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
作者:慈玉鵬
說到未來學,就不能不提起托夫勒和奈斯比特。這兩位職業作家從不同的角度,在上世紀給全世界勾勒出了未來的發展輪廓。他們的預言,對管理學產生了重大影響。
阿爾文 · 托夫勒(Alvin Toffler)的名氣相當大,作為一名社會批評家,他在20世紀70~80年代以《未來的衝擊》發動了對時代的衝擊,以《第三次浪潮》掀起了社會性浪潮,迅速在全球走紅,其後又以《權力的轉移》揭示了管理的變革機製。美國的埃森哲管理谘詢公司(Accenture)認為,托夫勒對企業界的影響力僅次於比爾 · 蓋茨和彼得 · 德魯克,排名第三。僅僅就以對中國的影響而言,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剛剛出版不久,就在打開國門的中國成為暢銷書。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學界,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托夫勒,個個都在說第三次浪潮。所以,僅僅從其影響之廣泛出發,也值得討論他在管理思想史上的地位。
在管理領域,托夫勒讚同本尼斯、德魯克等學者的觀點,認為傳統的韋伯式官僚製已不能適應社會現實,必須予以改革甚至另起爐灶。在社會領域,他認為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逐步走出工業社會,進入信息社會,掀起了由工業社會向信息社會轉變的第三次浪潮。在這一社會背景下,同工業社會匹配的組織機構、公共政策、思想觀念必須隨之而變。那麼,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的區別在哪裏?組織機構應該如何改革?這就是托夫勒試圖解答的問題。
“叛逆者”
托夫勒曾經說過:“要了解一位作家的思想,先弄清他或她‘從哪兒來’(用俗語說),是有好處的。”這句話恰好也適用於他自己。
1928年10月4日,阿爾文 · 托夫勒出生於美國紐約的一個波蘭裔猶太人大家庭。同曆史上大多數猶太人的情況類似,托夫勒家族也世世代代遭受顛沛流離之苦。19世紀後期,他的祖父母從波蘭遷出之後,曾到過北極地區謀生,曾在亞馬遜熱帶雨林墾荒,還加入過開發美國西部的拓荒者隊伍,最終他們選擇在紐約落腳,像千千萬萬猶太人一樣,選擇了自己最拿手的行當——做生意。這種不斷遷徙的經曆,往往能夠磨練人的意誌。20世紀80年代,接受波士頓南城出版社記者采訪時,托夫勒回憶道,他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堅毅而樂觀。祖母“活到近九十,身體結實,吃苦耐勞,什麼環境都適應”;母親“為人謙恭,但是喜歡思考,有強烈的求知欲;雖然沒有念完高中,偶爾卻見她讀康德、休謨、貝克萊主教的書”;姑姑的為人“使我感染了藝術家豪放不羈的習氣,對詩歌產生了愛好”;父親和叔叔“都不是膽小怕事的人,沒有一點奴性、媚骨。我把他們當做硬漢子的典型,牢記他們的每句話”。家族對托夫勒的成長有著無形而又巨大的影響。
有的經濟史學家認為,在美國的發展史上,曾經存在一個重要的經濟三角:東北部的工業品、西部的皮貨和礦藏、南部的棉花等農產品,三大地區互通有無,相互支撐,共同締造了19世紀後期美國經濟的飛速發展。托夫勒的父親在紐約定居後,利用美國東北部和西部之間存在的巨大商機,開始經營皮貨生意。由於注重誠實經營,托夫勒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雖然算不上富豪,但已衣食無憂,家境殷實。托夫勒的童年,正處於美國曆史上的經濟大蕭條時期,銀行倒閉、企業破產、工人失業、政局動蕩,社會混亂不堪。雖然年景不好,托夫勒父親的生意卻一直能夠維持,不僅為整個家族提供了物質生活保障,並有能力讓托夫勒接受良好的啟蒙教育,培養了他對詩歌和寫作的濃厚興趣。進入學校後,他的文學興趣和特長得到充分發展,為日後的記者和作家生涯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
1945年,托夫勒就近進入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的英語專業學習。同年,二戰結束,幾百萬美國大兵從歐洲和太平洋戰場浩浩蕩蕩歸國複員。根據1944年美國國會通過的《退伍軍人權利法案》(GI. Bill of Right),所有參加二戰的美國士兵,有深造條件者複員後均可享受政府補貼進入大學學習。於是,美國各大學一時人滿為患,不同年齡層次、不同文化基礎的學生共處一室,在象牙塔裏接受高等教育。這一年,托夫勒尚不滿18周歲,同經曆過塞班島血戰、諾曼底登陸的同學相比,自然顯得稚嫩無知。雖然有年齡和見識上的差距,但是在知識基礎和思想意識上,托夫勒要超出多數當兵出身的同學。在學校裏,他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撰寫詩歌,發表文章,編輯雜誌,忙得不亦樂乎。同時,他積極參與各種學生活動,甚至參加了當時在美國尚處於萌芽狀態的民權運動。更重要的是,在這一過程中,托夫勒接觸並接受了馬克思的理論。可以說,這一階段的托夫勒,是一位典型的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激進青年,傾向於以批判社會為己任的左派。
