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一
將軍手撐著紙傘,腳踩著庭院中間的青磚道,向大廳走去。背
後的大門被老廚子悄然關上,積年的木頭相碰時輕微的相觸,像腸胃
有疾的老人經常放出的屁聲。將軍踏上大廳的台階,抬起頭看到簷
下麵色青白的夫人。簷上垂下萬千雨絲,像一千個征婦的眼淚。
“莫非,是朝廷的恩命下來了麼?”當丈夫的身影劃過自己灰
色的瞳仁時,女人不禁喃喃問道。
“不是。”將軍說,將手中的信劄輕輕一揚,放在了空空如也的桌上。
“是輔國將軍的公子過世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不定多難過呢。”
將軍走開了幾步,望著簷下避雨的燕子,愁對流水無謂的搖動
剪尾。他等待著妻子將信劄慢慢檢查了一遍,確認他沒有在開玩笑。
雨聲敲打著將軍的腸胃,他覺得自己身體很空,卻又沒有食欲。庭
院中的花朵已經凋零,唯有幾朵紫菊撐著細瓣,由雨箭割削。廓上
的傘被風吹了一轉,將軍聽見夫人猶豫不定地開口。
“赴喪須得坐轎子去,得有禮。你封一些碎銀子作為葬儀,拿
一些給轎夫打賞。怎麼樣?”
“不必。”將軍頭也不回地說,“我騎馬去。”
將軍扶著夫人回臥室的時候,路過了廚房。叮當的勺匕之聲在空
蕩蕩的宅子裏,像夜半墳間的鬼哭一樣蒼涼。將軍為夫人斟上了一
碗茶,並看著夫人倚在榻上喝了一口。
“輔國將軍想必能知道一些朝廷恩命的消息。”夫人說,“老爺,
你明天可得向他多問兩句。”
“我理會得。”將軍說,他看著夫人輕柔緩慢袖不紋風地飲了兩
口茶,開始覺得自己內心煩躁的火苗又升了起來。咳嗽了一聲,將軍
感覺到喉頭有濃重的痰湧上來。他俯身拿起傘來。
“我且去喂一喂馬。”
他撩袍跨過門檻,那口痰迫不及待地朝朱欄飛去。身後,夫人弱
柳扶風的聲音道了一聲:
“老爺?”
“嗯?”
“人參用盡了,明日且買些回來。”
“嗯。”
將軍從走廊繞往馬廄的路上,望見了被天雷轟塌的屋簷一角。那
鋸齒形的獰厲輪廓,像在對他張牙舞爪的野獸。將軍聞到了廚房百合
湯的味道,隨即加快了腳步。他知道心緒若再多掛一刻,今晚便會夢
見猛獸。
二
“輔國將軍,你且要節哀呀。”將軍念台詞般地說完,將喪儀遞
了過去。偷眼看時,對麵的老戰友卻並不痛哭流涕。來吊喪的人絡繹
不絕,輔國將軍擺哭臉必也累了。此時,輔國將軍隻淡淡地點點頭,
接了喪儀,隨手擱在身後供桌上,隨即舉手招將軍入席。
將軍偷眼看著靈堂,挽幛兩側垂掛,太傅手書的一行悼詞橫在
棺前。輔國將軍央了一個陰陽先生,拿炭灰畫了兒子升仙模樣,掛
在堂前。已故的輔國公子在畫上,麵色白胖,像剛吃飽了宴席無所用
心的富家翁,而真實的人兒卻躺在棺木裏,而且永無醒來之時。將軍
發覺自己的思維路數大吃一驚,因為二十六年來,他第一次認真思考
一個青年人的死亡。
輔國將軍擺的是素席,幾桌上都是寡茶淡水。幾位老臣家的公
子吃著麵有怨懟之色。肚裏早灌滿了百合、紫菊、茯苓、薔薇等諸般
花茶的將軍,對素席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輔國將軍的狀況——輔國
將軍比他年長三歲,今年已六十六。而此子是輔國將軍唯一的兒子。
外界盛傳此子是輔國將軍妻與其表弟私通所生,而該表弟又於十四
年前的一次打獵中誤遭輔國將軍流矢身亡,又似乎大大坐實了這一
傳聞,但終究這是輔國將軍唯一的兒子,據說他還要保自己的兒子
為雲騎尉。按此看來,死去了一個如此珍愛的兒子,輔國將軍隻擺出
這幾桌做工粗劣的素席,隻能認為輔國將軍家也已是捉襟見肘。
吃罷素席後,諸貴臣家的公子掛著清湯白水的臉向主人告辭,坐
上馬車便立喝禦者速速揚鞭,幾乎是逃命般離開了輔國將軍府邸。
最後留下的幾個故年老友與輔國將軍一起,神色淒惶坐在大廳中,
為亡者燒紙錢。將軍身在其中,看著那些紙錢在火焰中像蝴蝶般飛舞。
白胡子的治中說:“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是人生苦事。兵戈一生,
打下了天下,報效了先帝。隻盼望著養兒成才,自己做富家翁足矣。
沒想到啊,沒想到。”
“令郎不是新授了細柳營行參軍了麼?要打過幾仗,可就能顯
達了。”安遠將軍說。
“打仗,嘿嘿。我們老哥幾個,哪個不是打著仗過來的?打仗那
哪是好事?你們幾位,哪位晚上不做噩夢的?我兒子放在外頭,一年
難得回來見一次我。軍紀嚴明啊。要是做個郡從事什麼的,怕還舒坦
一些。至少我們老兩口,沒事還能見上兒子一麵。”治中搖了搖頭。
輔國將軍一言不發,用撥火棍拍打著火中飛舞的紙錢。十月之雨
的濕氣讓老人們臉上的皺紋都縮成一團。一片白茫茫的包圍下,將軍
發覺自己想說的話都淤塞在嘴裏。同時,咽下那些素席之後,他的腸
胃像是雨中泥濘的樹林。
“我去解手。”他站起來道。
然而,當他步出門廊之後,肚子奇跡般地恢複了。貿然回到靈堂
顯然會很尷尬,他便負著手踱了幾步,抬頭看著寫“喪”字的白色燈
籠在雨中搖曳。雨打竹葉,其聲清寒。將軍聽見腳步聲,隨即回過頭
來。他看到喪子的老人正走出來。
“被煙熏了眼。”流淚不止的輔國將軍說,“且出來。”
對著大雨,兩位曾經的戰友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將軍用眼睛去
盯屋簷,簷下空空如也沒有燕子。將軍有些慌。
“聖上的恩命,”將軍問,“何時發下呢?”
