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國記

虛構的熱情往往會打攪辛勤的史官,就像並無惡意的海市蜃樓會戲弄荒漠中的旅行者。語言的魔術師們編造蜂窩一樣繁密的故事,將虛實參差的年表留書被利刀打磨的竹簡,讓後世的子孫拜受:這是尋溯時光的記錄者最大的困擾,他們發現自己在敘述的岔路中越走越遠,被迫旁征博引尋找證據,並拷問敘述者的信用度。死者已矣,學者無法去剖解故雪下深埋的骸骨,叩問他們的頭顱——即便如此,你也無法截取他們的記憶,隻能收獲碧綠的磷火和寒夜的噩夢。

由於奇妙命運的撥弄,公元前3世紀成為一奇妙而充滿波折的時間段。公元前289年,出生於中國山東之儒家聖人孟軻謝世,結束其顛沛流離的人生及四處遊說、為百姓謀取福利的旅程;僅三年之後的公元前286年,曾經自比蝴蝶、喜用隱喻嘲弄孟子及其學派追隨者的莊周亦身故。六年之後,亞曆山大港大燈塔建成,名列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又兩年之後的公元前278年,耶穌誕生之前的年份裏,中國最偉大詩人屈原因故國如花般凋零身赴汨羅江,為了避免魚兒吞食這位瘦弱而喜戴高冠的故楚國舊僚之遺體,當地人民以箬葉包紮糧食拋於水中引誘遊魚。公元前275年和270年,希臘的歐幾裏得與伊壁鳩魯先後謝世,後者完成了自己實踐快樂的哲學思想,將他的敵手斯多葛一個人孤單留在了世界上。公元前260年,中國西部之強國秦與華北之強國趙在長平發生投入總兵力接近百萬的龐大戰爭,最後以趙國覆滅四十五萬人為此戰的慘痛結局。公元前233年,中國法家代表,身為貴族卻因口吃而拙於言辭的韓非逝世。可與歐幾裏得媲美的數學家阿基米德則於公元前212年死去,而在兩年之後,於公元前221年統一中國的秦始皇帝嬴政在巡遊河北時死去,在回歸首都鹹陽之後,其遺體坐居的馬車裏甚至堆滿了腥臭的鮑魚。

相比於以上群星閃耀般的故事,公元前256年並非令人矚目之年份。名義上統治中國近800年之周王朝經曆公元前8世紀的首都遷移之後日漸勢危,終於在其最後一任帝王身故之後完成其曆史任務。瓜分中國之七大國中最強者秦國移走了作為江山社稷之象征的九鼎,宣告了周的滅亡。同年,傑出的水利專家李冰在四川盆地高山與流川之間建築了都江堰。除此而外,本故事的主角亦生於那一年——當然,由於其人在曆史地位上的渺小,他本沒有權利與以上諸多大事相提並論。

這個被認為擁有秦之國姓,名曰嬴子衡的人在最新的考據結果中被確認本姓姬,但這一點無關緊要。此人身世不見於任何正史,但卻能夠在一些偏僻的筆記中得見。由於佐證缺少,即便七國後裔的筆記及傳說裏夾雜大量關於此人的故事,甚至有相關題材的現代小說,但依然無法證明其存在。為保持其身世之完整,本篇按時間順序排列出有關嬴子衡及其生涯的材料。由於最初源頭的缺失,除了其在秦國出身的記載外,所有記載均是研究七國曆史者依本國史所撰寫之小說。散佚的材料猶如被風吹散的轉篷,我們所能做的唯有將真偽莫辨的曆史、材料、小說並列,並聽由讀者自己選擇。

《秦國記》:

子衡者,鹹陽人也,姓姬氏。世莫知其父。其母為娼裏中,善擊缶。子衡尚幼,與眾小兒論。或曰:“我父令也。”或曰:“我父關內爵。”皆嗤子衡無父。子衡攜諸兒至堂上,指母曰:“我母娼妓也。”眾小兒鹹笑之。子衡赧,乃掌摑哂者,曰:“爾母婢也。”退,乃日忌其母。母與之食,則不食。母遺之金,則拋諸於野。母怒甚,適秦國多戰伐,男丁多從征,執業日寡,乃鞭笞子衡為樂,曰:“生汝不易,不孝乃爾。”子衡鞭痕累累,乃大怒。折其鞭,蹴其母。乃聚眾兒,自稱改姓嬴氏。自齧其臂,誓曰:“嬴,秦之國姓也。必揚名天下,令天下知有我,不知有秦也。”