在紐約大學學習期間,托夫勒鍛煉了文筆,提高了覺悟,還邂逅了阿德萊德 · 法瑞爾(Adelaide Elizabeth Farrell),收獲了愛情。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托夫勒的大學生活,可謂圓滿無缺。法瑞爾後來成為托夫勒的妻子,即海蒂 · 托夫勒(Heidi Toffler)。她同當時的多數女性不一樣,在學校中她是活躍分子,腦子裏充滿著浪漫和激進思想,時刻準備為社會主義而奮鬥。海蒂和托夫勒走到一起,可謂珠聯璧合,兩人共同參與並組織學生運動,一起報名航空技校學習飛機駕駛,搬到離紐約大學不遠的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同居。在紐約,格林威治村是反主流文化的大本營,許多反叛的、激進的藝術家、詩人、文學家曾先後在此居住,如馬克 · 吐溫(Mark Twain)、惠特曼(Walt Whitman)等。在20世紀60~70年代的民權運動、女權運動、反戰運動中,格林威治村往往成為運動的中心地區,也成為“垮掉的一代”叛逆反抗的象征。這一對情侶選擇了格林威治村,預示著他們未來道路的叛逆色彩。
馬克思主義者的蛻變
1949年,托夫勒從紐約大學畢業,獲得英語專業的學士學位。在當時,他完全可以憑著自己的本科學曆和文字功底,找一份輕鬆的白領工作。然而,托夫勒和海蒂卻做出了一個讓幾乎所有人都吃驚不已的決定——去工廠當一名普通工人。半個世紀之後,托夫勒接受台灣企業家溫世仁先生采訪時解釋道,他渴望走出校園,像二戰複員的同學一樣出去見見世麵;另外,他幻想能夠撰寫一部描寫工人階級生活的小說,所以,必須首先要了解工人的現實生活;或許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受馬克思理論的影響,他希望深入工人群眾中,組織工人運動,為美好的未來而奮鬥。
在1980年出版的《第三次浪潮》(The Third Wave)中,托夫勒用無比詩意的語言描述了自己去美國中西部當工人的旅途:“1950年1月,20世紀下半葉剛剛揭開序幕,一個22歲瘦弱的青年人,帶著新獲得的大學文憑,乘了一夜長途公共汽車,來到被他認為現實的時代中心。身旁坐著他的女朋友,座位下放著一紙箱書籍。透過雨水衝刷著的玻璃窗,美國中西部一眼望不到盡頭連綿不斷的工廠迎麵掠過,這時,灰 的晨曦降臨大地了。”進入工廠之後,托夫勒什麼活都幹過,“操作衝床,在鋼鐵廠當技工,在汽車生產線上拋光金屬……操作蒸汽鑽、叉車、油漆腳踏車……,裝配汽車、卡車,衝壓風扇網,修理輸送帶,清掃通風管,建造非洲礦坑用的除塵設備。”這時,他才發現工人的境況遠非職業鼓動家所描述得那麼浪漫。
“我曾經幫助把一位65歲的老太太從濺滿鮮血的機器旁抬走,她的四個手指頭剛剛被機器切掉。她的哭叫聲至今縈回於我的耳際:‘耶穌啊!聖母啊!我再也無法幹活了!’”殘酷的現實,使本來深受西方左派思潮影響的托夫勒看到了學院左派的致命弱點,也對馬克思主義產生了疑問。他一方麵“體會到了左派學者的‘喚醒美國工人階級意識’的無知和自大”,另一方麵“親眼目睹了白領管理階層的愚行,如對工作安全的漠視、對藍領工人高高在上的態度”。根據馬克思的理論,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托夫勒自己承認,青年時期他是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然而,此時身為一名藍領工人,現實卻促使自己對信仰開始反思。正如他後來所言:“當時我像許多青年一樣,自以為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後來我懂得了,我的答案是不完全的,是片麵的和絕對的。另外還得指出,正確地提出問題,常常比正確地回答錯誤的問題,要重要得多。”藍領經曆使他開始拋棄來自書本的幻想,麵對殘酷的現實,他在對未來感到迷茫的同時,也看到了未來的無數種可能性,這成為他日後研究未來學的初衷。
1953年,托夫勒離開工廠,加入美國陸軍服役。軍隊刻板規律的生活,鍛煉了托夫勒的意誌。此時,朝鮮戰爭尚未結束,軍旅生涯使托夫勒開始思考戰爭與和平的關係,他的思考為日後提出戰爭-反戰理論作了鋪墊。
退役歸國後,托夫勒成為一名記者,1957年開始擔任賓夕法尼亞州《約克日誌》(The York Daily Record)駐華盛頓記者。在報道美國白宮、國會的新聞之餘,他撰寫各種文章,向各類雜誌自由投稿。雖然是自由投稿,但是托夫勒的傾向性很明顯,文章內容主要關注勞工運動,投稿對象主要為《民族》(The Nation)、《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國家勞工報》(National Labor Paper)等左傾雜誌。
1953年到1961年的美國,由共和黨總統艾森豪威爾(Dwight David Eisenhower)執政。艾森豪威爾為人謙遜,品德高尚,信奉共和黨的傳統理念,主張自由主義。然而在經過下層社會洗禮的托夫勒眼裏,看到的不是艾克的輝煌,而是政府的落伍。記者的敏銳,使他養成了尖銳的批判精神。隨著年齡的增加,托夫勒雖然不再像學生時代一樣激進,卻保持著對官僚體係的反感。1956年,美國的辦公室工作人員(白領階層)人數首次超過工廠從業的藍領人員,這預示著社會結構的重大變化。然而,政府卻跟不上這種變化。托夫勒回憶說:“1957年恰巧就在我生日那天第一顆人造衛星升空,開啟了太空時代,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就是‘避孕丸’的發明。社會發生這麼多重大的改變,但政治人物卻完全無視這種種的變化,這種現象使我們了解到政治是遠遠落後的,於是我們開始全力投入,有係統地去研究變革的成因以及它造成的可能衝擊。”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經濟發展迅速,各類發明層出不窮,托夫勒不斷探究新發明對於社會的影響和意義,試圖提醒人們為未來做好準備,由此進入了未來學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