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夢卿並不常來瓊樓。蘭陵城原是蘭陵王所轄,蘭陵王身故後朝廷擔憂後繼武將擁兵自重,就派了他這麼個文質彬彬的文官來,意思是你做個樣子也就差不多了,不指望真頂什麼事。然而虞夢卿偏偏認了真,把自己當牛馬使喚,據說一天裏倒要花上八個時辰在公務上,大好青春盡數交給了夾纏不清的公文。
每次這小子一來,雲娘便眼放綠光、貓見了腥似地粘上去聽故事,也不顧自己的一大把年紀,真真的為老不尊!--想到這裏慕容就很不爽:他獨闖江湖已整整八年,可雲娘竟比他大上一歲,白賺了他一聲"雲姐"…… 啊男人的尊嚴……
這天一大早,當虞夢卿優哉遊哉地飄進門的時候,慕容很不解風情地撲到後院,告訴正整理盆載的雲娘:"夢遊的來了。"
雲娘回眸一笑風華絕代:"那,你先招呼著虞公子。"
……於是形勢終於演變成三個無聊的人湊在一起講故事。
"……當朝三奸之一的韓長鸞很寵信他的寶貝義子。本來,如果這義子老實呆在鄴城花天酒地也就算了,偏偏又愛附庸風雅,聽說蘭陵人傑地靈就心血來潮過來逛逛。"從虞夢卿臉上一向很難看出表情,他那溫和內斂的笑容根本就與生俱來根深蒂固。
"雲姐,"慕容無辜地轉頭看雲娘,"'附庸風雅'是不是'好酒色'的委婉說法?禍水啊你。"結果被雲娘一眼瞪了回去。虞夢卿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慕容兄高見,不過先聽完故事再說。這義子擺明了窮奢極欲,一路要吃要玩要錢要女人,他現在人正在來蘭陵的路上,在下可就為難了:給他準備酒菜女人,對不起父老;不給他準備,他自己動手強搶豈不更糟?眼下這義子離蘭陵尚有兩天的路程,在下實在是惆悵已極啊。" 他笑得無比淡漠,那笑容在周身金色塵埃的折射下璀璨如琉璃,帶著帝國殘酷而沒落的意味。
慕容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雲娘知他所想,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事而已,何必認真。"虞夢卿亦是風淡雲清地笑笑:"尋常事兒。"慕容瞥他一眼,默默推開雲娘的手,離座去了。
這天直到打烊,慕容都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按例,關了店門後雲娘會獨自在前廳裏坐一會兒,飲兩盞屠蘇,隻是從不見她喝醉。碧兒他們知道雲娘的習慣,都早早回房睡了,偌大的廳堂裏隻餘一燈一人一酒盞,好不冷寂。
慕容便在這片冷寂裏悄悄摸回前廳,在雲娘麵前坐了,低聲道:"雲娘,可否先借我五兩銀子?"一改嬉笑潦倒之狀,眼中雖然還帶著笑,更深處卻蓄滿了那些冷得連雲娘也不想觸摸的東西--這才是那個真正的、名重一時的斷水劍客吧?殺人者就是殺人者,隻看眼神就能明了。
"可以啊。"雲娘移開視線,寂寂地把盞淺笑,伸出根手指在他麵前一晃,"老規矩,一個故事。"
"……"
慕容醞釀片刻,終於一臉正氣字正腔圓道:"兩個小白兔啊,飛到花叢中啊,飛啊--笑什麼?給錢。"雲娘早已應聲笑倒,一手指著他鼻尖,顫得幾似欲撒手人寰,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容易緩過了些兒,眼淚都已笑了出來,衝開眼角細膩的脂粉,露出其下若隱的細紋。
"作死了你!"雲娘仍止不住笑,作勢要打,"存心笑死我麼?"一邊卻從座底取出了一物,甩到他麵前:"早給你贖了回來,拿去。"
那正是慕容賜的配劍--漓光。
那一刻慕容有些動容。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接過了劍,以劍客特有的虔誠姿勢地將它背起,然後向門外粘稠得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走去。臨出門,又回過頭來笑了笑:"獨飲傷身。等我回來,陪你喝酒。"雲娘坐在桌邊,橙紅燈火中容顏幾許憔悴幾許清倦,笑著向他舉了舉手中的酒盞,那眼色蒼豔如火。
忘了是誰說過:愛聽故事的人,都很寂寞。因為他們隻能在別人的故事裏,放縱自己的悲喜。
……
你知道明王麼。
那是在混沌末世、摧毀一切後又令一切重生的神。
以殺戮得道。以血與火超生。以白骨鋪築通向極樂淨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