子衡既長,長八尺,有氣力,無行,行事魯直。裏中以為異,皆避之。時長信侯微,與子衡母交,裏中人爭嗤之,並譏子衡。子衡怒,覘長信侯至,乃造門而入,大呼斥罵,長信侯驚,遁,不敢出者十日。子衡忌之,常按棰於門,長信侯患之,乃與衡母計,至夜則逾牆入。子衡母垂淚曰:“妾年老色衰,不適高門,終為貧婦矣。”長信侯曰:“苟得其時,必迎子。”乃為誓。時相國不韋欲尋大陰人,左右薦長信侯。相國擢之,得入甘泉宮,幸於太後。封侯拜爵,極於人臣。長信侯富貴甲於鹹陽,出入扈駕如雲。衡母羨之,念前誓,乃私候於長信侯門,長跪,見其車,乃大呼:“仲子不念舊日恩情乎?”長信侯不顧,揚塵而去。奴仆斥之,眾皆哂笑,曰:“長信侯邀寵於宮闈,其如一娼妓何!”衡母恚,歸而有恙。裏中人爭笑衡母,兼笑子衡。衡聞之,大怒。披戶而立,喝曰:“我本姓嬴,非姬姓子也。何叱為!”眾笑曰:“爾日食姬家粥,夜宿姬家院。身濡姬姓之恩而曰嬴姓,謬矣!”子衡出戶,欲擊眾。時商君法,秦禁私鬥。子衡怒曰:“必以殺立威,乃知我也!”退,問父老:“某欲殺人,如何為之?”父老噤聲,曰:“秦法禁私鬥,私鬥則被刑。子果欲殺人,可為秦卒,殺敵於埸。”子衡曰:“縱為秦將,殺敵百萬,世猶知秦威而不知我也。”父老曰:“吾聞關東有遊俠,仗劍行天下。縱橫宇內,略無顧忌。誅仇殺讎,以博大名。子何不為之?”

於是子衡頷首,入戶拜其母,曰:“兒當仗劍東行,為遊俠,殺六國之人。不使名聞天下,聲動秦國,不歸鹹陽。”母泣而留之,終己不顧。仗劍出鹹陽,東之韓。

——節選自《西戎春秋·遊俠誌》

《韓國記》

原來世上的道理,本有個治極生亂,亂極入治的理兒。譬如本來三皇五帝,守禮而製。夏而後殷,曆代相傳。到了紂王帝辛這一朝,君王乃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言能蔽過,文能飾非。然而聰明過甚,反而好色虐民,不理朝政。西歧州驚起了周文王,文德凜凜。傳之於子,乃是武王姬發。會孟津,渡黃河,取了朝歌,立下周家八百年天下。那周室傳了三百年,幽王又犯了紂王之疾,為了寵妃褒姒一笑,直把天下生送給了犬戎。既入東周,諸侯紛擾,幹戈不休。孔子是個有德聖人,卻東奔西走,厄於陳蔡。當時紛爭了數百年,天下分為七國。秦得西邦,又有商鞅之助,變法圖強,民不私鬥而勇於公戰,所以強於天下。當時七國擾攘,百姓流離。善遊說的,便都仿了蘇秦張儀,四處掉舌賣論,圖謀富貴。那有氣力的,都舍了耕作,仗劍學做遊俠。真乃是:

乾坤擾擾民倒懸,狼羆橫行舞君前。

酸儒匹夫乘時舉,高才徒臥蓬蒿間。

看官,卻說那韓王年,秦國有條粗莽漢子,人莫知其來曆,但知他喚作嬴子衡。仗柄鐵劍,戴了草笠,著了褐衣,越了秦韓邊境,直走雲陽。那時方當盛暑,天色正熱,這莽夫走得渴了,口裏火燒火燎一般,尋思要得碗酒來搪一搪,卻哪裏去討?原來韓秦接壤,兵戈最多。韓人善治弓弩,又仗山東五國相助,勉強撐持。然韓民再不敢在西界耕作,唯恐遭了兵禍。這莽夫張一雙銅鈴眼,尋了一遭,便見了山腳一軒輕車,兩位官人正在車中吃酒,放著兩匹馬在野地裏吃草。

