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爸爸的囑咐,看著麵前的人又不認識,新雨把東西放下,轉身就想走。可是想起一件事,便又問:“請問,宋家駿在家嗎?”說這話時,新雨的手在裝蟋蟀的口袋上輕輕撫了一下。

“他……”女同誌回頭看了下,有點遲疑,“他在溫習功課。”

“他在家!”新雨樂了,“我送他個東西。”他把扁擔向門旁的牆上一靠,側身進了樓門。

“哎……”女同誌含笑拉住了新雨,“你別……”她有點為難,“他剛才告訴我,他在學習時,不要人打攪他。”

“啊……”新雨停了下來,又撫了一下裝蟋蟀的口袋,他陡然覺得自己太孩子氣了——在城裏長大了的宋家駿,也許已不稀罕那帶著泥土氣的蛐蛐了。於是他笑了笑,轉身就向外走。

門外有自行車鈴鐺響,新雨走出樓門,見宋伯伯正推著自行車向他走來。

“宋伯伯!”新雨喊了一聲。“啊!”宋伯伯抬起頭,“嘿,小新雨呀!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來。”新雨的腳還在向外挪,“我爸爸說,快過中秋節了,叫我給你送點黃瓜和芸豆來。”

“哈哈,還想著我!”宋伯伯放好車子,親熱地拍著新雨的頭,“快上屋裏來,你爸你媽身體都好吧?”

“都好。”新雨被拉著,不得不又進到屋裏來。“董萍,快弄點水,給新雨洗洗臉。”宋伯伯招呼著,剛才那個女同誌端著搪瓷盆走了出來。

“你還不認識吧?”宋廳長指著女同誌,“這是我才結的老伴兒。”

新雨重新向那女同誌點點頭:“我自己來吧。”他從女同誌手裏接過搪瓷盆,問清自來水在什麼地方,自己接水洗臉去了。

“這是我老朋友顧祥福的孩子。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在他們家住了好長時間。家駿在他家也住了好一陣子,這孩子待家駿可好呢!”顧新雨一邊洗臉,一邊聽宋伯伯向那女同誌介紹。

“他送來了一包黃瓜和一包芸豆。”女同誌說。“嘿,太好了!看,這黃瓜一包刺兒,剛摘下來的,多水靈兒!”宋伯伯讚美著,一邊又高喊,“家駿!家駿!你看誰來了?快下來……”嘁嘁嚓嚓,似乎是那女同誌說著什麼。

“混蛋!”宋伯伯雖是壓低了聲音,但卻充滿怒氣,“真不是個東西,叫他快下來!”女同誌踩著樓梯上樓去了。顧新雨端著空盆進屋來,宋伯伯親切地向他說:“新雨,你在家坐會兒,我去買點東西,回來咱們一起吃飯。”他見新雨要推辭,便把他按坐在沙發上,又說,“我還要買點月餅,你帶回去。”一邊向外走,一邊又向樓上喊,“家駿,快下來,新雨來了!”說罷,匆匆地出了屋,騎著自行車走了。

新雨坐在樓下,眼睛向樓梯上望著。停了好大一會兒,才聽見樓上有人向下走來。當他看到樓梯上的宋家駿時,他愣住了,這不就是剛才在市場上看見的那個騎自行車的少年嗎?

“是你來了!”宋家駿在樓梯上慢悠悠地說。“哎。”新雨站起來,他在家駿身上仔細辨認著:剛才的確是他,留著長頭發,穿著白襯衫,腳上是一雙像拖鞋一樣的涼鞋。

“你怎麼來了?”宋家駿走到新雨麵前。“來賣菜的。”新雨說這話時,覺得和麵前這個衣著幹幹淨淨的同年,有著距離。

“你是來賣黃瓜和芸豆的?”家駿臉上有一點笑意。

“嗯。”新雨想:剛才你已經看見嘛!他問:“你剛才到市場上去了嗎?”

“啊……”家駿沉吟了一下,“沒有,我在家裏溫習功課呢。”

像有一張紙隔在他倆中間,新雨想說什麼,但他已看不到六年前橋頭上那個問路的孩子了。他沉默了。

“你上中學了嗎?”家駿問新雨。“上了。”

“今年該考高中了吧?”

“明年。”

“我今年考上重點中學了!這個學校畢業的,百分之七十能考上大學。”

“噢!”

好像沒什麼好談了,新雨根本不願提起蟋蟀的事,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新雨想再一度證實剛才在市場上見到的就是宋家駿,所以又著意地端詳一下對方:臉不再那麼瘦了,白白的,細細的,上麵也沒有了灰塵;嘴唇也不再幹裂了,而是紅紅的,潤潤的。可就是這張嘴為什麼不說真話呢?我剛才明明見到的就是他嘛!一股陰影襲上新雨的心頭:他看不起我,看不起一個賣青菜的!

宋家駿好像也不那麼自在。他見新雨老瞅他,兩隻眼睛像是兩麵鏡子,像要照出他心頭的隱秘,他坐不住了,便說:“你在這兒座一會兒吧,我還有兩道數學題要做。”說著就上樓去了。

新雨感到受了屈辱,他想走,又覺得不該背著宋伯伯走掉,便耐著性兒坐著。

過了一會兒,新雨聽到樓上女同誌和宋家駿說話:

“你很不像話,怎麼能那麼冷淡人呢?十好幾裏路跑來,還送了黃瓜、芸豆。”

“那有什麼了不起,兩毛五一斤,還值不了兩塊錢呢!”

“千裏送鵝毛,禮輕仁義重!”

“什麼仁義重,不過是想來混頓飯吃罷了!我剛才到自由市場去看了,黃瓜一堆一堆的,有的是!”顧新雨再也聽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走到屋外,拿起他的扁擔和籃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新雨走在街上,心裏很煩亂。他覺得街上湧動著那麼多人,臉上都是那麼冷冷的,全不像鄉下人那麼和善。那汽車的喇叭嘀嘀叫著,隻想叫別人讓路給它走,而它過去之後,又留下一股難聞的汽油味兒鑽進人的鼻子。唉!六年前的宋家駿要是流落在這街市上,準沒有人給他一頓飯吃的。小新雨的肚子餓了,但他不想吃飯,隻想早一點回到家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