“恩命?”輔國將軍道,“什麼恩命?”
這句回話斷然得讓將軍慌張,像被一腳踩住尾巴的蛇。他訥訥了
一會兒,眼睛又一次尋找著那不存在的燕子。
“你知道,”將軍說,“新皇登基四年,我都沒怎麼去上朝,
四海太平,我們這班老的,沒事也都不去管朝裏的事。上回我聽說,聖
上要重計當年舊臣的功勞,加秩,封爵,加以恩賞,讓我們封侯就國?”
“確實聽過有這麼回事。”剛喪子的老人道,“當今聖上和當
年先皇不同,行事是飛揚果決。先皇一直是懷柔慎步,所以一班老
臣的功勞都且被擱下了。當今聖上把這事擱了幾年,忽然又提起來了。
大概是要揚厲新政吧……”
“我是說,”將軍聽著話頭越扯越遠,趕緊往回找補,“這恩賞
何時發下?我們封什麼爵位?何時能出都城就國?”
“怕是須得把當年克城先登、斬首奪旗的事兒都一樁樁寫了,
呈報聖上。恩賞自然是有的,若功勞大的,還能蔭子呢。可惜我兒
子死了,沒法子給他襲爵。”
將軍發覺喪子的老人說到兒子時的聲音並沒有多少悲戚——至少
表麵上沒有——於是心情似乎得以放鬆了一點。仿佛想分享痛楚似的,
他歎了口氣道:
“令郎過世了固然可惜,我卻也好不了多少。”
“令郎還是那樣兒?”
“老樣子。”將軍說,“瘋瘋傻傻,喜笑無禁。上次我請了一個
道人,那道人雖又髒又瘋,話卻說得斬截。說我當年殺人太多,冤魂
衝天,所以降下一個業報來。”
“小孩兒家一時瘋傻,大了豁然開通.也是有的。”輔國將軍
道,隨即笑了一笑,“這不是,你我當年殺的人多,如今報上功去,
得的賞也多,也算是報償了吧?”
三
將軍騎著馬去到藥鋪,摘了鬥笠,取出懷中碎銀。藥鋪夥計使
秤稱了,便去抽屜裏取參。將軍環視著這千門萬屜的藥鋪,聞著陳
澀的藥香,開始感覺身體有些發沉。夥計遞上幾文拔頭和人參時,
將軍揮了揮手,道:
“再要二斤玫瑰鬆子糖。”
將軍夫人挽了袖子磨墨,費了大半天工夫才磨出濃墨來。大雨
不止,書案上的一切都滑不留手。將軍夫人聽見門開的聲音,馬蹄
嗒嗒之聲。又過了一會兒,將軍已到了堂上,摘下蓑衣鬥笠。夫人
抬頭看著滿麵是水的丈夫,忽然覺得丈夫年輕了好些。
“雨水把你的皺紋都洗去了呢。”夫人笑道,六十三歲的將軍聽
了嗬嗬大笑。他從懷中取出布包,給夫人一看:“上好的參。”
“且拿去讓老蒲熬湯。”
“不急。”將軍笑了笑,他那蒼老的臉上現出孩子氣的笑時,
不免奇怪。然而夫人看到他手中的玫瑰鬆子糖時,便早忘了這個。
“老爺,怎麼想到討好起我來了?”
將軍看到夫人笑逐顏開,不由得意地搓起手來,一如四十年前,
他首次單獨帶領騎兵隊將敵人誘人埋伏圈時,喜不自禁的自我欣賞。
“外頭青樓花魁,且要五十兩花紅才得見上一麵。看我家夫人,
一包鬆子糖便夠了。”
他自己沒發覺這句話的不妥帖處,也沒在意夫人聽後麵色的一
冷,自顧自地跨過走廊,將人參送去了廚房。
“老蒲,”將軍看著家裏唯一的下人,開口喊他。正在為爐子煽
火的老蒲將頭回了一下,恭敬地道:“老爺?”
“老蒲,以前我殺敵立功的記錄,你可還在?”
“殺敵立功的記錄?”
“就是,當年諸家將軍都有的,令馬弁記下將軍斬獲首級數,
以便報功的事兒。你可還記得?”
“呃?”
“當年,每克一座城池,我便要你從那城裏摘一朵白野花兒,在
花瓣兒上書寫此城名字,藏於錦囊,你可記得?”
“啊,記得記得。哈哈,這不是,老爺和夫人認識,不還是那年
在江南,老爺摘花瓣兒時,誤摘了夫人家種的花,這才相識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