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如何消失、如何死亡。人們想起他可能對眾人的憎恨就寒毛直豎:

確實,是由於大家群起而盜才使得他窮愁潦倒,由於大家的漠不關

心,他的妻子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離開。海利掛念起了他死去的妻子,

這陰森的念頭指向死亡的隱喻。人們畏懼得全身發抖,向廩斯一再探

問那一天清晨,海利在鎮上最後一局棋的細節。在百般催促下,廩斯

靈光乍現。他大聲喊道:

“不錯!他一定是忍耐夠了,要報仇了!他贏了我的棋,多少

年來第一次贏了,這就是證據!”

死者的陰影令人恐懼——妻子死去後,海利步行的時刻不是總讓

人懷疑他背後帶著女人的怨靈嗎?——畢竟凶狂如雨,亦不至於對人

趕盡殺絕。鎮上的居民人人自危。那個傴僂的老頭將會在何時歸來?

是否會帶著凶惡的軍人,抖展布告,念出確鑿的罪名?他會讓軍人

血洗這個鎮子,讓雨水泛紅,還是會把大家都戴上枷鎖,發配遠方?

(如果那裏沒有雨災倒未必是壞事,有些人自得其樂地想)恐慌使

人們胡思亂想,隨即產生怨恨。他們輕盈的浮躁情緒陰雲密布,感染

了每一個人的眉目。所有人都看著廩斯:他們已經得到了一個朦朧的

答案,但卻需要一句答案。而眾望所歸的老頭卻裹著自己的棉袍,在

緩慢地喝茶,以拖延時間。他不想當凶手和首倡者。在心慌意亂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棋。士兵們仰起頭來,等待他揮出前進的手勢。不

存在的對手在等待他開局,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這一局無關勝負,

卻關乎性命。最後一口茶,他讓杯子懸在空中,不勝愛憐的珍惜著這

最後的一瞬。

當他放下茶杯時,他不得不說出一個決定。

衙役們的鞭子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背上——密,而且輕。這樣

也好,他們獲得了抽打的愉悅,而我也免受皮肉之苦。我還有餘力踏

上這歸鄉的小道。綿軟。像踩著女人的肚腹。我何時踩踏過女人的肚

腹?罪過罪過,七年有餘。當我邁過仰臥的她,去看最後那碗米飯時,

她挽起我的腳來,在她的肚皮上磨著。“這兒可以孕育一個家族。”

她慢聲細語道。女人的肚子。軟綿綿。和泥土一樣,扔一顆種子就

能長出一切。女人是大地。隻不過,女人需要灌溉,土地不需要雨露。

細雨中飛翔的灰麻雀。道路旁竄過的野貓。保佑它們跌到泥坑裏

吧。這些泥坑裏以前有稻稈,如今隻能陷死人和貓。住泥土裏撒酒藥,

點一把火,能聞到酒香嗎?那麼多的稻米都爛了。最後一碗米飯,

七年前,被我吞咽下肚。還記得米飯的滋味嗎?我一個人吃飯,第

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沒見過米。雨讓木耳和蘑菇長起來,再讓

它們爛掉。人也是。人長大,然後爛掉。死者無所不知,死者無所不

在。我的妻子。畫畫的師傅喝醉後能畫出死者的樣子。我的妻子。雲、

樹和石頭。我的腳會慢慢爛在泥裏嗎?我會變成泥嗎?雨會把我衝進

河裏。我是搖搖擺擺的鴨子。嘎,嘎。我的妻子,她說不要養鴨子。

“鴨子也會被偷掉。”她是對的。什麼都被偷了。那時我多麼餓。

肚子裏長了木耳,吸吮著我的血。我沒有力氣了。七年前。雨災。

縣令大人攤開手:我們也沒有辦法。

他是白癡嗎?不,也許我是白癡。做夢,他們不相信我愛我妻子,

我妻子愛我。她會從月亮上,步著雲隨著雨下來,來到我夢裏,說,

她渴。是我渴吧。是我想要酒喝?還是她?她隻喝過一口酒。那天

晚上,她喝了那一口酒,臉就紅了。月亮一樣的胸脯啊!雲遮著月亮,

七年了。雨災。沒日沒夜的下雨。“小心被偷東西。”她說。那時

她的胸脯已經幹癟了。她老了。我想喝酒,是因為我想要女人嗎?

她那時已經不是女人了。我不愛她老了的容顏?在夢裏她年輕著。年

輕時的她坐著馬車來。馬車上鋪滿玫瑰花。小女孩愛炫耀吧。馬是棕

色的,她的腿是白色的。月亮月亮。她要買酒。“你是釀酒師嗎?”

