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了延長他的等待嗎?她在半途改變了主意,讓司機停車。她指了指河岸上的一家店,告訴他,這裏是吃午飯的絕佳場所——“你餓了吧?”他們走過河岸,她的腳踩在莎草中,發出紙被撕碎的聲音。在河岸與流水之間散碎的瓦礫和毛茸茸的草間,他看見了螳螂和蜻蜓,早春模糊的溫暖給了它們生存的空間。在那裏,她停了停,彎腰伸手,試圖去對付草葉上的螳螂。初次見識到她對昆蟲的喜愛,讓他頗為驚訝:他本來以為,她是見了螞蟻都要尖叫的女孩兒。

等到她在餐桌上掏出細長的煙枝時,他的驚訝像雨季前到來的雲,本已夠濃,偏又翻高了一片。她嫻熟地點煙,斯文地抽了一口,手腕像寫毛筆字一般轉了一圈,讓煙避開他轉去,然後對服務生吐出一串顯然胸有成竹的菜名。她這麼做著,他旁觀,想起了初中時地理老師在他麵前展開的地圖,邊緣還帶著卷折的痕跡——她所展現的一些資質,一些細節的成熟遠出於他所料,而且,這卷地圖遠沒有完全展開。

因了這份畏懼,他急於確認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自信。他又擁抱了她一次,在吃完飯、踏上河岸之後。她的煙留在了店裏的煙灰缸裏,許多灰白的、死去的灰燼。她的口唇依然有煙的檸檬香味,與他近在咫尺,但他不夠膽量。這次擁抱是確認,或者說,他後來自省道,一次求饒。因為那些細節,他發現了,她也許遠出於他控製範圍之外。他得用溫情來掩蓋他的膽怯。

她為他把行李推到了她家中,那是一個斜坡上、三排小樓中的一幢。灰色的鳥在五線譜似的電線上發呆,偶爾一起鳴囀,偶爾和陽台上的貓對視。他走過花圃邊時,許多貓從各個角度朝他叫了起來。她在大樓的鐵門前旋轉鑰匙,提醒他注意,不要踩到一樓老頭兒在樓道裏排的十二盆水仙花。他隻要對其中任何一盆呼哪怕一口氣,花朵的主人都會立刻暴跳如雷、氣絕而死。

她考慮周密,但還是百密一疏。她推開房門時,還是嚇到了他。對她來說,這沒什麼了不起:和許多單身女孩一樣,沙發,絨毛狗,幾本讓人看了一半便失去興趣的書籍(扉頁上還印著作者白發蒼蒼、神情悲憤的臉),一張椅子,一張放滿零食的茶幾,一瓶百合花,一個地球儀,幾支彩色鉛筆。嚇到他的是沙發後的牆壁:那裏是密密麻麻、仿若星辰的蝴蝶標本。乍看之下,就像吸血鬼電影中,城堡拐角處張牙舞爪的蝙蝠精。

她安慰他,告訴他,蝴蝶們都已經死了。“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罪犯。”她去廚房尋找飲料,讓他在椅子上收拾驚魂。他看見許多蝴蝶張開雙翅,被固定在牆上。倘若扇動飛翔,它們或者是一片明媚的風光。如今它們靜默不動,觸角和一節節的軀體展現出一種地道的軀殼感,就像死去的、被掛在藥店中的植物:這是材質、觀賞品或者製品,但已經完全沒有了生命。

他被那片密密麻麻的標本所懾,到廚房的窗口,袖手看她對付幾隻橙子。看著她手腳麻利如蜜蜂,讓他心情平靜。他們在廚房裏靠窗而立,喝橙汁。她的手被玻璃杯映成了橙色,手指尖幾乎是透明的。窗外是一片被陽光照灰的樹,許多孩子在不負責任地扔著石頭。

她告訴他,小時候,她像男孩一樣淘氣,和鄰居打起來,石子百發百中,打得其他人頭破血流,最後被母親逼著,沿戶去道歉。她敢於對付潮蟲、瓢蟲和毛毛蟲,如果對誰心存怨恨,就把這些東西當石子扔向對方的衣領。她拉他進臥室,指給他看:在她顧盼嫵媚的近照之間,幾張假小子頭型的黑白照。她的二胡,她的薩克斯風。她說,母親每次都沉默地打她一頓,然後把她收集蟲子的紙筒扔出窗外。由於浮雲和月光,她淚眼蒙矓,像被抹上了銀白色磷粉,隻能聽見許多蟲在草間輕柔的叫聲。

毫無征兆的,本應該在酒精、音樂、甜言蜜語催化下才發生的事,成了她這段敘述的結尾。他呆呆伸手,想撫她的肩;她或者是會錯了意,或者是故意,側了側臉。她在他手心裏了,圓睜兩眼,像被撿起的貓。沉默推動著氣氛滑行,他們之間太近,呼吸可聞。為了避免尷尬,他吻了她。吻完了他就後悔:顯得他急急忙忙,目的單一又匆迫似的。

瑣碎行為用以打發時光總是有效。黃昏漸近時,他又犯了猜疑。他看著她打電話,對同事應對自如,覺得自己被拋在了一邊。並非她冷落了他,而是,他發覺,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又回想起她那一側臉,覺得那動作嫻熟自如,這點讓他隱約不安。他不自覺地對她冷淡起來,自己尚不知曉,以為掩飾得體。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步伐慌亂。

她披上風衣,喚他出門吃晚飯。走在路上時,他才發現自己比她高一個頭。她比他大,卻像一個小女孩,這感覺於他來說很是奇妙。能夠看見天空(雖然有些灰蒙蒙)讓他放鬆。他試著不去想和她的關係,忘記自己來到這個城市的目的是什麼。

