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說:“那你就站起來,讓風吹一吹。吹一吹,你就不想喝了。”

子衡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低下頭看見自己跟孕婦一樣大的肚子,不由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他想起自己的俠義精神了。他抱著拳對收拾碗筷的徐夫人說:“大恩不言謝,人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人。老人家,你是一個大俠。我要報答你。”

話沒念完,他就聽到趙牧嘿嘿的冷笑,笑得像不懷好意的貓頭鷹。然後他就聽見裏屋的哭聲,哭得像隻老貓。裏屋和堂屋隔了一塊青布。徐夫人傴僂著身體轉了過來,對他擺了擺手:

“不要緊,不要怕。那是我的爹。他活夠了。你原諒他。你不要去驚動他。”

夜色下來後,每個人看上去都蒼老了許多。徐夫人把自己的棉襖給子衡做鋪被,在子衡腳邊起了一團火,然後自己進了裏屋。子衡聽著肚子裏的粥咕嘟的唱歌,好像下雨天泥地裏長起了蘑菇。他摸著肚子,想起了黃昏時分的打鬥。被趙牧隨手一撂,就像捆柴禾一樣按倒在地。如果強壯一點,趙牧就不是他的對手,他就可以騎在趙牧的背上作威作福,就像鹹陽的小吏騎在他母親的身上……哎,劍呢?

子衡踢開了棉襖,張望屋裏。柴門被關,被風吹著吱呀呀唱歌。子衡把腳浮在月光上,踮著腳尖漂出了屋子。他看見了他的劍,劍柄在趙牧手裏,趙牧的屁股坐在趙國午夜的土地上。他長長的頭發被風吹起,像旗幟一樣呼呼的響。

“一把……木頭劍。”趙牧說。

子衡感到非常生氣,但他對自己說,俠客應該恩怨分明。趙牧沒有侮辱他,他隻是在自說自話。可是趙牧回了回頭,看了他一眼後,他就知道趙牧不是在自說自話:趙牧的眼神冷得像刀子,他藏在胡子裏的嘴角笑得翹了起來。

“你是秦國人。”趙牧說。火苗子在屋裏剝啄剝啄的跳。

“我不是。”子衡糾正說,“我隻是生在秦國。我現在沒有國,我是遊俠。”

子衡看見趙牧的手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那柄木劍轉了幾個圈,月光不安地躲開了劍刃。趙牧跳了起來,身體開始轉動,劍在他的手裏上下翻飛。趙牧的動作讓子衡隱約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鹹陽街頭看到的賣藝人。可是賣藝人就像在軟綿綿跳舞的女人,而趙牧像一隻靈活的貓,而那柄木劍像條會飛的蛇。

這條蛇的腦袋最後對著子衡停了下來。子衡看了看趙牧又看了看木劍,他覺得該說點什麼,可是又說不出,他隻好抓住自己第一句想到的話說:“原來你是遊俠。”

“我不是。”趙牧很嚴肅地說。“不是遊俠才會劍術……大多數遊俠,都不知道什麼叫劍術。”

這一次子衡不覺得趙牧在羞辱他了,因為他覺得他們倆是自己人。他在趙牧身邊坐下,就像個孩子一樣張著嘴,聽趙牧說話。

“我知道你煩房間裏那兩個老頭。我也煩,可是我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留我。廉老頭比現在年輕三十歲的時候,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兄弟。他們一起砍柴、打鐵、扛石頭。他的兄弟有氣力要多吃口飯,就去當了兵。廉老頭要女人,他就娶了個女人,在家裏過日子。後來,廉老頭的兵哥哥看上了他的老婆,晚上他們倆就一起跑了。他們跑錯了方向,他們想往西跑,結果到了長平,長平在打仗。秦國兵殺了四十五萬人,不多他們兩個。廉老頭和廉老頭死不了的爹去找,被秦國兵抓住了。秦國兵殺累了,不想動手埋人。廉老頭和廉老頭死不了的爹就埋,把他的兄弟和老婆這對狗男女埋掉了。我為什麼把這些話和你說?”

“……你要我去當兵?”