她說。“你這麼年輕嗎?”她臉紅了嗎?沒有。喝了酒她才臉紅。

那時她已經是我的了。七天,我用七天勾引了她。我是最英俊的釀

酒師。她坐在我旁邊看我蒸米。她的蝴蝶結。她吃鬆子糖。“釀酒這

麼麻煩。”她說。那時不下雨。晴朗的天。雲。樹。她手腕上的鐲子。

後來被偷了,她也沒生氣。老了,生不起氣了。像泥土被雨澆軟了。

我的腳。陷住了。泥土啊泥土。

我用七天勾引了她。女人的滋味,我第一次嚐到。她回去了,

被她爹趕出來了。光著腳站在我門前。“你娶我。”她說。她哭了

兩晚上。幫我蒸米。那麼軟的米。我是個好釀酒師。蒸米,灑下酒藥,

斟酌分量,看火候。釀酒時我出汗了。“好酒。”人們誇我。酒漿濃

濃的。像泥土。泥土啊泥土。那時泥土還不軟,長得出稻穀。“等雨

停了,我們再去播種。”她這麼說的。雨災開始時,我們都老了。都餓。

她還說過什麼?沒有了。我們睡著了。米飯在桌上吧。我看過了,

邁過她的肚子看的。

雨的聲音。

我沒有睡著吧。我太餓了。想不起來了。嗯,沒有睡著。我醒了,

看著她的老臉。她不如以前美。結婚三十年。她喝醉時臉上那抹紅沒

有了。衰老令人恐懼。我餓極了,她也餓。我要她的那晚上,她的

皮膚像雲一樣軟。我們醉了,不知道餓。後來我們老了,就餓了。

沒有稻穀。東西被偷了。所有人的手伸到我的兜裏。“偷了就偷了

吧,我們不出門。”她說。可是沒有吃的。我想喝雨。如果喝多了雨,

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胃,都會浮出來。從我嘴裏浮出來,然後我吃

了它們。我餓。天要下雨。天要人偷我東西。天要我餓。天要她嫁給

我,和我一起餓。天要她老,老得臉上沒有紅暈。

她老了。泥,軟軟的泥。她的肚子,她的胸脯。她的肚子和胸

脯都幹癟了。鬆子糖,蝴蝶結。老女人戴蝴蝶結很惡心。她愛我。

我愛她嗎?我愛年輕時的她。“我要你。”我說。我餓得沒有力氣,

我沒法動。我們躺著,雨的聲音。人們在偷竊。我幹什麼呢?我在屋

裏遊蕩,像雲。最後一碗米飯。酒器。蒸鍋。爐子。刀子。

啊,疼。看看腳掌吧。雨把泥衝散了。石頭露出來,尖石頭。

比刀子還要銳利。劃破了嗎?沒有。不然我會流血而死。石頭可以

殺人。雨為石頭褪去刀鞘。刀子?

我拿著刀子湊近過她嗎?是做夢,還是真的?不對不對。最後一

碗米飯在桌上。我們餓著。我們睡了,醒過來,我就沒看到她。不對

不對。我記得我把她推進了洪水。這是夢吧。我夢見我殺了她。為了

奪那碗飯。這是夢。我沒有真正殺她。我愛她,為什麼要殺她?我

沒有殺她。泥土和胸脯。我恨饑荒。我恨雨。是了。我還恨偷我東

西的人。天災人禍,我餓極了。她老了。一個老的餓的女人。雨災。

她痛苦的餓著。把她拋進洪水裏吧。她再也不會回來。最後一碗米飯

在桌上。我一個人吃的。是做夢嗎?我愛她呀,我應該愛她呀。我愛

她年輕時臉上的紅。

她拋棄了我嗎?年輕的她拋棄了我嗎?她走了還是死了?我把

她推進了洪水,還是用刀殺了她?沒有血跡,一絲血跡也沒有。可

是我確實把最後一碗米飯吃了。那時她去了哪裏?是死了吧,我這

樣認定。我有沒有把她推進洪水裏?我吃了她?她是泥土,雨融化

了她吧。神話。她是泥土造的人,被雨澆化了吧。我愛她。老了的她

奪去了年輕的她。我餓壞了。死貓味道。死了多少人?育她嗎?我沒

有去查。七年了。她問我要酒喝。是耶非耶?我有罪嗎?我在懺悔?

我愛她,還是怕她?死者無所不知。她知道嗎?告訴我吧。你怎麼

死去的,怎麼?

