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乃使人遺樂毅書曰:“寡人不佞,不能奉順君誌,故君捐國而去,寡人不肖明矣,敢謁其願而君弗肯聽也,故使使者陳愚誌,君誠諭之。語曰:‘仁不輕絕,智不輕怨’。君於先王,世之所明知也,寡人望有非,則君覆蓋之,不虞君明棄之也;望有過則君教誨之,不虞君明罪之也,寡人之罪,百姓弗聞,君微出明怨,以棄寡人,寡人必有罪矣,然怨君之未盡厚矣。語曰:‘厚者不捐人以自益,仁者不危軀以要名。’故覆人之邪者,厚之行也,救人之過者,仁之道也。世有複寡人之邪,救寡人之過,非君惡所望之。今君厚受德於先王之成尊,輕棄寡人以快心,則覆邪救過,難得於君矣。且世有厚薄,故施異;行有得失,故患同。今寡人任不肖之罪,而君有失厚之累,於為君擇無所取。國有封疆,猶家之有垣牆,所以合好覆惡也。室不能相和,出訟鄰家。未為通計也。怨惡未見而明棄之,未為盡厚也。
寡人雖不肖,未如殷紂之亂也;君雖未得誌,未如商容箕子之累也。然不內盡寡人,明怨於外,恐其適足以傷高義而薄於行也。非然,苟可以成君之高,明君之義,寡人雖惡名,不難受也。本以明寡人之薄,而君不得厚;揚寡人之毀,而君不得榮,是一舉而兩失也。義者不毀人以自益,況傷人以自捐乎?願君無以寡人之不肖,累往事之美。昔者,柳下季為理於魯,三絀而不去,或曰可以去矣。柳下季曰:‘苟與人異,惡往而不絀乎?猶且絀也,寧故國耳。’柳下季不以絀自累,故自業不忘,不以去為心,故遠近無議,寡人之罪,國人不知,而議寡人者遍天下,諺曰:‘仁不輕絕,知不簡功。’簡功棄大者,仇也;輕絕厚利者,怨也。仇而棄之,怨而累之,宜在遠者,不望之乎君。今寡人無罪,君豈怨之乎?願君捐忿和怒,追順先王,以複教寡人,寡人意君之曰:“呈將快心以成而過,不顧先王以明而惡。’使寡人進不得循初,退不得變過,此君所製,唯君圖之。此寡人之愚誌,敬以盡謁之。”
樂毅使人獻書燕王曰:“臣不肖,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鉞之罪,以傷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義,故遁逃自負,以不肖之罪,而不敢有辭說。今王數之以罪,恐侍禦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臣之理,不白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不敢不以書對。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愛,能當者處之。故曰:‘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觀先王舉措,有高世主之心,故假節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幸無罪,故受命不辭。先王命臣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者霸王之餘業,戰勝之遺事,閑於兵革,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必與天下圖之,圖之莫若往結趙,且淮北宋地,楚。魏之願也。趙若許,約楚。魏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受命具符節南使趙,顧反,起兵攻齊。以天下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而舉之,齊上之兵,受命而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齊,齊王遁逃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貨寶,車甲珍器,皆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返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五伯以來,功業之盛,未有及先王者。先王以為快其誌,以臣不捐令,故裂地而封臣,使比小國諸侯。臣聞賢聖之君,功立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醜,夷萬乘之齊,收八百年之積,及其棄群臣之日,餘令詔後嗣之義法,執政任事,循法令,順庶孽,施及萌隸,皆可以教後世。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吳為遠跡至郢,夫差不是也,賜之鴟夷,沈之江,故夫差不計先論之可以立功也,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王之不同量也,故入江而不化。夫免身而全動,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虧辱之誹,墮先王之明,臣之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君子絕交無惡言,去臣無惡聲。臣雖不肖,數奉教於君子,臣恐侍禦者親交之說,不察疏遠之行,故敢以書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