那子衡本是秦國的蠻人,年少氣盛,粗魯好殺。那時見了兩位官人,便生歹心。便大踏步跳將去,一手拔了劍,一手卻戟指喝道:“兀那匹夫,快將著酒跪下給老爺磕頭。伺候老爺吃罷了酒,便自己擦了脖子,等老爺來殺。也免得醃拶死了,怪老爺虧待了爾等。”那兩位官人吃一驚,忙抬頭時,嬴子衡早趕將來,吼聲如雷。就中一個年少的官人,拔了佩劍,跳將起來,喝道:“你你你個刁刁刁民,怎敢敢光天化日日,徑行凶凶凶暴?須知國有法法法度,你徑徑徑行殺戮,難道不怕怕怕怕國法?”子衡聽這官人口吃,早禁不住笑將起來,喝道:“法度!法度!小吏們幾句糊塗廢話,便是殺人頭的法度!老爺持柄劍,橫行天下,殺了你這嘮叨的狗頭,也是法度!老爺的劍便是法度!”便揮劍去砍。那官人隻一退,子衡撲了個空,再要揮劍時,隻聽那官人喝道:“且住!原來你並不曉得法度。可知殺了我等,爾要遭何譴報?”子衡聽他聲口肅然,倒著了慌,暗思:“莫非是有名的劍客,殺人的魔頭?”便住了足,斜眼覷那官人,道:“你倒說來,如何不識法度,便殺不得你?說得有理,老爺便饒爾狗命。”

那年少的官人仗著佩劍,徐徐道:“世間萬物,都有法度。若無法度,則日從西起,盛夏落雪,卻又如何?”子衡低頭尋思半晌,道:“卻是苦也!隻是這天地風雨,幹我鳥事。”那官人又道:“若無法度,則人命不得平。譬如爾同窗好友,老父病重,要吃狗肉羹湯。爾友便將爾家狗殺了。卻待如何?”子衡睜著眼道:“呸,這賊殺才!老父薄幸,正該餓死。拿來吃肉,才遂我願。汝這老儒,言出不當,快與我納頭來罷。”那官人聽了,便吃一驚,未及答言,子衡早掄起鐵劍,當頭撲來。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背後數聲嚷道:“休傷我主!”早幾杆長戈掃來,子衡臁兒骨上吃了一掃,撇了劍,撲地倒了。

原來那吃酒的官人,本有五六個近隨。見官人飲酒,便四散去尋農家討些水喝。聽得呼喝之聲,急急趕來,早把子衡按住。原來子衡雖然長大,卻不諳劍術,空有氣力,也隻能任人捆綁。那口吃的官人收起佩劍,卻望見車裏那官人,早嚇得抖似篩糠,做一堆兒躺著。口吃的官人便過來問道:“汝這漢子,是哪裏人氏?汝要餓死老父,莫非是無父無君之徒?”子衡大怒,喝道:“這老儒,口中含鳥,直什麼屁!老爺偏是不知有父,不知有君,頂天立地的漢子!休要戲耍於我!”那官人卻不恚怒,笑道:“這漢子卻是個無父無君的潑膽漢。我卻不是老儒,偏要問你:譬如你有良犬一條,為你驃兔獵狐,倘或它一日吃了你肉醢,你待怎地?”子衡喝道:“哪裏有狗不吃肉的道理。吃便吃了,由它去便是。你個老儒,恁的多口!既能驃兔,虧殺喂它一口肉,值什麼!”那官人又道:“又譬如它年老垂邁,不能動止,獵不得兔。你隻得去四鄰討了盆肉來自吃,卻被它吃了,爾便如何?”子衡怒道:“這畜生,不把它剖皮拆骨,熬做了肉羹,隻是便宜了它!”那官人大笑道:“正是。若無法度,失賞罰,則人命若狗,朝不保夕。君喜則富貴加身,君怒則餐刀被刑。所以國不可無法,天下更不可無法。”那膽小的官人早立在一旁,聽得此論,拊掌笑道:“兄台高論!隻是對這草民陳說,真對牛彈琴也。當以金玉之論獻於大王。”子衡早聽得不耐,破口罵道:“聒噪老儒,不知所雲!我前欲殺你,與法度何幹!”口吃的官人笑道:“天地有法,國亦有法。君秉其法,乃正君臣吏民之理。民秉其法,方能順天地之道。汝生於天地之間,當順天地之法,是順天而行。若逆天而行,徒惹殺身之道也。你如今被縛成一團,生死由我,正是逆天而行、不顧法紀的禍報。”膽小的官人笑道:“何必多言,將這漢子一刀殺了便是。”子衡聽得,汗如漿出,正在惶急時,那口吃的官人笑道:“我觀他並非歹人,可先縛了。到雲陽卻再分曉。”

