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韻事讓將軍如飲醇茗般暖香了一遭,但隨即他的臉又暗

了下來。

“我問你,老蒲。那錦囊,你可還記得在哪兒?”

“老爺,怕得容我想一想。老蒲我年紀大了,記事不牢。還好手

藝沒老,您看,參湯熬好了,您可先端給公子喝。老蒲我慢慢推想。”

將軍端著參湯來到後院的臥室,隔著窗欞,他看到一個人影醉

酒般翩然起舞。鑰匙進入鎖孔時發出“克啷”一聲,這聲音使他牙

根發酸,同時又一次感受到腹中那些被埋葬的花朵枯澀而香甜的氣味。

門扉開啟,他聞到了一陣撲鼻的甜香。迎麵是一幅巨大的宣紙,貼在

迎麵照壁上。紙上潑灑下無數雄渾筆觸,一騎青驢在森森山間涉水而

行。將軍咳嗽了一聲,站在畫兒前的人回過頭來,隔著滿臉長須,

對老人發出了笑聲。

“老先生!看我的畫兒,可好?”

“什麼老先生,我是你爹!——怎麼會這麼香?什麼味道?”

將軍問。

“上次問你要的酒曲兒和糯米,我自己把它蒸熟了,釀出了酒來。

老先生,你也要喝一口麼?”

少年從角落裏抽出一個壇子來,掬了一口自喝了,直將壇口伸向

將軍。將軍搖了搖頭。

“身體好些了麼?”

“我這心啊,早不在這身體裏,”少年說,“哪還知道它好不好?

好是什麼,不好又是什麼?老先生啊,說話不過用來哄人的,好與不

好,隻是大家拿著謊話哄你哄我罷了。”

將軍搖了搖頭,將一碗參湯在兒子案上擱下。

“孩兒,把這參湯喝了。”

“不喝。”少年道,“藥湯是花草死屍的洗澡水,我一條大好身

子,哪能喝這些。”

“孩兒,把這參湯喝了吧。”將軍說,“我和你母親為了這參湯,

可是克扣了自己的肚子。”

他發覺他的兒子已經全然不顧他了,又掬一口酒喝,繼續在畫前

手舞足蹈。將軍站了一會兒,他看到窗外花木在雨中婆娑的影子,忽

然間一陣心悸。

“孩兒!”他拍了一下桌子,召喚他曾經的軍人威嚴,那二十六

年前令他部下軍卒聞風喪膽的虎吼。“把這參湯,喝了。”

沒有回音。

將軍在默默數著簷前的落雨之聲,看著稠濃的參湯。老蒲的話語

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開始緊張起來。參湯的香氣令他不安。藥鋪抽

屜那層疊的影子轉了一轉。

“孩兒,”他將兩個字之間的間隔拉得很長,沉重的低音曾令敵

方叫陣的大將心慌,“你給我,把這參湯,喝了!”

沒有回音。

老蒲聽到了後院的一陣叫聲,便向聲音來處跑去。臨到公子房

間外時,他聽到了猛獸窒息般的喘息聲。踏上門檻,他驚得全身發

抖:將軍將他的兒子按在地上,鋼鐵般的手腕扼住兒子細弱的喉嚨,

將參湯朝兒子嘴裏灌了下去。少年急劇地咳嗽,手舞足蹈,像即將溺

死的魚。老蒲還未來得及上去觀看,便見少爺大喊了一聲,身子一鬆,

倒在一旁。將軍手中的碗“乓”一聲碎在了地上。將軍斜睨著他的兒

子,蒼白的老臉上,鼻翼的肌肉顫抖:

“孽子,你贏了還是我贏了?”

少年伏在地上喘息不定,被灌滿參湯的咽喉咯咯作響,前襟灑著

點點滴滴的參湯。老蒲連忙上前,猶豫了一下後,先扶起了將軍:

“老爺,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來了?”

“且到外麵說,且到外麵說。”

將軍和老蒲站在朱欄邊,凝望秋雨。老蒲注意到將軍不時回過

頭去望一眼被關在房間裏的兒子,但隨即又回過頭來,試圖掩飾對兒

子的關心。老蒲看著秋木悄殘,輕雨細冷,輕聲說:

“老爺,那錦囊……”

“說。”

“那載著您破城、殺敵、俘虜數字的錦囊,早被您燒了……”

“什麼?”

“您忘了不成?二十年前,公子四歲時,天雷震塌屋簷,公子忽

然發起瘋來。病症很險,大夫來看了,說是您殺伐過重,殃及公子。

為了解殺伐之氣,您把那載著您殺敵立功的錦囊,給一把火澆啦!”

將軍感覺受了重重的一擊,就像當年那個蠻人將領用一杆鐵錘

轟在他的前胸甲胄上一樣。當時他心中一悶,喉頭發甜,隨即吐出

口血來。此時,他望著那草木凋殘的庭院,也是胸口一悶。醞釀了

半天,他怒吐了一口。“撲”的一聲,一口痰穿雨而過,吐在遠處

青石板上。將軍無暇去看有沒有血絲,他推開老蒲,大踏步朝房間走去。

夫人推開臥室的門時,看到地上堆滿了繡冊書籍,她的丈夫像

一個酒鬼一樣蓬頭散發坐在中間。將軍抬起頭,期望著他的夫人能夠

問兩句什麼。但他的夫人隻不過悄然走到榻邊,側身臥下,閉上眼睛,

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咳嗽了兩聲。

令人尷尬的沉默在延續,將軍數著雨聲,直到感覺身體發熱。

他站起身來,走到夫人身邊:

“可還有銀子麼?”

