎麼給賞錢。子衡在想念
著那朵桃花,想念著他的妻子。他感覺到他妻子的形象是如此的分明,
仿佛就在淩波而立,巧笑嫣然。在極端的恐懼和驚怒下,他暈了過去。
在他眼前變黑的最後一瞬,他仿佛看到一匹白馬在無數追逐的腳步
前,驚恐地逃竄,在黑色天空下劃出了一條悠長的、飄蕩的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