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1 / 3)

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

早在接受結婚戒指與他那帶薄荷口味的吻之前,她便已經明白,

身為一個失意畫家的妻子,不僅得承擔午後打掃房間的義務,還需要

聆聽丈夫痛苦的絮叨,並時刻保有溫暖的微笑。這一天與往昔並無

不同,她像細心周到的獵犬,把角落裏揉皺的紙團搜羅成堆。在被締

造者信手毀滅之前,那些紙團上曾有看似風車、花園、星空和島嶼

的風景。在把這些不合孤意的半成品破壞之後,怒氣衝衝的畫家像個

剛丟失疆土的暴君,把自己摔進沙發裏,仗著妻子的寵愛所慣養的

嬌縱,開始大聲抱怨。

“隱喻沒有價值!象征毫無意義!太糟糕了!我想象的東西,

超越了我們生活的空間!我們的世界太狹小了!我要畫的東西,不

能夠用象征來表示!如果用簡單的等比例縮略,則會破壞整體的美

感!如果可以一直擴充下去,我恨不能有一個世界那樣寬廣的牆壁,

任我在上麵任意揮灑。最後,我的畫會成為一麵鏡子,與現有的世

界交相輝映!”

“你是指映出天空的海洋嗎?”妻子問。

“不,海洋是不夠的。”男人野心勃勃地說,“那是另一個世界,

孩子的氣球把海洋直托上雲中。不要管現有世界的拘束,那是對藝術

的侮辱。我要畫的世界延伸開去,無邊無際,人們想得到和想不到

的一切,都在那裏。那是宇宙的圖景……呃,給我倒杯咖啡。”

妻子溫馴地給他倒了杯咖啡,看著他喝下,又為他續上第二杯。

這一次男人沒有喝,他盯著牆壁發著呆,就像企圖在牆上看出字的

巴比倫王。

“姑且,”男人說,“在牆壁上先試一下。”

妻子看著他放下咖啡,拿起畫筆。他先是在牆上畫出一條仿佛淩

晨海上雲線的藍痕,隨即用明亮的黃色甩出儼然一片香蕉園的景致。

在企圖畫一頭貌似麋鹿的東西時,他的思想產生了矛盾,最後筆觸

羞澀地敷衍了事,抹出了一個類似於長頸鹿或者棕櫚的東西。女人

低頭看著咖啡的熱氣慢慢消失,從窗口落下的陽光慢慢地移過了她的

拖鞋。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像冬季的鬆鼠一樣認真搜羅了一些原

料,花時間慢慢把它們攢在一起,慢火烹製了熱騰騰的烤餅,放進托

盤,端到他身旁的桌上。

“吃飯吧。”她溫柔地說。

他依然麵對牆壁,退了一步,抱著胳膊看著他的傑作。“是不

是還是太狹窄了?”他問。

“什麼?”

“我的畫。”男人說著,“也許我需要更細一些的筆觸來製造一

些開闊的印象……嗯……顏料。”他轉向他的妻子,“我需要一些

顏料。”

妻子愣愣地看著他。“顏料嗎?現在?”

“顏料。紅色,紫色,藍色,黃色。這樣我才好繼續。”他點著

頭說。

“已經黃昏了。”妻子說,“明天去,好嗎?”

“既然已經到這地步了。”丈夫看著牆壁說,“半途而廢太可惜了。”

妻子裹上了圍巾,圍上了麵紗——她有花粉過敏症——帶上了

籃子,出門前認真地檢查了自己的鑰匙、錢包,跟丈夫揮手作別。

她踏著夕陽下遍生孔雀花的山坡走了。男人坐了下來,抬頭看他的畫。

黃昏時分泛著金幣光澤的南風令人倦怠,妻子走後的房間仿佛被

風催眠,悄無聲息。男人的目光追尋著漫無邊際的雲線,想象著描畫

天空的筆觸,想象自己如何細心地在白色的雲上,滴下藍色的墨水。

某一會兒,陽光觸了他一下,又滑開了。這時他才發覺,遠處的天

空之色,就像喝完了的咖啡杯底。他覺得自己應該餓了,鼻子幫助

他找到了烤餅。在吃烤餅的時候,他不再想他的畫。他覺得,他該想

一會兒他的妻子。於是他想念了她一會兒。他這才發覺,自己很久沒

看鍾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那不動聲色、轉動眼珠的貓頭鷹型鍾:

好像離他妻子出發,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他把烤餅盤子和咖啡杯端回廚房。在那裏,他像踏進了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