她在餐後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半,留在了餐廳。她按煙的方式像是摘下花瓣。這個動作較為溫和,讓他心安理得。她不再是那個讓他覺得陌生、強勢的形象,在他身邊走著時,她隻是個嬌小的姑娘。

所以他膽大包天,在回到樓前時,他擁吻了她,而且動作頗為激烈。當然不乏表演成分,他試圖造成一種他激情難抑的效果,結果額角撞到了門。她因為驚訝而掙紮了一下,然後像隻水生動物一樣縮進了他懷裏。她的脊背有些微的顫抖,他望見她閉上了眼睛。

片刻的繾綣,事後想起來,他隻覺得自己魯莽。他一直想改變自己笨拙被動的形象,可是,他還是像一個主題先行、急急忙忙的笨蛋。他們像跳舞一樣擁抱著旋轉上了樓。她開門時,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燙。他望她,他知道,他們的親密程度已經無需刻意加深。但是,一天以來,許多次的旋轉往複和起落心緒,他心神不定,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總知道怎樣避免尷尬,沉默期間,她去廚房煮茶,他尋思,暗暗為自己的尷尬擔心。他覺得,自己或者是愛上她了(出他自己的意料),或者是受執於自私。他疏於計劃,此來無非看一步算一步。他不是沒有和女孩兒有過互通默契之後的曖昧關係,但這次,他格外拘泥,也許是因為格外在意。

因為不斷胡思亂想,他錯過了甜言蜜語的最佳時刻。茶端來後,他們絮絮地說起過往。對話冷卻了一度濃蜜沸熱的氣氛,他們又像玩蹺蹺板的孩子一樣,開始尋找平衡。偶爾他抬眼,看見牆壁上星羅棋布的蝴蝶,就覺得身上微微一冷。它們仿佛活著,在看他。夜色漸暗,蝴蝶的翅膀仿佛在齊齊搖擺,就像風吹過樹林時的葉子。

他們看了兩張碟,一張陰鬱一些,最終蒂姆·羅賓斯被冤枉殺掉了;另一張則在讓·雷諾含混不清的聲音中結束。氣氛有些奇怪,他提議她先睡,他想讀書。她對此沒有異議。但隨後,他的多疑又發作了:她睡前關掉了所有的燈,除了客廳。他在沙發上看書,隨時感覺背後的蝴蝶翅膀在扇動。他回想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些舉動夠聰明嗎?夠從容嗎?然後他又開始自怨自艾了:每次想對自己的心思加以掩飾,結果都弄巧成拙。

雖然天氣溫潤,清早醒來,他還是不舒服:沙發有種讓人頭暈的綿軟,幸而他還沒有冷——因為身上覆著一條毯子。他想象她為他蓋毯子的模樣,又自得其樂了一會兒。家裏已經空了,她走了,茶幾上放著蛋糕、水果和茶。他把已變得溫吞吞的茶喝掉一半,蛋糕全吃了。陽光落在地板上,房間裏安靜得可以聽見遠處道路的車聲。在陽光下,蝴蝶們像是徹底死透了的軀殼,整麵牆重新呈現陵墓般的肅穆。他在廚房門後找到了掃帚和拖把。他覺得,這才是他該幹的。

就這樣,他們之間本沒有可循的路徑。他隻是做了一些事,每一個細節,都在慢慢確鑿他倆的關係。她黃昏歸家,提著百合和茶。他們聊天,看電影,吃晚飯,他聞到她手上的花香。她說,由於坐得過久,她頸背酸痛。於是她趴在沙發上看書,而他坐在一邊,交替一些斷落頭發似的細碎語句。天色昏暗後,蝴蝶們又似乎即將複活,下來圍繞在她袖口。先一天的例子在,他們互有默契地道晚安,就像一套習慣了的工作流程。

午夜,一個電話吵醒了他。他接起,才想起這不是他該幹的事。凝住呼吸,等待她披上毯子,來到客廳,低聲與電話耳語。他走到陽台門旁,故作不在意。他聽見她的語聲細密急促,而且並不愉快。過了一會兒,電話掛掉。她走過他身旁,望了望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解釋似的,她很快地說:

“家裏讓我回去,把狗帶來,自己養;一些工作的事;還有,爸媽讓我結婚。”

他看著她掩上房門,忽然覺得嗓子發渴。他已經熟悉了這個家居的一切,可以摸到廚房,去為自己倒一杯水喝。這一杯水大概消耗了他一小時的時間,期間,窗外不斷有蟲鳴,不時讓他悚然回頭,以為蝴蝶會像蝙蝠一樣布滿廚房。後來,他去到房門口,從未掩實的門縫裏,看她睡著的樣子:十足像一個孩子,睫毛像蝴蝶翅膀般顫抖,手腕像嬰兒潤膚露廣告中那樣纖細。

第三天黃昏她回家時,看到他獨自在門外發呆。他出門,卻沒有鑰匙。她歎氣,像對付貓一樣撥了撥他的頭發。“我把鑰匙放在茶幾上了。”她說。上樓時,他告訴她,他出門去訂了車票,還有兩天,他就回去。

他小心觀察她的反應,晚飯前後,他覺得,她似乎對他冷淡了一些。飯後,她將椅子搬到陽台上,盤膝而坐,點了支煙。他很想告訴他,對他來說,離開是一次掙紮,或者,他不想保持這種像河水般平靜流動的親密關係。她或者會理解為,這是對她的冷淡和疏遠?但他無話可說:這種事是解釋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