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山水故鄉的人(1 / 3)

我的家在遙遠的淮河岸邊一個幽僻的小村莊。我從這小村莊一間矮陋的茅舍出發,讀中學、大學,讀社會、人生,浪跡天涯……

在光怪陸離的都市,我有了一處頗具現代氣息的棲息之所,不知不覺中也有了城裏人的心態和做派。然而,我的靈魂卻時常在噴香的麥場上打滾,幻想著疲憊的身子在村邊清冽的河裏浸潤;一脈情思緊緊牽拽著我熟悉的小村我的家。

我常常做夢。夢境總是通往阡陌縱橫的淮北原野,星羅棋布的古樸村落,暮歸的老牛,嫋嫋的炊煙,悠遠朦朧的往事故人。

柴門依然。隻是我別家時栽下的葡萄樹早已果實滿架。我見到娘時,第一眼瞥見的是那蒼蒼白發上的又一層霜雪。一向疾人快語的爹此時卻沒有言語,一個簡單的招呼後便急急背轉臉去。東鄰西居,遠親近戚,把熱烈的問詢和溫馨撒滿了我家的小院。那溫馨的、至純至真的濃情蜜意直醉得人想哭。然而,夢境歸來,我心裏塞滿的卻是不盡的悵然。心裏禁不住吟哦起古人的詩句:“慈母望子/依門依閭/遊子思親/陡岵陟屺……”

扯著童年記憶的常春藤,我時常攀上村頭的老槐樹,這是我遺存童趣和夢幻最多的地方。我和兒時的夥伴於虯龍的枝椏間覓樂尋趣,老槐樹像越世老人一樣護佑著我的村莊我的家。老槐樹給了我雋永的詩情,同時也給過我一次關於家的銘心刻骨的情感記憶。

一次,小夥伴們在一起打賭,看誰能把老槐樹上的喜鵲窩搗下來。受榮耀心的驅使,我爬到了一處逸出的高且險的樹杈上,一手死死攀牢樹枝,一手伸出了長長的竹竿,隻那麼輕輕一挑,便聽到一聲唳嘯——隨著一隻灰白喜鵲的騰空驚飛,一大蓬軟草殘枝挾裹著五六團紅嘟嘟的肉球兒飄落在地麵。這是一群剛破殼的雛鳥兒,眼睛尚未睜開,擠作一堆,“嘰嘰嘰”叫個不停。這卻苦壞了鳥媽媽——那隻驚飛的老喜鵲,不顧一切地俯衝又掠起,它顫立枝頭,憤怒地撲棱著雙翅,那悲愴,那無奈,那絕望,連我們一幫冥頑小兒也感到心悸!我們趕它不走,對可憐兮兮的小肉團兒又不知作何處置。這時,娘聞訊趕來了,她狠狠地罵著一群淘氣包,忙不迭地把肉團兒拾往大襟褂兜裏,匆匆地趕回家去。但是雖百般侍弄,精心伺喂,小雛鳥仍然在淒婉的嘰喳聲中相繼死去。

以後的幾天裏,喜鵲媽媽聲聲哀鳴著盤旋在舊巢的周匝,最終不知何往。

娘沒有對我施以過分的斥訓,隻是歎息著告訴我:那喜鵲年年在老槐樹上築巢,它專門為村人報喜訊兒。老槐樹是它的故土,巢窩兒就是它的家。如今,它的家毀了,它再也沒有去處了,沒家的日子它該怎麼過?鳥兒和人一樣,都該有自己的家呢。

我從此陷入一種深長的悵然中。一直在琢磨著娘的話,“鳥兒和人一樣,都該有自己的家呢!”那麼,覆巢後的老喜鵲,如今家在哪裏?

在我心裏,與妻子兒女共同生活的那個小小屋簷,不管奢華還是破陋,無論清爽還是髒亂,抑或溫馨還是爭吵,都隻是一個避雨遮風、舔傷療心、休養生息、存活終老之所,而在每個人的心底深處,還有一片更恒久、更魂牽夢繞、更適宜靈魂棲息的家園,那就是生他、養他、哺育他長大成人的父母的家!

我這個關於家的闡釋,遭到了一位朋友的極力駁難,他說我這是鬱結心底的鄉村情結,譏嘲我的“農民意識”,他是不能理解我對鄉村、對我的布衣父母心底的那份情感的。我愛我家,我的心田將永遠布滿鄉村的綠蔭,這是不可更改的,這已成為我內心世界的一部分。

當年,居於老屋,承歡父母膝下,戲水村河,家之溫馨並未給我特別印象,年輕的心時時騷動著走出老屋的心緒。及至別家背土,關於家的憶念便日漸熱切起來。離家越久越想家,離家越遠越想家;得意時想家,落寞時更想家。當某一天一位遊子帶著心靈的傷痛回到家時,父母會用他們獨有的方式——默默的憂鬱,輕輕的歎息,試探的眼神,可口的鄉肴——來慰撫他心底的失意和創傷。他們絕不問你受傷的過程和來龍去脈,他們一心要用人間至愛換回一個鮮亮如初、昂揚振奮的兒子。他們的能力也許僅僅如此,但他們博大的愛心卻是具有回天之力的無價之寶,是世間善河長流不息的源頭……

我常常想家,想家的時候真想回家。

父親的粉筆頭

父親是汪堰村民辦學校裏的一位老民師。

父親上課時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他把自己在私塾先生那裏受過的整套舊式教育略加甄選後,搬用到現代鄉村小學裏,原本不馴的村童有敬畏的有不滿的,甚至有提出“抗議”的。我的許多小學同學、童年好友,至今仍能在閑談間不經意抖落出他的許多往事來,不過,往昔的怨懟早已被歲月淡化為輕鬆的笑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