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朋友(1 / 3)

少年朋友

短篇小說

作者:陸璐

陸璐,甘肅省張掖市人,畢業於河西學院中文係,現在嘉峪關市體校從事教學工作。出版長篇小說《天道》。

海子

海子一家是從城裏搬進山灣的。海子一家初來時,住在生產隊草彎的土屋裏。草彎一年四季堆著幹草,春天時草就少了,大部分在冬天時都喂了大牲畜。至於那間土屋,因為草彎的大,看了去就顯得很小。實際上土屋並不小,有兩間房子那麼大呢。那個地方我當然熟悉,每天放學路過,我們差不多大小的小學生常在那兒玩一陣才回家。夏天在幹草堆上翻跟頭,冬天到土屋裏避冷。土屋在我少年的記憶裏太清晰了,除了一柄鍘刀,記憶中就是一牆根的老鼠洞。那時候我們在土屋裏避寒時,常有大大小小的老鼠們肆無忌憚地亂竄出來順著牆根跑,我們之中除過我膽小,其他幾個都是賊膽子,看見老鼠出來,便一窩蜂地擁過去喊叫著捉老鼠,手腳快的也能打翻個把小老鼠,然後提著戰利品一路歡呼著回家。海子一家住進土屋後,我們基本上不去那兒了,放學路過時隻是邊走邊看上幾眼,不再理會那個地方。山灣裏有的是玩的地方。

城裏來的海子,在我們那時候的想法中,不是和我們一夥的。

我走進海子家是海子一家住進土屋幾個月後的事。那時候的學校還不正規,還不到夏天,學校就放假了,我也成了生產隊裏的小牛倌。因為我和海子一起放牛,我便成了我們幾個中第一個走進海子家的人,又因為我總覺得城裏來的海子和我們不一樣,我也和其他少年朋友一樣,心裏多少有些優越感,那份優越感時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就在我的神情上掛著。我到海子家裏去其實是偶然。因為那天下雨,我從家裏出門一路小跑著到飼養場後,人就成了落湯雞。海子見我渾身濕成那樣,眼睛在我身上看了半天才小心地說,你跟我來。我說去哪裏?海子還是那句話,你來。說完他朝我招招手先走了。看他的樣子是要回草彎,我本來不想跟他去,但腦子裏蹦出一直存著的想法,海子一家住在那裏,那些老鼠會不會還是那樣到處亂竄?在這個念頭裏我猶猶豫豫跟著海子去了他家。到了草彎土屋門前,海子撩起門洞上掛著布滿補丁的門簾,讓我先進。門洞本來就又窄又矮,掛了門簾,就顯得更小了。又因為土屋裏沒有窗戶,隻在屋頂正中開著很小的天窗,屋裏的光線就很暗,站在外麵有些看不清裏麵。我很大人樣地抄著兩隻手先在門口探頭向裏麵看了看,才挺著腰杆走進去。土屋裏比隊裏的瓜棚還要簡陋,一麵靠牆角用土塊碼砌了半尺高的土台,上麵鋪了麥秸草,草上麵鋪著一塊還算幹淨的絨線毯,再上麵是兩床整齊的被子,大概是他們一家晚上睡覺的。不過那些並不是我注意的,我的好奇心在牆根。隨後進來的海子邊比畫邊要我將濕了的對襟小褂脫下來。我沒理睬他,眼睛一直在牆根處掃瞄著。牆根的老鼠洞全都用泥巴糊上了,沒看見有老鼠的影子,我多多少少有些說不出理由的失望。海子已經找出了他的一件藍色衣服,要我換下身上濕了的對襟小褂,我看了一眼,心裏一下子不舒服起來。那是一件縫紉機做的衣服,很新,在我少年的眼睛裏那簡直是一件洋氣得不得了的衣服,我的手工縫製的對襟小褂簡直沒法相比,我一直都夢想著能穿那麼一件衣服,可家裏太窮,沒有縫紉機做,也就穿不起。看著海子兩手端著的衣服,我的神情一下子就不好了,眼光拐到屋頂上,說的是,這屋裏的老鼠洞呢?口氣完全像隊長的樣子。海子一下顯得局促起來,好一會兒回答說,到晚上就打架,有時候還打到被窩裏來。我本來想說你就糊上了,可是卻沒有說,原因是他的“晚上”。我們說的夜裏,他卻說是晚上?我再一次心裏有些不舒服起來,站著看完屋頂,還看屋頂,海子就那麼局促地端著衣服站著。又是好一會兒,我感覺海子好像從我身後走了,我有些好奇地偷眼扭頭看,海子確實又回到了土塊碼砌的“炕”上,正從靠牆放著的一隻木箱裏翻找著什麼。很快地,他翻出了一片發黃的紙片,然後下“炕”遞給我,眼神裏很有些羞澀的樣子。我很想再一次像隊長似的擺一擺姿態,可是擋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因為海子遞給我的是一張我們山灣孩子很少見到的照片。我再顧不得他的“晚上”不“晚上”,伸手接過照片來。照片上是一個模糊的人影,騎在一匹模糊的大馬背上。我一下子就有了興趣,指著照片上模糊的人問海子,他是誰?海子羞澀地笑了笑回答說,是我爸爸。我又問海子,你爸爸會騎馬?海子興奮地說,這是我爸爸在朝鮮打仗時照的,我爸爸當過中國人民誌願軍。我的不服氣的心理又作怪起來,也不再看興奮起來的海子,將照片塞給還想說什麼的海子,一轉身出了門。

