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弦
她要出一趟遠門,他在家裏等她。他們出門前執手淚眼,但沒有海誓山盟。因為他們深信彼此的心靈可以隔空聊天,而且永遠在服務區。他遞給她連夜做好的飯團,外加精心曬製的柴魚。他拉著她的手,一直送出了十裏。她在那天黃昏時感到初次微微的心痛。她覺得這是他們初次離別便離得這麼遠,心弦拉得太長,而且彈性還不夠強。
第二天她遇到一個輕裘肥馬的浮浪子弟,問她肯不肯嫁他為妻。她搖頭,指指自己的心:“我家相公是最好的,沒人比得上他。”
第七天她遇到一個新任太守,撚須看她半日,問她肯不肯下嫁,許以三聘六禮。她斂衣為禮,說妾身已經許人,沒有這份福氣。
第十天她遇到一個剽悍勇健的都頭,當她麵射落一隻雉雞,拔下尾翎向她求愛。她感歎說都頭你何必殺生,我家相公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最仁慈溫厚了。
第十五天她遇到一個行商,袖中摸出玉環做淚妝的胭脂盒、貂蟬舞的輕羅裳,李師師破橙子用的如水刀、李易安燒瑞腦的金獸爐。隻要許了嫁,這些不過是見麵禮。她眼角都不抬,說家裏並不缺胭脂衣裳水果刀,也用不上香爐。官人請穩便,妾身已經有相公了。
第二十一天她走渴了,嘴唇幹裂。有小販擔酒路過,問她要不要喝村釀的好酒。咱不敢點染了娘子,隻求娘子給咱摸摸小腳兒。她搖搖頭,說妾身已經許人,怎能行此等事。
第二十四天她遇到了一名畫院待詔。那人見她便直了眼,嘖嘖說:娘子與剛故世的貴妃當真是一模一樣,聖上正為那愛妃相思成狂,預備建個愛姬陵,朝中大臣力爭不過,思謀民間尋一位美姬頂上。如此下可省民夫之力,上可解聖上之頤,自己又落得富貴,娘子豈有意乎?她搖搖頭說,天子不爭庶民妻。我家自有官人等我。
第二十八天她遇到了一位大官人,那官人品貌尋常,隻是有錢。堵住她路說,我與朋友賭了東道。這裏有百萬錢,娘子收下,隻要與我親個嘴兒,就可帶走,絕不再勞煩娘子。若再糾纏娘子,教我不得好死。她搖頭,說官人自重,不要拿妾身耍笑。妾身自有夫家。
她回到家,他如獲至寶。夫妻恩愛,自不待提。她沒將路途上的事太認真,因為與他們的愛相比,這些真是雲煙小事。日子長了,閑談之間,她當笑話說了出來。他每聽一樁,就噢一聲,自此愈加敬重——每一樁都給愛情又加了重砝碼,加了層光亮。
直到某天睡前,她枕邊將第二十八天的事兒說了。說及“百萬錢”時,她覺得他的神色變了變;說及“與我親個嘴兒”、“絕不再勞煩娘子”時,她覺得他的神色又變了變。他沒再“噢”一聲。她覺得他的臉色似乎變陰沉了。無話,睡了。
很多年後,他們都老了。有一天,他華發蒼顏在廊邊坐著,看房前幾畝薄田,忽然問她:
“如果……如果那天你讓那大官人親一下,拿了那百萬錢,我們今天是不是會好些?”
她聽了大驚失色,霎時淚如雨下。她想哭訴怨責歎恨他薄情,可是已經泣到難以成聲。最後她哭著哭著,淚水把幾畝薄田淹了,把他浮起來了。
她醒了,發現是在做夢。她還是少年時光。她發現他也沒睡著。
她問他:
“我沒拿那百萬錢,你後悔麼?”
他淡淡地答:
“不後悔。”
她想張口問他,“那麼四十年後,你會不會後悔?”可是她不敢問。她覺得自己心裏正飛速流過那幾十天出遊所遇到的所有事。她知道自己和他是齊心的。那麼是他在回憶還是她在回憶?還是他們的心弦已經斷了?她根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