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在第四天晚上,出現了轉變。他收拾行李,抬頭望見她遞給他的杯子和酒。烈性酒兌紅茶,算是一種很小兒科的喝法,“但你大概可以習慣吧。”她說。他喝第一口時,嘴裏沙沙作響,像隨時會騰起火苗,舌根發苦。趕緊喝第二口以緩解痛楚。痛苦消失時,他覺得太陽穴跳得飛快,臉上發紅:她也是。
他讚美她的睫毛好看,她教他說,睫毛另有一種功用,可以做“蝴蝶吻”。她示範給他看:用睫毛刷過他的臉頰。他們呼吸可聞,近得隻隔了睫毛的距離。她抬起眼時,像個怯生生等待老師給作業分數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做了許多夢,蝴蝶飛舞,許多雨墜落的聲音。他念及她的肌膚,像雨和初生蝴蝶一樣,有種液體的潤澤,以及輕盈的顫抖。中夜,他醒來了一次,看看身旁的她。床尾的藍色窗簾外,許多樓宇的燈還亮著。每一個燈是一對情人。他想。他開始無聊的想象她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裏度過的夜晚。床頭的書。牆上的二胡和薩克斯。照片。照片裏的狗、昆蟲和母親。
四
早晨,下起雨來,雲很灰,他跨過那些水仙,撐開傘。她揮手叫車。在車上,他想到昨晚,恍若夢境。氣氛尷尬,誰都說不出話。他隻好提醒她看車窗外,那些被雨淋得亂跑的狗。她用檢查試卷上是否寫名字那樣的眼神看了會兒狗,點點頭示意她知道了。他不免有些緊張,因為從出門開始,她就顯得對一切都不在乎。好像她在做的不是送他離開這城市,而是送一份外賣炒飯去顧客家。好像昨晚對她來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他又開始疑慮。那隻是一次禮節性的、補償性的溫存,還是真情流露?抑或在兩者之間。
當然,他也覺得自己不該奢求太多。在他與她交往之初,便達成了某些默契。他一直沒有越過邊界。她是即將奉父母之命成婚的女人,他們感情的前提便是互留餘地。那個電話之後,他與她之間,就變得不那麼輕盈。原本,或者可以是遊戲式的半真半假,但如今想要延續,不免得當些真,負些責任。默契是知道彼此喜歡喝茶的水溫,吃飯時加辣的分量,睡眠時喜歡朝向哪側。他們仿佛度假般的愛情過程並沒有多少抵觸和矛盾,似水一樣溫潤通透的下來。直到要分開了,他才開始有些慌神。這真令他不愉快:他避免顯示出他很在意來,因為他不該顯示出難過。就像兩個對擲橘子玩耍的孩子,即使橘子砸到了眉,也不能哭出來。這是事先默認的遊戲規則,一個哭了,另一個也會哭起來的。
既然這麼想了,他便樹立了勇氣。他得承認,他愛她,但他或者無法確認她對他的情感,於是,男人的卑劣出現了:他不能為她賭博。所以,他須得顯得漫不經心。可是在這個雨季午後,他不免多疑了一下。許是將要到來的離別使他緊張:看看她的側臉,平心靜氣的樣子。她接了個電話。她太靜,以至於讓他覺得,她送他走不帶半點感情色彩。
到了車站,他撐著傘和她一起排隊。她的手扶著他撐傘的右臂袖子。他的左手按上她的手背,隻覺得一片冷。周圍的人們企鵝一樣對他們漠然無視。他看她,發現她將臉揚向別處。他又有些迷惘了。猜不出她是沒心思看他,還是不願讓他見了自己不快樂的表情。
他開始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細節。一點點的碎碎念。她愛吃的巧克力,他們一起看的電影裏,羅賓斯死去的鏡頭。他們喝的酒,她醉後閃動的睫毛。她睡著時因感冒而輕微的鼻息。她嗜好的辣。她樓前的水仙花。她模仿肥皂劇女主角的發音。有些細節讓他覺得,她與他愛她一樣愛他。有些細節又讓他覺得,似乎她對他心不在焉。在對細節的反複考量中,他看著她起身去為他買了瓶橙汁。他握住她的手,她笑了笑。
他又犯了一次蠢,故作平淡地對她說:我們也許再不能見麵了。她點頭。他看她的表情,想看到些哀傷。她的神色還是淡淡的,右手指輕輕撥弄左手的鐲子。他想說一些甜蜜的話,但他懷疑說出來後他會一發不可收拾。雨季讓他們的手都很冷。他找到了她的手,他們並肩坐了一會兒。
她起身去接又一個電話時,他無法控製自己盯著她。看見她笑時,他的心有一些酸。他知道他是嫉妒了。隻是這感情不能明白地表達出來。他試著往別處想。可是無論怎麼繞,他都會回憶起那個電話。現在,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出一些海裂山崩、冬雷夏雪的誓言,也許會改變這一切?但他清楚得很,這隻會讓生活變得糟糕。他對她依然不確定,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怯懦和自私。於是,他又為自己找了個借口:他們都不是可以控製生活的人。