原來這口吃的官人姓韓名非,乃是韓國公子。那膽小的官人姓李名斯,乃是秦國客卿。舊時二人都在荀子諱況門下學帝王之術。韓非好刑名之學,以為天下非法度不行。李斯卻是個貪好富貴之人。當時李斯西行入秦,得秦王所寵,乃薦韓非。秦王看了韓非文章,大喜,急請韓非入秦。原來韓非口吃,惶急則不能言,李斯以為必不中秦王所好,於是輕車至韓,聘韓非往秦國,假稱入相。這時於路聽了韓非之論,自家心想:“這韓非口雖拙,卻善說喻。若將此論說與秦王,我必失寵。若不如此如此,我便休矣,隻得歸上蔡,日牽黃犬出東門逐狡兔,非吾誌也!”

是日天色將昏,已到雲陽衙署。李斯卻教隨侍將嬴子衡請到自家房中。子衡正氣忿忿地。李斯問道:“壯士莫非秦人?”子衡正沒好氣,立著道:“老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嬴,名子衡,鹹陽人也。老爺出門遊俠,專要殺爾這般老儒。”李斯命解綁縛,看座,笑問:“壯士有誌於富貴乎?功名乎?”子衡道:“老爺不要功名富貴,單要殺人揚名。殺你這等狗才,十個也不多。”李斯道:“如此卻是好。壯士可見白日與你說話之人?”這一問,隻蓐惱起子衡忿心來,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直衝頂門,喝道:“兀那賊人,張口法度,閉口法度,我得便時定要先殺了他。”李斯暗想:“中我計了。”便令人鬆綁,並取鐵劍來,付與子衡道:“壯士便可起去,殺了那人,將他首級來,下官為你保舉王上,令你功成名就。”子衡接了劍,暗思:“莫非與我做耍子?”卻睨著他道:“你這廝卻不是好人,白日與人飲酒,夜間卻要我殺他。莫非拿我耍笑?”李斯道:“壯士休疑,隻顧去殺了他。功名富貴,唾手可得。”子衡喝道:“住著!我殺這賊,隻為自家快活。若為功名時,老爺必先殺你這狗頭。”於是唾了一聲,提劍而出。

韓非正在房中納悶,忽聽得鎖扉亂響,卻見子衡提劍進來,咬牙切齒。韓非倒吃一驚,急尋佩劍時,子衡早一劍劈來。韓非繞柱而走,大呼求救,那些從人,早得了李斯之令,各自深藏。韓非出不得房,呼救不至,心中起疑,拔了佩劍,勉強來與子衡交手。書生手軟,雙劍剛交,虎口早裂。韓非急欲走時,早被子衡劈胸揪住,喝道:“今夜專要殺你。”韓非戰戰兢兢,道:“你要殺我,豈非逆天而行?你不顧法度,天地必譴。”子衡喝道:“休要言什麼鳥法度,我白日裏頭昏漲,不曾省得,適才一想才知:小吏加我徭役,收我賦稅,又是什麼鳥法度了。什麼殺人須得償命,私鬥便要處刑,又是什麼鳥法度了?提槍跨馬,殺了你六國百姓,便不犯什麼鳥法度,倒有官做,這豈不是逆天而行?六國人殺秦國是不違法度,我殺你個老儒譬如殺一條狗!”韓非急喝道:“原來你也知法令不公,天下不平,蒼生無辜,百姓茹苦麼?”子衡怒道:“正是你這等老儒害人!”韓非道:“立法不公,天下不平,正為了是非不明,倒行逆施。你既明白這道理,又何必要殺我無罪之人?”

