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外袍,裹成一包係在馬鞍上。他拍打一下自己的衣服,像一個普通
鄉下老頭一樣進了賭場。
“哎,那老頭,下注快些。買定離手了啊!”
三塊輸光了,他又拿出三塊。等再輸了兩塊後,他又掏出兩塊。
然後,又輸掉一塊,他把手裏的兩塊掂了掂,放回兜裏。出門,他想
了想,難過起來:平白無故的少了六塊碎銀子。雖然是比較小的六塊,
但……
他馭著馬,打算去輔國將軍府說說事。他想輔國將軍是他那些
舊同僚中他最好也是最能信得過的一個人。去和輔國將軍說一下,
上個呈文,也許聖上能承認他的功勳。在撥馬過去的時刻,幾隊迎親
的堵街塞巷。他過不去,隻得發著呆。等他發覺黃昏的集市小販又熱
鬧起來的時候,隻得轉身回府。
“開門!”在自己家門前,他威儀十足地喊道。
老蒲跑了出來,一見他便大驚小怪:“老爺啊,回來了呀。大
事不好啦,您快來看看。”
“什麼事大?四年前先皇駕崩了都不至於這麼急。”進了家門,
將軍便敢肆無忌憚說話。“難道聖上……嗯?”
“倒不是聖上,”老蒲說,“是輔國將軍他呀,自縊啦。”
五
那個太監的到來,是在輔國將軍死後的一個月。每年新年,皇上
都會按例賜些東西。將軍走到前廳,看到了那年輕高傲,臉上白淨得
像瓷碗的公公。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今者元節歆至掛符之時朕茲念眾愛卿公忠
體國上悅朕心下安民意國賴以寧姑薄賜以賞願諸愛卿知朕君臣諧樂國
宇寧謐之願,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旁邊臉型跟大理石一樣不動的衛士遞來一個托盤,公公遞來,將
軍接住。公公笑著說:
“去年收成不好,冶錢不能自給,皇上說了,國庫空虛,又要
造船用來征伐。所以呀,這賜物也不賜金銀錢財了,就賜點禦用綢緞
什麼的。”
“是,臣謝主龍恩!”
拜完之後,將軍站起身來,低聲下氣地問公公:
“公公,請問,聽說這舊臣勳勞,可以重新呈報,皇上對老臣
們另有賞賜,不知道這是真是假?”
“是倒是真的。”公公柔聲細氣說,“皇上呀是個急性子,又青
春鼎盛的,說話一高興有時就忘了。這事急不得。”
“那,這功勞,得怎麼算?像臣當年從先皇起兵時,可沒有什麼
功勳記錄什麼的……”
“喲,這可就難辦啦。這可不是說您什麼,像這個老將軍說,
我斬過十萬首級,那個老將軍說,我克過一百座城。這哪能一一對
質呢,是不是?老將軍,這還得拔了證據,有個旁證,也好說話呀。”
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他過去的六十三年,也許成為了一片空
白。他像一個頑固的石匠一樣,在石頭一樣的曆史上鐫刻下了蒼勁血
腥的大字,可是一陣風過去,字沒有了,石麵光滑如鏡。他是一個失
去功勳的將軍。住著空蕩蕩的宅子,擁有一個瘋了的兒子,一個多
病的妻子,一個愚鈍的老仆。他是一個六十三歲的老頭。六十三歲
的戲子有多年的觀眾,六十三歲的藥店夥計有多年的主顧,六十三歲
的廚子有那麼多食客記得。而他,六十三歲,靠什麼證明自己?他殺
死的人不會回到人間,向年輕的皇帝傾訴他們被殺的曆史和痛苦。他
攻克的城不會再插上別樣的旗幟,來告訴別人他們曾經被占領過。
六十三歲,哦不,六十四歲了。
“家裏還有什麼?”夫人問。
“錢,都用光了。”將軍安靜地說,“還有一些布匹、綢緞、絲
絹。先皇和聖上曆年所賜。還有一些器皿。”
“拿布匹、綢緞和絲絹出去賣。”夫人果斷地說。
“那是皇上禦賜。”將軍用沉著的語調說,“先皇,當今聖上,
一起賜的。”
他想保留這些禦賜的器物,其實是保留當年的光榮。先皇和聖
上為何要賜我這些物件,無非是因為我曾經立下過汗馬功勞。這是我
功勳的憑證,即使隻證明我殺人如麻……將軍看著窗外下起了茫茫大
雪,以及新年的歡歌,鞭炮的響聲。再過半個月,便是上元燈節了。
“去把綢緞和絲絹賣了。”夫人冷靜地說,“大夫說過,我們
的孩兒絕不能斷了參湯,一斷便死。”
“要死便由他死吧。”將軍說,“聽天由命。”
“孩兒有什麼錯?”夫人眼圈紅了,“要不是你殺人太多,造
孽太重,孩兒怎麼會瘋的?你這個老家夥,你是想把布匹和絲絹留著,
等我和孩兒都死幹淨了,你拿來迎娶新婦是麼?”