她回來了,不聲不響坐在他旁邊。好像是知道了他的感情,她伸出手來,拉過他的手。她用指尖在他手心裏寫字。那幾個字使他的心裏溫暖了些。他看她的容顏,忽然發覺她神色楚楚可憐。他開始感受到了她的哀傷——與他的哀傷類似。他握緊了一下她的手,搖了幾下。她的嘴角勾出了一絲笑。
車站宣布檢票,她看著他,看見他笑了笑。人群像卓別林電影中的流水線,不留空隙。他被擁上了車,隔著車窗望見她仍在站台上立著,像被風吹瘦的紫苑菊。他把行李放好,又跑下車來。他怕把對話拉進沉重裏,隻好對她說:雨季了,天冷,要注意身體。這些話廉價而無趣。她答應了,讓他在路途中好好照顧自己。她說對不起,本應該再對你好些的。他笑笑,說:很好了。
他說自己要上車,要她先走。她不肯,被說了半天,才點了頭。他進了車廂,靠著車門發呆。他想他終究沒有對她說一些會讓彼此太難過的話,這說明自己成熟了。他看看車窗外,細雨習習,她在站台上站著,麵色蒼白,雙手插在毛衣口袋中。因為梳了兩個羊角辮,更像個小女孩兒。她一直在那兒,直到車開了。
他臉貼著玻璃窗,感受著冷,也品味著她佇立在彼側時,他的心情。他開始想象她離開站台,穿過甬道,坐車,回家,取鑰匙,開門,麵對沙發的情景。數天之內,這一切像他身體生長出的水仙,如今已經可以隨著想念,在他身體上延伸出感覺的觸角。他想象她收拾茶幾,想象她在滿壁死去的蝴蝶下麵一個人走來走去,想象每個標本盒的玻璃板下,那些蝴蝶的樣子;被紙條固定的翅膀絢麗多彩:黑底上眼淚般的銀斑,或者一串綠色臉頰上的淡黃色嘴唇,一片片變深的午後天藍色,黃底色上氤著一條貓眼睛般細的黑條,藍紫色的水珠落進紅色奶油的瞬間,雪地上落下的一串煤灰,諸如此類。他想象她一個人在這些翅膀的注視下,關燈睡著。在她睡著時,那些翅膀掙脫紙條、大頭針和玻璃片,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飛翔。
忽然間,他笨了幾天的腦子忽然轉到了這樣一句話:
“假若,她是愛我的?”
可是,這個念頭過於微弱,一閃即逝。他又回想起了他的畏懼,他的惴惴,他所需要負擔的責任,他虛空的想象。那些沉甸甸的細節重新歸來,他決定不再想她。他將回到自己的城市,迎來雨天的夜晚。他將披上雨衣,讓輕冷的雨淋濕臉頰,拖著行李回到他的家,然後,試圖把和她的記憶美化成一段繾綣卻沒有結尾的往事。
五
經曆了失眠、畏懼、自省、自責、度日如年的思念、陌生感、疲倦,以及三夜之後在廚房的一杯茶,他才終於明白過來,他害怕她,隻是因為他愛上了她,而他又深深知道這個世界的變幻遠非他可以聊及。他愛她,於是失卻了對她愛情分量的計算。他深知承當這一切的沉重,於是在麵目的背後唱歌。然而,在三夜失眠之後,這種思念像雨季之後瘋長的青草。他愛她,他確認了。
他知道,而且相信她也知道:愛情會像花朵與昆蟲一樣成長,最後變成與最初不同的模樣。他竭力回避,她從容隱藏,其實是一種慣性:誰都不會像無殼的昆蟲,把軀體抖露出來,讓人的網兜捕捉。
他打了她的電話。是我呀。他說。她說,她聽出來了。他笨拙地說,他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說完了,他才覺得他的聲音在發抖。她隔了很久,才說,噢。
他對她說,他想念她,想念她那裏的一切。想念百合,想念水仙,想念陽台上的晾衣繩、臥室裏的薩克斯和二胡、她的有意大利文的襯衣、那幾本書、死去的羅賓斯,想念他和她一起當甜點吃的棗泥糕、一起撐的傘、茶幾和拖鞋,想念她的手指和耳朵。他就這樣說著,毫無保留,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可能會從此跌進萬劫不複的愛情。他一邊說,一邊想象她靠在沙發上,手握著電話,那些蝴蝶翅膀上明亮的眼睛帶著眼淚,在望鏡子裏的她。
他覺得,自己聽見她哭了。
她說,她離開一會兒,然後電話空了。那一邊是被漂白粉掃過的聲音,幹巴巴的,毫無聲響,像吸掉水的沙漠。他側耳聽著她的回音,等了很久很久。她還是沒有回來。他聽見窗外雨聲淅瀝。
有一些細碎的聲音響了。他抬頭,看見靠窗桌上的陶罐。那枯花生般的蛹繭,微微顫抖,有一側輕輕的產生碎裂的絲紋,就像脆餅幹被捏開。尖尖的、黑暗的身體,竭力鑽了出來。濕潤、纖細的一隻東西,接著是觸角,是足,以及束在背後的、水影蕩漾的、斂緊的翅膀。後來,它慢慢地將身體鑽了出來,狹窄的繭口讓翅膀充血,臃腫狹窄的翅膀,逐漸在濕潤的顫抖中變大、伸展直至透明。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它試探性的讓翅膀扇動了兩下,那些斑點在夜色裏晃動如貓的眼睛。然後,它離開了桌麵,朝窗外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