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風度卓然、冷眼旁觀的虞夢卿又是"撲哧"一笑。
"少來,我至少比你大一歲,叫雲姐。"雲娘右手支腮,懶洋洋向後院努了努嘴,"自己四處看看,有不明白的就到櫃上問碧兒。隻要店裏沒人打架鬧事,姐姐恩準你在角落那張桌子上喝酒。去吧。"那邊碧兒好象與雲娘心有靈犀,應聲綠雲似地飄到慕容跟前,笑眉笑眼地道個萬福,道:"慕容大哥,請隨奴家來。"慕容怎麼說也是成名人物,不好意思當真與女流之輩計較,隻得僵著臉跟碧兒去了。
雲娘看著他背影,嘴角漾出一線清麗的弧度,轉頭對虞夢卿道:"虞公子,我這護院可是斷水劍客,比你那守衛如何?"
虞夢卿淺淺啜了口屠蘇,感覺滿口的苦澀猶如沸騰的血淚,卻又慢慢自極苦處泛出了那蠱惑的冷香,最後苦與香彼此淬練為焚身的火,自咽喉一路燒下去。可他一貫都能笑得很有分寸:"雲娘說笑了。不過,你可知道斷水劍客又是什麼人?"
"那孩子啊~"雲娘拖那個"啊"字都成了習慣,眉梢眼角的笑意仿如春水流轉,"有趣的人。"
她根本是閑得無聊在整人……不動聲色的虞夢卿開始在心底暗暗同情慕容賜。
"我倒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事,不知值不值今天的酒錢?"
"說來聽聽。"雲娘的眼神像最狡猾的貓,嫵媚中隱匿著三分狡黠七分幽深。
"從前有個孩子,剛記事時父母就都死在了亂軍之中,他後來的師父把他從死屍堆裏刨了出來,收他當了徒弟,帶在身邊。這孩子自小學得一手好劍法,隻是性子桀驁不服管束,跳脫飛揚地長到了十四歲。然後就在十四歲生日這天,師父將他叫到座前,給了他一道密函,寒聲道:'為師第一次殺人時,也不過十四歲。'說完就將他趕了出去。"虞夢卿的聲音一直很平靜,眼睛卻始終定在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上,仿佛在別人的故事裏參詳著自己的命運。
"師父一定是個殺手,密函裏一定是要殺的人了,他動手沒有?"雲娘聽得也很平靜,這樣的故事在亂世裏數不勝數。
"沒有啊,"虞夢卿輕輕歎息,"他在外遊蕩了三天,回去後跪在師父麵前,說:'那人的兒子隻穿著兄長改小的棉衣,怎麼會是貪贓枉法之徒?'他那時實在太年輕,年輕到不明白他師父的主子必然是個政客,而政客從來不論'對錯',理由不過是借口。師父雖然生氣,卻不忍嚴加責罰,就自己殺了那人。後來,師父對他說:'你凡事要問對錯,殺手這碗飯是吃不起了。為師養你近十載,如今放你去了,日後你就憑良心揮劍罷。'他含淚答應,從此流落江湖,仗劍行俠。"
雲娘聽著聽著已將下巴擱在了手背,似乎興味索然:"刺客做成俠客了?"
"正是。當今天下劍術一道以他為尊,樣子雖落拓,骨子裏還是飛天遁地的人物,留住了就算你有福。"虞夢卿開起玩笑來仍是副正人君子的樣子。
"不稀罕,"雲娘眨眨眼,似笑非笑,"虞公子,你對這些江湖典故可謂爛熟於心了。"
虞夢卿麵沉如水,笑意不改:"在下也是半個江湖人,所以管得半個江湖事。"
雲娘知他將官場比作江湖,笑笑錯開了目光:"酒錢免了,虞公子有空也常來走動。"見外邊天色已然大亮,渫玉街上也人來人往熱鬧了起來,便扭身走回了櫃裏去。
三 明王
慕容知道,人有時候得學會認命,所以他在瓊樓住下,屈尊做起了護院。
說實話他這護院實在當得輕鬆愜意,據說雲娘與那位深得人心的先城主交情匪薄,往來的客人都給足她十二分麵子,捧場尚且不及,哪會鬥毆鬧事?隻有上個月,趙老財在店裏喝醉了酒,大哭大罵家裏那隻母大蟲凶狠刻薄,碧兒怎麼也勸不住,最後自己嘴一癟陪著趙老財哭了起來,弄得慕容哭笑不得。後來雲娘找人將趙老財送回了家,結果第二天趙家娘子還特地封了銀子來賠罪--酒樓開到這份上,夫複何求啊!
兩個月下來,雲娘倒再不調笑於他,放他在廳角悶頭飲酒,將他當個酒仙供了起來。慕容也樂得自在,仗著千杯不醉的功夫一來二去已和瓊樓的老客混得熟透,與半個蘭陵城都套上了交情:亂世之中,孤城一隅,能有這麼個一派祥和其樂融融的地方,暫時拋開那哀鴻遍野、狼煙四起、征戰殺伐、王圖霸業,且醉一場笑一場罵一場,洗盡這渙渙浮生中如雪蒼茫的寂寞……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