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去L市的那天,陽光依舊明媚得沒心沒肺。
車子直接到達郊外的墓地。山上太安靜,即使陽光普照,霍希音依舊覺得寒冷。她抱著一大束馬蹄蓮上山,連腳步都刻意放輕。
她最終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站定。那座墓碑上麵有一行最醒目清晰的刻字:霍長清之妻張彤之墓。
而這座墓碑的左邊,便是她的父親霍長清的長眠之所。
霍希音常常想,母親那樣忍耐了二十多年,到底是值不值得。假如她是母親,她絕不會那樣委曲求全。
她的母親爭了一輩子,除了一個正妻的位置,以及死後這個並排而立的墓碑,大概什麼都不曾得到。
和霍長清那樣的人玉石俱焚,實在是對自己生命的揮霍。
在霍希音的右手手心裏,有一條已經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痕。那是霍希音在十歲那年,失手打碎了一套骨瓷茶具造成的。
從她記事起,那套骨瓷茶具似乎就一直放在那裏,淡雅的花紋,細膩通透的杯身,隱隱還泛著溫潤的光。奇怪的是,明明擺在了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卻是除了父親誰都不能碰。
她偏偏不信邪,偷偷去摸,卻被後麵父親的一聲嗬斥驚嚇到,手縮回去,卻沒想到會帶落了那一套的茶具。
霍希音從未見過父親那般生氣,近乎咆哮,手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她也從未體驗過那般疼痛,鈍鈍的麻,綿綿密密地通過她的後背傳到四肢百骸,她幾乎立刻就掉了眼淚。
“哭,你還知道哭?那是什麼茶具你知道不知道?”
那個時候的她自然不知道,她隻記得自己尚有骨瓷碎片握在手心,卻是站在那裏不敢動,直等到父親走後,她才慢慢鬆手,碎片應聲而落,她的血跡留在上麵,猶如點滴的梅花瓣,夭邪而醒目。
在父親收藏過的珍品中,那套骨瓷茶具顯然並不是最名貴的,也未必是最惹人注目的。當時的霍希音隻覺得委屈,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那件東西之所以珍貴,隻在於人心。
這份遙遠的定情禮物,隻因為物是人非,才會被愈加珍惜。
霍希音繼承了父親絕大部分的容貌,也繼承了他絕大部分的脾氣。然而在她的印象裏,父愛卻一直很吝嗇,沒有誇獎,沒有關注,霍希音甚至在一年裏有大半年的時間見不到他。她從小就很想知道為什麼,卻又不能去問母親,因為她隻向她提過一次,便招惹了母親大半天的眼淚。
但即使家中死氣沉沉沒有生機,即使父親不聞不問,即使母親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發上發呆,起碼那個時候的霍宅尚且平靜。霍希音努力地一個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張銀行卡一個傭人就能打發掉。她的成績很好,家長會即使沒有人去,也不會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問。
轉折發生在她二十二歲那年。那天霍希音度假回家,拖著行李隻走進了大門,便遠遠地聽到了來自大廳的爭吵。
在她的記憶裏,那似乎還是父母之間的第一次爭執。在她的眼中,母親一直端莊典雅,雖然鬱鬱寡歡,卻總是舉止得宜,從不亂發脾氣。她從未聽到過母親那樣決絕的口吻,幾近聲嘶力竭:“霍長清,我告訴你,隻要我活著一天,夏儀就休想踏進這裏半步!想要離婚,你做夢!”
然後便是父親大聲的怒喝:“那我也告訴你,你們休想從我這裏拿到半分財產,當年張家欠我的,我會一分不差地全部討回來!”
“你少忘恩負義!張家什麼時候會欠過你?你的公司當初是怎麼建立的?你自願放棄她跟我結婚,還不就是因為看上了張家這座靠山!我和希音還到不了必須靠你來接濟的地步,你那點東西,我半分不屑!”
“你們當初告訴我什麼?夏儀過得很好,嗬,好到未婚生子,好到帶著孩子一個人遠走他鄉?如果不是前兩天我在T市見到她,你們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是又怎麼樣?當初她既然接受了張家的條件,她自然也沒有虧到,她沒有你照樣過得很好!”
“好?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算是好?一個人帶著孩子異鄉求生算是好?”
“孩子出生就有父親又怎樣?希音也是你的女兒,你什麼時候關心過她?”
霍希音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她不是沒有猜想過事實到底如何,卻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簡單而老套。父親怒目圓睜,表情幾近猙獰。母親寸步不讓,臉上卻掛著兩行清淚。那個叫夏儀的人的出現,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隻輕輕地撥了一下,這座宅子的平靜便終於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