“我不是要你去當兵,我自己也不想再當兵。當兵了會被別人殺,會被自己人殺。我是要告訴你,當遊俠還是當百姓,你都要比別人能打。你要會劍術,你要比別人力氣大。力氣大的吃力氣小的,這個叫弱肉強食。你們秦國人就是這樣吃六國。”

“我不是秦國人!”

“我不知道你幹嗎不想當秦國人,反正你以後總歸會是秦國人……好了,你想不想學劍術?”

“學了劍術,我就是遊俠了嗎?”

“沒有劍術,隨便是個人就能殺了你。你當什麼遊俠。有了劍術,再沒人可以欺負你。一國人都有劍術,天下再也沒有國家可以侵略你。”

趙牧和子衡拆了三天劍術,在他身上打出幾百片淤青,然後披著頭發走了。子衡每天晚上躺在徐夫人的門邊,每一條傷痕都是關於劍法的一道月光般的記憶。睡覺時,他還在想著在月光裏練劍。做夢時,他用木劍把趙牧抽得跪地求饒。過了很多天,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痕全好了,每一條淤痕挨的劍他都記得了,他便對自己點了點頭。

他去了附近的酒店,看見那些肮髒的劍客,他們的手不會去扶劍柄,隻會去摸老板娘的臉。他想練習自己的劍術,可是這些人都不帶劍。他生起了氣,就像個害饞癆的耗子找雞蛋一樣,在店裏走來走去,搞得別人以為他是賊,想偷掌櫃的酒、肉或者老婆。

子衡還是在徐夫人家住著,他不知道該為徐夫人做點什麼,因為徐夫人什麼都不做。趙牧走了幾個月後,才有一個活人來到了徐夫人家。那個人與徐夫人喝了許多酒,臉都不紅。徐夫人聽他說完了話,就點了點頭。

然後子衡就看見徐夫人從家裏扛出了火爐和風箱,他那上了年紀的胳膊,居然有牛一樣的力氣。他把火爐和風箱拍在了高坡上,來的客人就為他拉起了風箱。火苗在高坡的大風裏呼啦啦的樹了起來。子衡遠遠地看著,風和沙子打在他的臉上,都感不到了。

徐夫人掄著一柄人頭大的鐵錘,叮當地打著鐵。他的胳膊像大刀一樣,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風在響。他敲一下,子衡的心就跳一下。他打了一百多下,子衡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客人為徐夫人拉了一整天的風箱,在黃昏的時候,又騎著馬跑去,舀來一桶帶沙的河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子衡聽見高坡上“轟”的一聲,像太陽落在了那裏。他回過頭來,就看見徐夫人手裏握了一截又黑又短的劍,遞給了客人。客人向他行了個禮,接過劍轉身就走。

子衡說:“原來那是個劍客。”

於是他就啪嗒啪嗒跟了上去。他知道這一帶怎麼抄近路。繞著坡,腳下翻起一片片黃沙。子衡跑到了那個人的前麵。他站住,然後就岔開兩條腿,張開兩隻手,像隻大蜘蛛一樣把路堵住了。客人站住了。

子衡端詳著他選的對手,然後就開始懷疑他戴了麵具。這個人既不把劍拔出來,也沒有打算逃跑:他的臉像木頭一樣動都不動。風吹著他身上的長袍,獵獵作響,就像破了的旗幟。

子衡不知道該如何要別人跟他動手,他隻好揚了揚木劍。然後他就驚訝地看到這個人徑自往前走。走到子衡橫跨的腳邊時,他就像跳一條小溪一樣,提著袍腳跳了過去。子衡回過頭,看著這個人走遠,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從頭到尾,他就像完全沒看到自己一樣。

“這個人是傻的。”子衡想了一想,說。

既然沒有對手,子衡就不打算在窮鄉僻壤待著了。他認為學習了劍術而不用,就好像買了個老婆卻不能和她睡覺一樣。於是他告別了徐夫人,背著木劍去了趙國的邯鄲。徐夫人聽了他的話,隻是點了點頭。

