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隱姓埋名,瞞得我好!說,你是不是子衡?”

“我是,我正是。”

“那,怎麼還跟我說你叫張三狗?”老餘頭覺出便宜了,翹了二

郎腿。

“我出門行商,折了本錢。”子衡說,“回不了家,隻好擺渡,

躲債。起個虛名,以防債主抓我。老餘,你且要幫我,你且要幫我。”

“不用急,明日我和你便一起去李掌櫃家,去尋你娘子,可好?”

子衡感到一陣戰栗。

“不,我還是不要出門的好。”子衡說,“若遇到債主,若遇到

什麼仇人,便不好收拾了。老餘,你可拿我這桃花為證,去告訴我

娘子我在此處。你用舟載她來。大恩大德,我,我永世不敢忘。”

“大恩大德倒罷了。你小子來了這些時,都沒陪我好好喝過杯酒。

來來來,我們且一起喝個醉,明天你好好洗漱了,也好見你娘子。”

老餘把酒葫蘆拍在桌上,又怔了怔:“你不知遇到什麼狗頭債主,

如此棘手。你也是,一個男兒漢,再立一番借據文書就罷了,怕什

麼債主!”

昨夜定是喝多了。老餘頭這麼想著,用手撫著額,希望疼痛略息

片刻。長篙輕點,水波款款分開,陽光都明媚得耀人,像新釀的爽

口春酒,香甜卻刺口。老餘頭唱著歌,驚嚇了黃雀與水鳥。轉過一

個彎,便是渡口了。老餘頭聽見岸邊幾聲笑。

“老頭兒,好大的興致。”

老餘頭側眼看,董朝和薛巴兩位差人叉著腰立在岸邊,正朝他招

手。“來來來,快載我們過河。”

“老夫我心裏忒煞樂,不接大人們過小河。”老餘信口哼了句,

對麵差人大笑。

“來來來,不載我們過河時,可看到這手銬腳鐐,把你鎖進牢去,

每日在你麵前喝酒,饞死你老兒。”

老餘頭大笑著把船靠岸,兩名差人上了船,看著老餘頭笑:

“你那幫手,難道又拉稀了?早也拉,晚也拉,直拉破了肚子才

罷。”

“那倒不然,我這是給他接媳婦去。”老餘頭滿麵春風地說。

“怎麼個媳婦?你個老兒自己沒媳婦,還為人接。”

“原來那小孩兒,不叫張三狗,”老餘頭說,“真名叫做子衡。

出門在外,折了本錢,沒法回家。這不是,他家裏尋到此處來了。”

二位差人聽了,略一怔。董朝向薛巴丟了個眼色。

“子衡,這少年,莫不是橫塘人氏?”

“正是正是。”老餘頭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也是橫塘人?我

卻聽不出你們的口音。”

“哈哈哈哈,橫塘那裏多產蘅蕪,起名字多半是找衡這個字,我

們也是瞎猜。”董朝說,“那少年可還住在你那茅屋裏拉稀?”

“正是呢。靠岸了,您二位,小心些。”

子衡開始感受到等待的痛苦。柴扉閉著,他翻幾頁話本,念了幾

句酸詞俗調,喝了兩碗苦茶,站起又坐下。習慣性地摸鬢邊,才想起

桃花不在了。老餘頭沒銅鏡,照不得相貌,又不知自己憔悴傷損成

怎樣了。正貓揪尾巴一般亂轉,聽到兩個人踏葉而來的沙沙聲。有人

叩柴扉。

“娘子?”他喊了一聲。外麵了無應聲,隻是又拍了拍柴扉。

“娘子?”

子衡走到柴扉前,將門開了。陽光刺目,耀得他一時無法睜眼。

沒等他看清,手腕上已經被重重地壓了一下。急抬頭看,董朝、薛

巴的笑臉還未看清,他們身上的公人服已灼傷了子衡的眼。

“好小子!逃營而出,躲得倒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工夫。”董朝說。

“老爺子,還有多遠?”

“不遠了,不遠了。過得這道彎,便是了。你看到那片蒹葭時,

恰便是了。”

“老爺子,我夫君,他可瘦損了?”

“這你可問對人了!我又不知道你相公當初什麼樣,如今他麼,

還結實著呢。”

“老爺子,妾身與夫君能夠重遇,都是老人家再造之恩。不知道

該怎麼感激老人家才是。”

“這一路你也說得夠啦,別謝啦。你們小兩口兒好好兒在一處,

我老兒看著比什麼都開心。”

“老爺子,我家相公可就在那茅屋裏?”

“正是,正是呢。”

碧荔將桃花插在鬢旁,從舟上舉步登岸。莎草與蘆花擦著她的裙

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老餘頭樂嗬嗬地係好舟,跳上岸來。近午時分,

樹木發出濃鬱的香味,陽光隨樹枝的搖擺動蕩著,群鳥逐著光線高低

飛行。碧荔任陽光明暗不休地輪換映照著她,疾步向茅屋走去。

走到柴扉前,她靜了,轉首看著老餘頭:

“可是這裏?”

“是了是了,快拍門吧。”

輕輕的,碧荔叩響了柴扉。老餘頭笑眯眯地看著婦人纖細的手指

在柴扉上猶豫不定地敲打,等待著回應。二人屏息凝神地待著,聽到

水流與葉聲,卻聽不到來應門的男人。碧荔看著老餘頭,手指又一

次試探性的叩門。叩罷三下,手指像怕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又一會

兒,老餘頭不耐煩了,扯起嗓子大吼:

“三兒,子衡!你小子,別鬧玄虛,開門!”

他一拳砸過去,絲毫感覺不到拳頭的生疼。掩著的門開了,縮在

牆角,像個虛有其表的懦弱老頭。

碧荔失神的雙目向室內掃去。繡像話本,酒葫蘆,鬥笠,蓑衣,

桂棹。唯獨沒有她的男人。老餘頭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室內,又回頭看

了看她。

“老爺子,這是?”碧荔問。

老餘頭眼睛空了,像忽然之間望不清眼前的東西。他轉了個圈,

掃視周圍。隨即,他扯起嗓子,喊道:

“三兒!子衡!小子,快出來!你娘子在這兒!你小子,快出

來!別躲了!”

“老爺子,”碧荔問,“你在開玩笑的是不是,子衡他,他不在

這裏?敢是想拿我開心?”

老餘頭沒敢回頭,他大踏步地踩著林子裏的樹葉,憤怒地拍打著

樹幹,群鳥驚散。“三兒!三兒你這小子!你這小畜生!你又跑哪拉

稀去!你出來!你快出來!你拿老頭我開心!三兒!”

子衡並不想拿任何人開心,因為此時的他倒臥在一艘被勒令拉來

的漁船裏,手銬腳鐐鎖著他,口裏被塞了一枚大核桃。流水劃過他

的眼簾,倒影裏映出董朝和薛巴春風得意的身影。子衡能夠聽到老餘

頭的聲音喝穿長空,孤獨地回蕩著,慢慢地呈現嘶啞的前兆,也聽得

見董薛二人慢悠悠地討論:抓住逃營兵丁,怎麼給賞錢。子衡在想念

著那朵桃花,想念著他的妻子。他感覺到他妻子的形象是如此的分明,

仿佛就在淩波而立,巧笑嫣然。在極端的恐懼和驚怒下,他暈了過去。

在他眼前變黑的最後一瞬,他仿佛看到一匹白馬在無數追逐的腳步

前,驚恐地逃竄,在黑色天空下劃出了一條悠長的、飄蕩的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