原來子衡來殺韓非,不過恃著一腔憤氣。此時聽了韓非言語,卻心有所感,一時下不了手。便收了劍,道:“我隻知生於世間,需要立名。若不殺人,如何立名。那廝要我來殺你,將你首級去也。”韓非吃一驚,忙問端的。子衡具告之,韓非大驚,半晌無語。歎道:“原來李斯小人,性狹至此。法度明則天下和洽,法度昏則百姓擾擾。文以儒亂法,俠以武犯禁。我本以為立法至明,則可以驅腐儒、絕遊俠,令君臣和洽,國宇寧謐。然而佞臣為謀,法度不明。君王好惡,關乎生死。莫非我錯了?”子衡道:“正是,看你張口法度,閉口法度。這鳥法度,也奈何不了這起鼠輩。”韓非歎道:“非固知令國人以法為衡甚難,難免身被譏毀。商君作法自斃,我欲為法,卻不得其用。豈非天哉?”子衡道:“你隻顧搬口,也不像個男兒漢。你們這班鳥人隻知申明法度,苦了我等百姓,而今不顧法度起來,卻又壞了自己性命。正是合當此報。”韓非道:“非原思法度明則遊俠可絕,今生死之際,方知綱紀之立,典刑之明,非一人說道可解。我看你怨氣不息,頗有俠客之風。何不順法而為,伸張正義,做一個遊俠?”子衡道:“如何喚做遊俠?”韓非道:“仗劍列國,重信然諾。輕生死,重豪義,此之謂遊俠。”子衡聽得悠然神往,道:“若是遊俠,便可殺人立名,堂堂正正了麼?”韓非道:“俠不好殺,但好義。以大義為刃,殺不義之人,行俠義之事。”子衡道:“然則如何學義?”韓非道:“飽讀經史,明辨是非。擇善法而從之,遠惡法而犯之。此之謂義。”

子衡將韓非之語記下,又問:“如今那廝要殺你,你卻怎地處?若你想時,我便保你殺將出去,與那廝理論。”韓非歎道:“李斯既已生殺心,非斷無生理。雲陽秦卒成千,如今不過借你之劍,斷非之首而已。我當自裁,不須動劍。”子衡道:“你這等利口,何不去與他分說明白?”韓非道:“豺狗之性,不可易也。汝可便去,學大義之道,以為遊俠,則不負我所願矣。”

於是子衡出戶,仗劍東行。韓非服鴆自盡。天明時李斯叩戶,見韓非已死,於是自去稟明秦王,此乃後話。

原來子衡東行至安陽,乃自思曰:“若不為遊俠,縱殺萬人,也不過留個惡名。”於是鬻劍買筆,求學於戶。原來子衡不通文墨,韓秦文字不同,學來頗難。勉強習學三年,也隻得個識字而已,習學寫子曰詩雲,中庸之道。自以為有成,喜曰:“吾已明事理,知善惡之道,可以行俠矣。吾乃秦人,秦法禁私鬥,是不能殺秦人以行俠。當再往韓國去,行俠殺幾個韓人也罷。”於是買柄木劍,即日登程向新鄭去。

卻說子衡重遊韓境,離新鄭不遠。沿路不見人煙,但見折戟斷輪,鴉啄馬腸。不一日到得新鄭,入得城去,卻見市井之間,人煙稀少。來往百姓,都帶愁容。子衡正在街衢閑走,忽見一條大漢,扯著一個婦人,罵罵咧咧的走來。那婦人哭哭啼啼,隻不願行。子衡心想:“這漢扯婦人,欲行不軌之事,正是俠義分內該管之事。”急趕上去,一拳掄倒那漢。那漢吃這一拳,頭臉都青腫了,早怒將起來,喝道:“這婦人欠我錢鈔,要與我做老婆,幹你甚事。”子衡方欲答話,側巷裏早趕出幾個兵丁,橫戈喝道:“秦法禁私鬥。汝等若要私鬥,便當處刑。”子衡吃一驚,道:“此地不是新鄭?”兵丁喝道:“韓國已滅,新鄭已為秦國地界。你是哪裏來的村漢,不知改朝換代?”子衡看城上時,卻是黑色秦幟,一時無話可答。急低了頭,隻顧往斜刺裏跑了。