“沒有。”

“銅錢呢?”

“沒有。”

“我知道你有。拿出來,我們兒子得用!”

夫人睜開眼睛,朝他掃了一眼。一如大小姐瞥一隻狂犬。

“兒子,你倒還知道兒子。這會兒還跟我擺將軍威風,把兒

子掐住脖子,險些要了他性命!兒子,你是想拿錢買繩子來勒死了他。”

“那孽子不肯喝參湯,我可不能等參湯擱涼了。”

“你倒是想在參湯裏擱了砒霜,一半給他,一半給我,把我們娘

兒倆都給治死了,你便可以去外麵找花魁了不是麼?”

“什麼,什麼花魁?”將軍驚訝地看著他溫順敦厚的妻子,“這

是從何說起?”

“花魁等閑五十兩不能見麵,見麵花酒不拿出幾百兩來肯定是過

不去臉的。要讓一個花魁迎來送往,又不知送出多少萬兩銀子去。難

怪,現在都沒錢給兒子買參湯。轎夫也辭了,傭仆也遣了,幹請一個

不要錢的走狗老蒲給你燒些冷不冷熱不熱的茶水菜湯,您老外頭吃

肥飲膩的,回來拿茶水清湯洗腸子。倒自在得很。”

夫人看到將軍的手指顫巍巍的朝自己伸了出來,將軍的牙關格格

作響。夫人昂起了頭,同時有些擔心。她知道這個六十三歲的老男人

一旦掄起一個耳光來,還是很夠人受的。有那麼一會兒,她嚇得閉了

眼睛。簷下雨聲淅瀝,她數著,準備迎接那狠狠一掌摑,並打算立刻

大哭出聲來。但等待良久之後,卻一無動靜。她睜開眼,看到丈夫已

經在屋外台階上一屁股坐下。大雨從簷上垂下,灑在他已斑白的頭發上。

將軍賭氣的淋雨加重了他腸胃的疾病,他決定取消那天的晚飯,

老蒲將盛滿菜葉的湯水端到了後堂,而將軍則換過了衣服後,獨自在

前廳盤算。事實上,他剛剛發覺自己可能沒有了功勳。他當年關山曆

戰、縱橫萬裏、金戈鐵馬、長戟千群的往昔,都凝聚在那個錦囊之中。

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多年以後,那殺人的記錄會成為他功勳的證明。

青苔在森森的雨勢下蔓延,而花的香味令他隻感到有嘔吐的欲望。“花

草死屍的洗澡水。”將軍神經質地嘿嘿一笑。這孽子說的話偶爾也有

幾分道理。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曾經的秋天,萬林疏黃。他在原野之上縱馬點

軍的情狀。鼓聲隆隆,軍樂隊奏《破陣樂》,為了美觀,他為軍士

們的長戈都配上了鮮紅的纓子,像無數花朵在陣前絢爛地開放。當年

的先皇作為領袖在他們麵前騎馬而過,揮手朝軍官們示意,引來了軍

官們潮水般的歌頌聲。而他手持長劍,隨心所欲如腕使指一樣指揮著

軍隊。在完成一組命令後,年輕的士兵們布滿煙塵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是對他們長官如父親般的愛戴。

“左軍前進……”他喃喃地說。夫人將手按在他滾燙的前額上,

歎了口氣。

“老爺。”夫人說,“你不要動彈。你發燒了。我錯怪你了,老

蒲都和我說了。你心裏頭不快活。我也是說的氣話。你不要多想,把

病養好了再說。”

將軍病了半個月,這個老人放棄軍旅生涯二十六年來首次生了如

此的重病。在纏綿病榻時,他看著那些他平素看不慣的手無縛雞之力

的大夫把纖細的手指按在他的脈上,做凝神傾聽狀。每逢那些大夫們

說些五陰六陽的話時,將軍就想一口痰吐在他們臉上。“什麼病,老

子帶著病都能衝鋒陷陣,斬首四十級。你們這樣的,四百個都是白給。”

半個月後,將軍初次下地。他覺得步子輕飄飄的,並發覺以前豐

隆的後背和粗壯的胳膊瘦了不少。“病嘛。”他自我安慰說,並開始

慶幸不用再喝那苦澀的藥湯。時候進人了十一月,雨停止了。天色雖

然冷,天氣卻開始響晴。

將軍忍住不去打擾那些舊同僚。他知道進人冬天後老人們都有難

愈的疾病,有些老人們已經遠出,去暖和的地方過冬。而他自己則無

聊地騎著那匹老馬,穿著將軍的舊袍,在都城的街巷間流轉。

“買定離手!開!”

將軍聽見了這熟悉的聲音。他想到多年以前,黃河之畔,奔流不

止的怒濤浩浩蕩蕩自落日方向轟然而來。當年的先皇和他的軍師們

在黃河邊指渡口要津,做渡河的打算。而將軍自己,則在河灘上與人

擺開了賭局。在黃河奔雷一般的大潮聲中,將軍大吼著:

“買定離手!開!”

他摸了摸腰間,發覺還有幾兩碎銀。他數了一下,十一塊大小

不等的碎銀。他把其中八塊放進兜裏,把三塊拿著,摘了官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