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還說:“我從小就是你爸爸把我拉扯大的,現在你父母已經不在了,我不能丟下你不管。”這是實情,左右鄰居也都這麼說過。“我跟前也沒個孩子,你到我家,就和我親兒子一樣,我們舒家兩門,就你自己了。”二叔說這話時,眼睛紅紅的。新友倒是動心了。
“你嬸會喜歡你的,她自己沒有小孩。”對於二叔這句話,新友並不能全信,因為在三年前,他曾經跟奶奶到二叔家去過一次,奶奶就是二嬸氣回鄉下來的。
“就這麼定了,明天咱爺倆一塊兒走。”第二天,舒新友跟著叔父,坐著縣裏派來的汽車離開龍山了。村頭上站著許多送行的鄉親,望著那些熟悉的淳厚的麵孔,小新友哭開了。汽車經過葬地時,新友看見了奶奶的墳頭,他哭得更傷心。二叔的眼中也含著淚,臉上有悲哀也有慈愛。那高高昂起的是龍頭,那蜿蜒起伏的是龍腰,那微微翹起的是龍尾。啊,龍山,我在你身上爬上爬下多少回啊,我什麼時候再回來看你?小新友眼中的淚,有一些是為這龍山流的。
到了縣城,換上了長途公共汽車。天傍黑的時候,爺兒倆來到了省城。因為二叔打了長途電話,在公共汽車站有商業廳的一輛小汽車接他們。
小汽車在一幢新樓前停下,叔叔和新友一起拿著行李走向三樓。
“當!當!當!……”新友聽見錘子敲打金屬的響聲,這響聲在樓的走廊裏蕩著回音。
“這是誰呀,震得滿樓都不安!”二叔嘟噥著,可是走到三樓的一個門前,他噤聲了。新友見他的二嬸正指揮一個工人,在房門上釘著鐵皮。
“啊,你這是……”二叔看著那門上滿裹著白鐵皮,有些茫然,“怎麼都釘上鐵皮?”
二嬸不回答,也沒注意門口的來人,全神貫注地指著鐵皮的一角:“來,這個地方,釘一根長的!”
“當!當!”錘子砸在釘子上,釘子穿過鐵皮又鑽進了門上的木頭。
見妻子眼中無人,二叔隻好側著身子,趁工人錘釘的空隙,拉著新友,擠進了屋裏。小新友一下子被裹著鐵皮的門關起來了。
“當!當!當!……”嬸子繼續指揮著工人向門上釘鐵皮,屋子裏震得嗡嗡響。
新友沒有被介紹給嬸母,那“哐啷,哐啷”向門上釘鐵皮的聲音,似乎就是嬸母對他說的話。他馬馬虎虎地和叔叔一起吃了點飯,便在叔叔指定的小屋裏睡下了。直到進入夢鄉,那釘鐵皮的響聲還不絕於耳。
城裏沒有雞叫,可是天剛剛亮,新友便醒了。他喊了聲“奶奶”,沒有回答,猛地睜開眼,才想起自己已經是睡在叔叔家裏了。他側身聽了聽,四下裏都很靜,沒有雞叫,沒有豬叫,沒有牲口叫,沒有人走動。城裏的早晨,比農村安靜。他想起這房子裏的廁所就在小屋的左邊,便輕輕地下了床,要去小便。他拉拉門,門不動。他發現門上有個自動的鎖,便啟動那鎖上的開關,可是擰了兩下,全沒擰動,門是自外邊用鑰匙鎖上了。
城裏人的規矩真多。新友這麼想。睡覺還要鎖起來,我還會丟了嗎?大概是昨晚上多喝了些水,小腹脹得鼓鼓的,但是開不了門,他隻好坐在床上忍耐著。他坐著,覺得無聊,要是在鄉下,這會兒,他要去開雞圈了。於是,他想起他和奶奶喂的那兩隻母雞:一隻白的,一隻黃的,都是長得好看,而又肯下蛋的。他想起昨天帶來的東西中有一竹籃鮮雞蛋,那滿籃的鮮蛋,全是這兩隻雞下的。他彎下腰來,從床下拉出那隻竹籃,想看看有沒有把雞蛋碰壞了。他掀開竹籃蓋,見滿籃的雞蛋全完好無損。那紅皮的,是黃雞下的;那白皮的,是白雞下的。一隻隻蛋上像是搽了薄粉,茸茸的,又泛著新鮮的光澤。這是專門捎給嬸嬸的,可惜昨晚上沒能跟嬸嬸說話,這籃雞蛋還沒能親手交上。小腹鼓得更急了,他蓋上籃子,又回身去弄門。
門還是弄不開,他覺得要溺在褲子裏了,便用手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從外麵開了,新友一頭衝出屋子,大步來到廁所門前,可是又停住了:那廁所的門上也落著一把鐵鎖。他回過頭去,見二叔匆匆過來,把廁所門上的鎖打開。
小便完畢,新友從廁所裏出來。他站在門廳裏,想看清屋裏的陳設。初升的太陽,從窗口射進些陽光,屋子裏的一切已能看得清楚了,新友頭一眼看到的是廚房門上落著的一把鎖。他轉了下身子,見大門內除了插著門閂之外,還有一條鐵鏈掛著鐵鼻,那鐵鼻上也掛著一把銅鎖。一把,兩把,三把,廚房、廁所、大門上三把掛鎖,小北屋和兩間南屋是三把暗鎖:一共六把鎖。
“叔,廁所為什麼還要鎖上?”新友問從廁所裏走出來的二叔。
“啊……”二叔有點不自然,“是為了防壞人。”
他回手指了下廁所內的窗子,“那窗戶是向著外邊的。”
新友記起剛才小便時,頭頂上那個小窗子:豎著三層樓高的梯子,是可以爬進來的。
二叔大概是看出新友眼中的疑惑,沒等新友再發問,便主動把廚房門上和大門內鐵鏈上的鎖全啟開,一邊小聲說:“其實,也沒有必要,不過,你嬸小心,這樣,她睡得安穩。”
新友似悟非悟地點了點頭。南屋門開了,嬸嬸走了出來。昨晚上,因嬸嬸隻顧指揮工人釘鐵皮,燈影下,新友一直沒看清她的麵目。現在,她置身於門口的光亮之下,新友見嬸嬸老了許多:她頭發灰白了,額上橫著些皺紋,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上眼皮下垂著,眼睛下有兩個囊泡。她的身體似乎因為發胖而變矮了,一條灰色的肥大的綢褲,使她的腿顯得短了些。“嬸!”新友喊了一聲。對方似乎沒聽見,走進廚房刷牙去了。新友抬頭看看二叔,二叔臉上的肉動了動,像笑,又不像笑。新友想起小屋裏那籃雞蛋,進屋去把籃子提了出來。他見嬸嬸刷完牙從廚房出來的時候,便捧過那籃雞蛋說:“嬸,給你帶來一籃雞蛋。”說著掀開了籃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