子衡向北走,他想去邯鄲,想試一試他的劍。結果他在邯鄲的城門口遇到了趙牧。趙牧的樣子沒有變,氣色還是很好,可是腦袋以下的部分不見了。這個腦袋掛在一根長竿上,許多士兵樂滋滋的對著那個腦袋扔石頭,就好像扔麻雀一樣。隻是麻雀總是會跳來跳去,可是趙牧的首級已經不會動了。子衡相當生氣,雖然趙牧抽打過他,但他很敬重這個人。於是他拔出了木劍,指著那些士兵喝道:

“你們為什麼要侮辱他?你們違背了俠義精神!”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才發現這些士兵很眼熟。他們穿著黑壓壓的盔甲,就像天邊的烏雲。後來他想起來了,他在新鄭和雲陽,都看過類似的戰袍。接著他就聽見士兵們喊:

“小賊,什麼人!你是李牧的餘黨嗎?”

“我看他是個瘋子,拿柄木劍也敢來嚇唬人!”

許多支長矛伸了出來,一支長矛啪的一聲把木劍揮斷了。子衡往後退了幾步,他的心又向嗓子眼跳了起來。士兵們以為他害怕了,便嬉笑著把矛收了回去。

“小子快走,老爺們殺人累了,今天不想殺你。”

子衡抬起頭看邯鄲的城樓,他看到了黑色的秦國旗幟。他知道趙國的都城是邯鄲,他來這裏是想行俠仗義、殺趙國的歹人的。然而他知道,這次他又不能行俠仗義了,因為趙國也被滅了。他看著趙牧——現在該叫李牧了——的首級,看了看邯鄲內外像烏鴉一樣走來走去的黑袍同胞。他想起了徐夫人的父親夜裏的嚎叫,想起了那啪啪落在自己身上的淤痕。以後的趙國人身上是不會再有打鬥的淤痕了,如果要私鬥,他們就得挨刀子。

他在李牧的首級下麵坐了一夜,他和李牧說話,可是李牧閉著眼睛不理他。他想這個人現在聽不見那個老頭嚎自己的兒子了,也聽不見徐夫人的嘮叨了。星星亮起來的時候,掛著的首級就像浮在星星上麵。這個人就好像在天上朝子衡閉著眼、愛搭不理的樣子。

——節選自《李牧之死》

《燕國記》:

多年以後被人們讚許為“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的那片土地,在公元前3世紀卻是一片躁動。起伏的山巒折磨著善良的農民,周王朝於七百年前製定的田製,在這裏成為紙上談兵的笑話。國土北方的棗栗固然是天賜的恩遇,滿足著燕地百姓的肚腹。幸而有龐大的趙國遮蔽著南方的諸侯,燕國無須與列國紛爭,隻需與趙國持續著貼身纏鬥,在彼此鋸齒般的國境線上小打小鬧。

人心從來由飯食喂養,而後者則受製於氣候與地理而燕國。周王朝所劃分的王國之中,燕無疑是最北之一。八月既可飛起霜雪的天氣,磨礪了燕國百姓的肌體,又限製著貧瘠的土地。那些在南方茁壯生長的物產,在燕地卻徒呼奈何。除了蠶絲與麻,燕地人並無值得誇耀的特產。他們深知商旅的可惡,這些對物產敝薄之地著意剝削的奸徒,毫不掩飾的流露狡猾的微笑,用一些低價從南方購買的貨物,換取燕人的銅錢。南方既有奸猾的商旅,又有強大的趙國。北方則有彪悍的匈奴,不時來劫奪女子與牛馬。公元前3世紀的戰國後期,燕地的男兒血氣桀驁,卻不得不強自壓抑。

強盛的諸侯國有豐富的農產品以資軍實,養育出輕裘肥馬的貴族子弟四處浪遊。燕地則沒有足夠的土地供人耕作,貧困而強壯的男兒無所事事,隻得在酒肆敲杯唱歌,痛飲一醉後尋找借口,彼此鬥毆一場。生者把這悲厲的故事四處鼓吹,任街頭巷尾對他另眼相看。而死者血濺五步滾落塵埃,並最終被人慢慢遺忘。那覆蓋燕國半年之久的、白雪黃沙並飛的冬季,足以掩埋掉死者和記憶。