腳掌還是疼。沒有泥了,泥都成了水。石頭,我走在石頭上。石

頭上什麼部長不出來。死者會被水衝進大海,被魚吃掉。棺材會變成

船,漂流遠方。這裏曾經有洪水。七年前。雨災淹死貓。死屍像獨木船。

我回來了,鎮上沒有人。我的腳好疼。他們哪裏去了?我殺了她嗎?

不,我沒有動刀子。我把她拋進了洪水裏,有這回事,可是那是夢吧。

還是真的?我有罪。我為什麼覺得自己有罪?我下了許多局棋。我

應該輸。我為什麼有罪?我把她拋進了洪水。她和貓們一起淹死了。

沒有人和我搶最後一碗米飯。是因為太餓所以把她拋進洪水裏嗎?我

有罪。她成了泥土。她本來就是泥土吧。有她,沒有她。是我的夢。

我沒有妻子。我一個人吃完了米飯。災年過去了,我活著。是做夢?

不,有她。她臉上的紅暈。我和她的那一晚。三十七年前。

疼!

是她喊的嗎?不,不是她。是我!我的脖子,好疼!這是怎麼了?

石頭劃到我的脖子了嗎?天空轉得如此之快。末日到來了嗎?泥土啊

泥土,別濺上我的眼睛。你們飽藏著未釀的酒。你們是生命,是女人

的肚子。我躺在了地上。天落在我眼裏。脖子疼,比腳掌更疼。裂開了。

熱和冷,血和水。廩斯!這老頭笑著。他的手上有刀子。血!是了,

我沒有殺我的妻子。我醒來時,刀上沒有血。最後一碗米飯,我吃了。

是因為餓嗎?雨打我的臉。不是夢,雨正在打我的臉,是在贖我的罪

吧,雨是鞭子,在抽打我。我的脖子啊。好疼。是她的疼?不,不,

是我的疼。我被刀子割了。這把刀割了我。廩斯!是他割了我。是他

在我後脖上割了一刀!為什麼?因為我把妻子拋進了洪水嗎?不,不,

我記不得了,那是夢,還是真實?我有沒有把妻子拋進洪水?我要死

了,是嗎?廩斯還在笑著。貓和烏鴉在叫。抬棺材的,下棋的,說粗

話的,你們出現了。你們圍成一圈。你們像上天看你們一樣看我。廩

斯的刀子。血,我的血。天空像那些婆娘的瞎眼一樣灰。

七年了。已經不疼了,積水冰涼,我的脖子。水應該灌進我的脖

子了吧。魚和人都喝水。人喝了酒,脖子發熱。喝了水,脖子發冷。

我被割了。他們都不救我。他們笑著。那麼,他們也覺得我有罪。他

們知道我殺了我的妻子?是嗎?是我殺了你嗎,是我把你拋進了洪水

嗎?饑荒和雨災,它們也有罪吧。或者,是我的罪?我要死了,和你

一樣死了。我當時吃了最後一碗米飯。你死去時餓嗎?雨打我的臉。

我真的會死嗎?貓叫聲。許多的貓。水裏淹死的貓和人們。你們是來

迎接我的嗎?你們也覺得我應該死嗎?死者無所不知。你們覺得我有

罪,是嗎?

他們還在笑。他們在看著我死去。他們知道什麼呢?他們知道我

不知道的一切嗎?他們是死去了,抑或是活著?他們在絮絮低語。他

們有什麼秘密?饑荒和雨災的秘密,死者們無法言說的秘密。他們知

道嗎?

是的。看來我要死了。和你一樣。你臉上泛紅的小女人。三十七

年前你來了我的房間。我們都有罪。我們一起喝了酒,一起睡了。那

時我愛你,一直愛著。月亮將會搖搖晃晃的來到我麵前。死者無所不

知,我將會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街道,喝過的酒,坐過的馬車,說

過的話。我將會想起究竟是不是我把你拋進了洪水,想起我的罪過。

我要去的地方不會再有雨和石頭。我不會再做夢,因為死者都在夢中。

別了。泥土和雨。別了,你們這些人,你們剛才藏在哪裏,現

在為什麼圍著我,對我微笑。你們這些棋局的勝利者。你們這些凶手。

別了。我要去月亮上了。雲將讓開,露出月亮的光芒。我將回到你

身邊,撫摸你月亮般的胸脯,看到你臉的紅暈。最後一碗米飯是我

吃的。我有罪還是無罪?別了,我的老軀。罪過將由你和血跡承擔,

將由這些笑著的人群承擔。扶搖直上吧,我的靈魂。我將回到那一個

夜晚,回到那醉酒的時光。在月亮上的死者將不再饑餓。我的罪已經

贖清了。我的愛,這是最好的,最後的,最美的結局。我的愛,我就

要隨著月光和災風,一直飄去,去到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