真諷刺。將軍想。證明我殺人過多的,居然是我瘋掉的孩子。是的,
他能夠證明我殺過很多人,所以他遭到了報應,瘋了。是的。這孩子。
為了他我遭受了所有的報應。我窮困潦倒,我一敗塗地。
“總而言之,”夫人站起來說,“明天去讓老蒲把禦賜的東西
賣一批去,好歹過了正月再說。不說孩兒,家裏家外的,還得有多
少事得擔待著。”
夜晚,將軍點著白紙的燈籠,緩慢地穿過了庭院。雪簌簌地落
在了他的竹笠上,使他感覺到自己像個孤舟獨釣的漁翁。踏上台階,
他看到了兒子房間的燈還亮著,一個人影依然舞蹈著,撲在窗紙上
的影子仿佛蝴蝶飛舞。將軍輕輕將鑰匙插入了鎖孔,並咬著牙——
以避免牙齦發酸——轉動了鑰匙。
“克啷。”
將軍的兒子回過頭來。他看見了燈籠的光芒下,自己的父親滿
麵蒼白地站在門口。將軍的須發已比半個月前白了許多。將軍將燈
籠放在身前,右手悄然反在背後。他注意到房間裏的宣紙都寫滿了字,
又被扯得粉碎,散在地上。兒子在朝他微笑。
很顯然,兒子沒有注意到,將軍袖裏那柄尖刀。
“老先生啊!”將軍的兒子笑道,“我寫了好些詩。又覺得不好,
撕了。你快去給我找些紙來,我又想做詩了。”
“嗯。”將軍點著頭,持著燈籠,緩步走到兒子身邊。他垂著眼,
打量著兒子的腳,側瞄著兒子的腹部。“孩兒,今天是新年。”
“啊,那老先生您多福多壽啊。”
“嗯,嗯。你也是,多福多壽啊,好孩子。”
將軍微笑著,右手緩緩從袖筒中翻了出來。
將軍夫人發覺丈夫在躺上床後不斷地裝打鼾,結婚近四十年,她
已經能精確的聽出這老家夥打鼾是真是假了。由他自作聰明地折騰
了一會兒,將軍夫人裝睡,隨即看到老家夥起了床,穿上衣服,披
上蓑衣鬥笠,出門去了。夫人披了衣服,從身後緊跟著。她看著老頭
兒進了兒子的門。她躡步掩到門口,正看見老頭兒的刀在燈籠火光下
一閃。
“啊!”夫人喊道。
“啊!”將軍的兒子叫了一聲,隨即看到他的母親撲進了房間,
像老虎一樣和他的父親展開了廝打。夫人試圖奪下匕首,而將軍則
因為陰謀泄露,試圖將匕首直接朝兒子要害刺去。將軍的兒子呆愣愣
地看了一會兒,喊了一聲:
“娘,不要動爹!他是我最親的爹!”
將軍的兒子撲上去拗住了將軍夫人的手腕,而將軍則呆住了。他
任由自己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恍若夢幻一般,他看著自己
的兒子在保護自己。將軍顫抖了一下,隨即退開兩步。三個人一時分開,
各自驚訝地望著彼此。將軍的兒子注意到了地上閃光的東西。
“好,好漂亮。”將軍的兒子低聲說,他彎下腰,揀起刀來。刀
光在他眼前閃爍不定,流轉如水。將軍的兒子微笑著欣賞這雕刻精美
的刀。“雪!鹽!”他說著,將刀刃湊向自己的舌頭。
“孩兒,別!”將軍的夫人剛喊了一聲,一眨眼,便看到了刀
從兒子的手中被奪過。刀正插在將軍的左臂上,將軍皺著眉,右手死
死抱著兒子的肩。
“這小兔崽子。”將軍說,疼得麵部不斷抽搐,“好麼,新年,
老子先擋了一刀。”
“大略是不礙事的。”大夫說,“沒傷筋骨,隻是還需要調養……”
“調養你奶奶的!”將軍受傷後,開始變得異常粗魯,似乎找回
了當年的豪情,神采飛揚,“老子當年帶著這傷,先登了城頭,刀
劈了十三個人,再劈開城門!那時你們這些鼠輩,不知道在哪兒呢。”
大夫諾諾而退,夫人皺了眉頭:
“又要強!”
“你有心思在這裏說我,還不如去廚房,吩咐他們煎藥!”將
軍說道。夫人咂著嘴出了門。他聽見夫人在走廊上遇見了兒子。他
聽見夫人和兒子的對答。
“娘,爹怎樣了?”
“好多了。”
“娘,我能去看看爹嗎?”
“爹剛歇下了,你等他醒了去看。”
“娘,我能給爹唱個歌聽嗎?”
“好好,你在廊上唱,別驚嚇了他。”
夫人的腳步遠去,兒子在廊上唱起歌來。將軍覺得平安喜樂。
他閉上了眼睛。在睡夢中,將軍又一次夢見了黃河。
六
“這孩子像誰?”
“像你多些。看,這臉尖的。”
“要是像你,將來不成殺人魔王了?”
“殺人魔王,被都三十九歲了才得個兒子。也算報應了。”
“就盼著咱兒子將來好好長大,多福多壽。”
“那是,天下太平了,以後他也不用殺人了。隻好好讀書,做個
太平宰相。”
“你個粗人還想當宰相的爹?”
“我個粗人不還把你娶到手了嗎?”
“啐。”
“別啐,就看這錦囊,裏頭還有你家門口摘的花瓣兒。你就忘了,
我也不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