後世因被蜀丞相諸葛亮持以自比而揚名的樂毅一度點燃過燕國的雄心,其人的政治與軍事才華使燕國一度擁有吸引五國聯軍的龐大魅力,並以全戰國曆史罕見的壯盛之姿南擊齊國,取七十餘城。彼時燕國年輕的男子為故鄉城樓上飄蕩的燕之旗幟深感自豪,作為西周之名臣召公後裔的燕國王室則感受到了偉大的祖先所遺留的血脈在體內的激蕩。然而,那注定國勢衰微的本性在燕國君聽到讒言後發作,賢良的樂毅被迫離開了燕國。作為回報,齊國史上最傑出的軍人之一田單,將齊國淪亡的城市一一收複。而燕國,則帶著悔恨、血氣與自卑感,跨入其曆史的最後幾年。

燕國最後的太子名曰丹,一如彼時代所有的燕國年輕人一樣,尚未品嚐過戰爭與政治的厚味,便企圖用一己之才智,扭轉天下大局——時維公元前226年,西方野獸般龐大黑暗的秦國憑借其嚴格的法律、善於軍政大計的人才及貪婪凶猛的軍隊,已於四年之內分別將韓、趙吞滅。鼎立數百年的七國之均勢既已打破,秦之勢力一如黑色的水銀,向關東之地不可逆轉的流瀉。燕丹既不能以超卓的武裝實力正麵擊潰秦國,隻得寄希望於優秀的劍客,希圖僥幸可以挾製秦之君主的性命,來減緩甚至——幻想——扭轉秦的強勢。事實上,此前數百年,有記載的此類謀殺諸侯的刺客事件就有不下五起。這也許是鼓勵燕丹幹此大事的動機。

貪財好利的、慷慨激昂的、精曉劍術的、善謀能斷的、膽大包天的壯士,雲集於燕太子丹的府邸。他們顯然經過了訓練和挑選,至於在挑選過程中是否有因格鬥而死者則永遠不得而知。公元前227年秋天,衛國人荊軻作為刺客被派遣向秦,為了這一次冒險,燕國太子耗費巨大。然而頗為冒險的是,沒有任何記載顯示荊軻是一位優秀的劍客。在為獲得秦王接見而說服故秦將樊於期自盡的過程中,荊軻表現出相當的口才和氣度,但這畢竟與行刺無關。

受燕國太子招納劍客的宣傳,自稱名曰嬴子衡的遊俠在荊軻離開燕國當天到達,在易水邊與荊軻的馬車擦肩而過。在望見衣冠似雪送荊軻西行的燕國人眾後,嬴子衡一度誤以為那是對自己的詛咒,並當場拔劍,與被淘汰的刺客夏扶、宋意兵刃相向。按照其表現出的劍術,本該被予以上賓待遇。然而劍客既已派遣,太子丹對招納新的死士已無興趣。嬴子衡在燕都薊並未受到其所想象的禮遇。

遊俠的心理極易被物質條件所左右,而收買人心本來就是於法不平的行為。危亡之秋的燕國法紀混亂,太子丹作為獨裁者難辭其咎。失望之極的嬴子衡出入於燕國酒肆,買醉放歌,間或舞劍消遣。“剛走了一個荊軻,又來了一個。”酒肆的主人如是說。而屠狗之輩則興高采烈,在失去了他們的聚會組織者、瀟灑倜儻的荊軻後,他們又擁有了一個新的核心。“大禍臨頭的國度,總是有最後的狂歡。”燕國的一個大夫頗有見地的說道。事實確是如此。嬴子衡混跡於市井之間,在劍客已失去尊重的時代重塑了悲歌慷慨的燕人形象。然而酒醉之後偶爾冒出的秦腔出賣了他,市井之徒在聽聞荊軻死訊之後迅速背棄了嬴子衡。秦國的軍隊挾其帝王的憤怒與報複欲黑雲壓城,燕國人民均心驚膽戰。惟有嬴子衡儼然事不關己,繼續其浪跡行為。在酒醉之後,此人屢屢以秦腔道出:

“我曾經見過荊軻。我和他爭道路,我還罵了他。這人不擅劍術,我一看就知道。如果是我去當刺客,哼哼,哼哼……”

他所吹噓的劍術與往昔難以令眾人相信,當然也沒有人願意冒生命危險去嚐試。既然劍客已失去民眾的寵愛,人們當然也對一睹他的劍術失去興趣。荊軻刺秦失敗使燕人血氣頓失,於是負麵消息如瘟疫般流行。未獲得行刺資格的夏扶、宋意,也開始在不同場合編織他們曾經擊敗荊軻的故事。易水邊曾經擊築高歌、白衣送客的傳奇開始被描述為一個劍術低劣的江湖騙子。至於行刺的總指揮者太子丹,同樣被憤怒驚惶的民眾罵得狗血淋頭。英雄式的壯舉在和平時期受到的稱讚,在危亡之秋卻因其冒險風格威脅到了民眾的利益而備受指責。“他就是在拿燕國百姓的命開玩笑。”民眾大聲呼喊著,聲達內廷,使太子丹顫抖——至於其顫抖出於憤怒還是恐懼,人們無從知曉。

公元前226年深秋時節,黑衣信使快馬馳入燕都薊城,帶來秦軍的消息。秦王的廷臣深諳外交的重要,年老的燕王喜領受詔書時容色慘白。人們雖無法得知詔書的細節條款,但顯然在鹹陽大殿之上被荊軻驚嚇的秦王給出了一個更殘忍的價碼,以滿足他的報複欲。作為這一通書信的補充,秦將王翦兵臨易水。年輕人血氣方剛,老年人謹慎保守,這本是萬古不變的至理。燕王喜垂垂老矣,已到惜命勝於一切的年紀。在接獲書信的當日,他便派人去到燕市,尋找燕國最好的劍客。

嬴子衡在當日午後披蓑冒雪到達燕王宮闕,並在黃昏時離開。燕王喜對這個口操秦腔的劍客做了什麼吩咐,宮廷之人絕口不提。而在這一天晚上,夏扶、宋意仗劍侍衛著一個白袍人去到嬴子衡據案狂飲的酒肆,與之進行了同樣秘而不宣的交談。由於夏、宋兩位劍客的特殊身份,幾乎完全不用懷疑這位白袍人是受太子丹授意出行的,甚至有極大的可能,這個白袍人就是太子丹本人。

次日天明時燕國人發現他們的城邦桃花盛開,白雪深積達三尺之厚。黑鳥自南而來,繞樹啼鳴。在市麵上卜卦的瞎子們齊聲說道,倒行逆施,將有違背天意人倫之大事發生。此類預言燕國百姓早已習慣,當此天下大難之時,卜者的預言不值一錢。當天黃昏時白虹射日,使燕王宮闕中準備夜宴的婢奴們驚訝。他們聲稱在荊軻白衣西行、高歌易水,預言自己不複歸來之時,天空中同樣有此異景。當時在內廷披袍掛劍、細心為袍內襯上甲胄的燕王喜則對此一笑了之。

夜色降臨之時,太子丹由夏扶、宋意及另十八名劍客維護,步入宮門,在大殿叩見其父。對這兩位各以不同風格掌持燕國政權之人的最後一次正式參拜,群臣顯然亦不知該抱何態度。禮儀既罷,繼之以飲宴。燕王喜賜桃花暖酒,太子聲稱偶染風寒,不敢領受。燕王喜賜厚味重膾,太子聲稱腹痛,也不敢領受。君臣父子既然不動匕盞,群臣同感尷尬。當日惟有坐於末席的嬴子衡大快朵頤,手不釋杯。太子丹與燕王喜都沒有對王宮夜宴何以出現如此一位外邦浪人予以解釋。

是夕夜雪綿綿不盡,黑鳥啼聲刺耳。燕王喜於飲宴中途,笑問太子丹:“我兒的劍客們,劍術如何?”太子答曰:“雖不及荊卿,尚可一用。”燕王喜說:“既然如此,鳥鳴刺耳,可請劍客們誅殺之,每殺一鳥,賜酒一盞。”於是太子丹身邊十八劍客,離席而去。作為回饋,太子談及了盛開的桃花。“異景難得,該由諸大夫及廷侍去采集新開的桃花,以供賞玩。”燕王喜拊掌稱好。

