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外,一個惡聲惡氣,一個低聲勸解。新友不願意聽,用被子緊緊地堵著耳朵,他真不願意聽他們的講話,他不想繼承他們的財產,他不習慣那些鐵鎖和那扇裹著鐵皮的門。不習慣,根本不習慣,如果像叔叔那樣,新友就不是新友了,一個人應該有自己的尊嚴。這麼想著,慢慢地,他睡著了……
啊,大地上多美,多親切呀:那飄綠的,是村南的莊稼;那泛白的,是村北的沙河;那三間老屋,是我和奶奶住過的。門前兩棵梧桐長得更高了。咯咯叫的是剛下過蛋的母雞:一隻黃的,一隻白的。那趕著牛回家的,是西院的二大爺。瞧,那讓太陽曬黑的臉,多麼樸實,多麼憨厚,他昂著頭,對著空中,向我笑哪!
新友醒了。他的耳邊似乎還響著牛叫雞叫,矇曨中,聽到屋外牆上的掛鍾當、當響了四下。“啊,四點了!”他折身坐起來,拉亮了電燈,迅速地把衣物捆了起來。
他收拾完自己的東西,長長地喘了口氣,把準備好的二十元錢掏出來放在桌上,便在一張紙上寫著:
“叔叔:我回龍山了,這裏的生活我不習慣。我把隊裏分給我的錢,留下二十元,當作我吃的飯錢。我向你保證,沒從你家拿走一件東西。”
他背起自己的行李和書包,叔叔昨晚給他的兩把鑰匙幫他開了大門。他邁出大門,深深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回手要把門關閉。就在此時,他的腦筋忽然一動,用力地把那裹著鐵皮的大門向後一推,使那大門洞開著,敞在那裏。
鄰人之子
她不勝惆悵。
她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名字叫狄群。她原名叫狄素秋,一九四二年,為求群眾解放而參加革命,因而改名狄群。她現在是輕工局的人事處長,丈夫尚乾川是軍區的顧問,膝下一子一女。按說,她對生活應是心滿意足的,然而麵對窗外的一對青年,她卻不勝惆悵。窗外的梧桐樹下,對坐著兩個青年,一個是狄群的兒子尚建斌,一個是建斌的同學徐桐。這兩個同學剛才互相看了大學考試通知書:徐桐考取了西安交大,尚建斌落榜了。
“沒關係。”徐桐安慰尚建斌,“一百個高中生中,隻能取幾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考不取的。”
“我自己倒沒什麼。”尚建斌說話聲音很低,“這對我爸、我媽是一個打擊,尤其是我媽。”
盡管兒子說話聲音不高,坐在屋子裏的母親還是聽得清的,狄群更加惆悵起來。兒女們的職務、學位,已經成為當前老幹部們生活光輝的一部分了,幾位老同誌湊在一起,互相談論起來:“你的孩子幹什麼呀?”
“上大學,快畢業了!”回答的人臉上有光,問話的人也頻頻點首:“好,好,有出息!”
可是作了那麼多的努力,兒子竟未能考取大學,狄群的惆悵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要麼,再準備一年,明年再考;要麼,就參加工作,幹什麼也能為人民服務。”徐桐說的是實話,也還帶有安慰的意思。
“我不想再考了。”尚建斌說,“整個初中,我的基礎都沒打好,上高中時,我一直是很吃力的。”
“這也怪我。”徐桐覺得很對不起同學,“在複習的時候,我對你幫助不夠。”
建斌笑笑:“我能考到這樣,多靠你的幫助,要不,我連這樣的成績也不會有。”
建斌的妹妹尚建春端一盤切好的西瓜出來,很有
禮貌地把西瓜放在徐桐麵前的小桌上:“請吃西瓜。”
徐桐有些拘謹,不願吃,建斌拿了一塊遞給徐桐:“吃,吃吧!”
雖說考上大學了,他們還都是孩子,人間的禮套,他們並不太注意,一旦吃起來,各人就根據自己的胃口而各顯其能了。
隔著窗紗,狄群看得很清楚。她見徐桐大口大口地吃著西瓜,西瓜子兒簌簌地從嘴角裏吐出來,一大塊瓜瓤很快就吞沒了。他吃著,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牙齒是那麼堅實有力,連那方方的大嘴也那麼好看。再看看建斌,咬了一口西瓜在嘴裏,好像咬的不是柔軟的瓜瓤,而是吃了一嘴帶刺的魚肉,兩腮慢慢地蠕動著,瓜子兒總是不見吐出來。徐桐兩塊瓜已經吃完了,尚建斌一塊還沒吃下去。狄群不大愉快,她無意地作了下比較:徐桐和尚建斌都是十七歲半,徐桐比建斌高出半頭,他的肩是寬的,胸膛是挺的,胳膊和腿都長而有力,皮膚雖有些黑,但卻光潤。建斌也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孩子,皮膚白皙,眉清目秀,但他的肩不如徐桐寬,胸不如徐桐挺,胳膊和腿也不像徐桐那樣長而有力,皮膚雖白皙,卻給人以柔嫩之感。如果是兩盆花,一盆茁壯,一盆嫩弱。假如狄群同誌是一位鑒賞者,她要讚美前者的。可是她是母親,她把愛授予自己的兒子,她看見那盤子裏共八塊西瓜,讓徐桐自己吃了四塊,她心裏很不痛快,按她的分配,應該是兒子三塊,女兒三塊,徐桐吃兩塊就可以了,可是他吃了四塊!她已經明顯地在嫉妒了。“你能給我介紹一下考大學的經驗嗎?”尚建春笑吟吟地望著徐桐。她下半年要上高三了,明年也要髙考。
徐桐說:“經驗,就是不斷地重複,你把課本上所學過的知識,反複地複習,把它係統起來,就像築鐵塔一樣,一節一節地焊接起來,知識鞏固了,怎麼考也不怕。”
建春笑著點點頭。
指導女兒學習,狄群是歡迎的,可是能讓徐桐這樣的青年和女兒接近嗎?女兒和兒子還是有區別的:兒子可以和這樣的窮同學做朋友,女兒可不能這樣。想到這裏,狄群走出屋來,她很客氣地和徐桐說:“您在這兒吃飯吧!我們馬上就吃飯了。”徐桐覺得必須馬上告辭。尚建斌便送徐桐走出這個有門衛的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