子衡到得城外,喘息已定,自語道:“俺隻道要行俠仗義,以武犯禁,不料想韓國已被秦滅了。韓地已行秦法,俺當向他處去,再謀行俠便是。”於是辨明方向,登程向北去。

——節選自《新鄭演義·第九十六回·嫉賢才李斯譖韓非,聆忠言嬴衡走新征》

《趙國記》

徐夫人和趙牧肩並肩坐在趙國的土坡上,他們倆一個老了,一個還年輕。徐夫人雖然叫做夫人,卻是個男人,還長著白胡子。黑頭發的趙牧對白胡子的徐夫人說話,說徐夫人的老父親每天晚上像豬一樣嚎叫,叫得趙牧難以入眠。風把他的聲音吹得遊來遊去,到了徐夫人耳朵裏就成了一片流水的聲音。他不好意思說他是個半聾子,隻好學著被宰前的老牛,不斷的哼哼啊啊,而且用手拍著大腿,就像吃飽了飯的人敲碗一樣。就是在這樣一個中午,塵土把他倆照得泛黃時,趙牧看到了嬴子衡。徐夫人眯著老花眼,還以為看到了一頭豬哩。

趙牧認為那不是豬,因為豬也有灰色的,卻沒有這麼瘦。嬴子衡沒有聽到他們的討論,也沒有看到他們的指點。他的手和腳像牛一樣爬動,他的鞋底像他的衣服一樣有洞,他的手和他的腳底一樣髒。風把塵土吹進了他的嘴,他便呸呸的嘔吐。除了酸水和黃沙,他什麼都吐不出來。

徐夫人和趙牧都是吃得飽飯的人,他們看不起吃不飽飯的流浪漢,就像家雀看到沒有窩的野鳥,也會喳喳叫。他們看著子衡朝他們坐的地方爬過來。趙牧就不再談他的父親了,他對徐夫人大聲說:

“這個餓漢子多可憐哪!”

子衡聽見了趙牧的喊聲,他直起了腰,先看徐夫人的白胡子,再看趙牧的黑頭發。他說:“給我一點飯吃吧。”

“我們剛吃完飯。”趙牧說,“我們沒有飯給你吃。”

“哎呀,這個餓漢子多可憐哪!”徐夫人說。

子衡看著趙牧說:“臨危不濟,見死不救。家有餘糧而不施救於蒼生。你已經違反了俠義精神。”

風把子衡的話吹散了,趙牧聽不清楚,隻能對子衡說:“好。好。”然後他就看見子衡掄起了拳頭,朝他衝了過來。徐夫人看見兩個青年剛才還在說話,忽然就打成了一團,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拉長了嗓子,哀怨地喊:

“哎呀,這個餓漢子多可憐哪!”

子衡被按在了土裏,就像砧板上的一條活魚。他本來希望吃到米飯或者窩頭,可是現在他嘴裏裝的都是塵土。他聽見騎在他背上的人說:“小畜生,有爹生,沒爹教。小畜生。跟我打架。小畜生。”

子衡生氣地喊:“我沒有爹!我是讀書人!你吃飽了飯有氣力,打我一個沒吃飯的過路人。你違背了俠義精神。你才是畜生。孟子曰,無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恥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子衡的腳撲騰著,塵土沾上了徐夫人的胡子,他便急著拍打胡子,就像女人被馬車輪子擦到後拍打衣服一樣,含糊的喊著:

“哎呀,這個餓漢子多可憐哪!”

子衡蹲在牆角,呼嚕呼嚕的把一盆粥倒進了肚裏,那聲音就像許多的水被倒進枯井。徐夫人望著他,目光溫柔又慈祥。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的兄長,也是經常這樣呼嚕呼嚕的喝粥。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腸子嘩啦啦的流淌出來,徐夫人才知道他兄長的肚腹為何那麼寬廣。趙牧坐在飯桌邊,看一會兒子衡,看一會兒徐夫人,最後開始看空蕩蕩的粥盆。他的耳朵一直支著,就像一條不開心的狗。子衡灌下了五盆粥,到第六盆的時候,他委屈地看著徐夫人。他說:“我還想喝,可是我的肚子已經疼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