夜色將深,宮女為廊上換燭,望見殿中隻餘燕王喜、太子丹、夏扶、宋意及嬴子衡五人。燕王一再稱讚太子治國有力,太子遜謝不已,稱頌父王功德。這漫長繁冗的對話被末席的嬴子衡一聲長笑打斷。“好一對父慈子孝。”操著秦腔的劍客說道,“真令我羨慕不已。”燕王喜問了個相當愚蠢的問題:“嬴壯士令尊安好?”嬴子衡微笑著滿飲一杯,回避了這一問題。他隻是巧妙地說了一句:“倘若讓我見了我父親,我便殺了他。”這一句話使殿上的四個人神色略變,隨即齊聲幹笑。太子丹說:“久聞嬴壯士劍術精妙,今天可否讓丹一觀?”嬴子衡微笑著拔劍而起,舞劍做歌。其時白雪紛紛,折下桃花的群臣遠避在宮門外探聽情勢,遠遠聽到長吟之聲度雪而來,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值此荊軻西去一年之際,此一闋故人離歌令當日參與刺秦事宜的人們回首往昔,喟然長歎。大殿之外,因年輕而好奇心未泯的宮女繼續偷聽,她們聽到太子和大王對浪人的劍術齊聲喝彩。燕王喜說:“嬴壯士的劍術妙極了,不在荊卿之下。倘若用以刺殺秦王,定能成功。為燕國誅殺叛逆,更是易如反掌。”太子丹則說:“豈止刺殺秦王,如嬴壯士這樣的劍客,天下王者,又有哪一個能躲過他的雷霆一擊?”隨之而來的是兩聲整齊的“嗆啷”。按照宮女的判斷,那是殿內有兩個人把酒杯摔在了地上。

約定俗成的摔杯為號把宮女們驚嚇得匆忙逃離,遠在宮門的廷臣與侍衛聽到了她們尖利的叫聲。擁有充足理由的他們帶著桃花與黑鳥撲進內廷,直衝殿上。他們看到了神情嚴肅的夏扶和宋意將白布所覆的太子丹屍首抬出,緊隨著的是腳步踉蹌、撫屍痛哭的燕王喜,而嬴子衡已不知所蹤。老人指喝群臣將整治酒膳的庖人斬首,下令將殿上那一片據雲太子丹所嘔吐的鮮血擦幹。由於群臣的忙亂,當夜燕國王宮的雪地上留下了大量桃花與死去的黑鳥,這些不祥的東西清掃不便,兩日之後被聚攏焚燒。根據一些宮女麵色慘淡的描述,在焚燒之時火中傳來血腥之氣,以及哀號之聲。

沒有人再看到太子丹的完整屍體,但在公元前226年十月,秦國黑色森林一般的大軍兵臨燕都薊城下時,人們卻看到了秦軍先鋒長竿上所挑的燕太子首級。失去鬥誌的燕都一朝淪滅,秦字旗幟在飛雪中懸滿燕國全境。逃往遼東的燕王喜依然延續著周召公的一縷血脈,但燕國百姓已接受了國家實際滅亡的命運。嚴禁私鬥的秦法迅速得以實施,這使熱愛酒醉後尋機擊劍的燕國浪子大感不滿。

民眾從來不會被君王愚弄太久,即令燕王喜也深知沒人會相信太子丹死於簡單的食物中毒。直到四年後燕王喜被擒、夏扶與宋意回歸薊城,在酒醉後吹噓自己才是殺死太子丹的凶手之前,燕國百姓始終以為嬴子衡是犯罪者。燕國滅亡之後,有人在燕國南界見到他的身影。他沒有吐露燕宮當夜父子相殘的任何細節,甚至絕口不提他會劍術的事實。“我沒有殺過人。”他對向他挑釁的市井之徒如是說。

——節選自《戰國末期燕的劍客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