出了土屋二十幾步遠,我的心裏越發不服氣起來。城裏來的海子居然有個會騎馬的爸爸!

又走了二十幾步遠,我馬上就有些揚眉吐氣了,再有個會騎馬的爸爸,還不是得接受我們山灣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初夏的山灣,莊稼快要成熟了,附近已經不能放牛,我和海子便趕著牛群向山灣深處走去,隊裏把兩匹閑下來的老馬也交給了我和海子。牛群一拐過山灣裏的崖口,吆喝著牛群的海子就活躍起來,牽過其中一匹老馬順到洪水溝就翻身騎了上去,那樣子很是威風,至少在我少年好奇的眼睛裏是這樣。騎在馬背上的海子還向我揮了兩下鞭子,然後便開始吆喝著圈牛。我膽小,一直不敢騎馬,可是心裏卻十二分的不服氣,我為什麼就不能騎呢?產生這個想法後,我就開始打另一匹老馬的主意,可那匹腦門上有著白頂的棗紅馬走路時像個得了重感冒的老朽不堪的家夥,總打響鼻,一打響鼻還直甩頭,我擔心當我騎上去後,那家夥一甩頭將我甩下來。過了崖口一進山溝,牛群停下來開始吃草了,海子也下了馬。我在一次次的決心後,也向那匹老朽東西走去。我的分析是馬在吃草時,即便打響鼻甩腦袋,至少安穩許多。我在這個分析中心裏想著怎麼上馬的動作,向老朽靠過去。海子抓著馬鬃上馬背的動作像一隻弓腰起跳的貓,利索但不好看,我認為我上馬背的樣子應該比海子更姿勢一些。我早在打老朽的主意時就將上馬的動作設計好了,包括躍上馬背後的樣子。可是等我靠近老朽以後,才發現踮起腳尖隻能看見馬背那麵的牛頭,這使我妄想和海子比一下高低的雄心就如泄了氣的皮球。我再一次鼓起氣來是因為不遠處海子嘻嘻的笑聲,小子在看我呢。我想我不能讓他看笑話,於是我在設計的動作中完全沒有經驗地慌亂抓住馬鬃就往馬背上躍。壞了,老朽好像知道我在幹什麼,在我躍起時,老朽很適時地打起響鼻來,並且甩著腦袋朝前走了兩步。我在老東西行走的慣性中被帶著往前走,結果一條腿隻在老朽屁股上搭了一下,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翻起身看著老東西又朝前走了,我狠狠地照著馬屁股吐了兩口唾沫。狗東西,成心讓我丟臉呢!

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我的身後,手裏還牽著他騎過的那匹馬。我當時的表情肯定很難堪,偷眼看海子,他倒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一臉嘲諷的笑,而是很認真地對我說,你來騎這匹吧。我揚了兩下脖子沒有理睬他。海子又說,這匹馬老實,你來騎它,肯定好騎。我越發有些上勁,將脖子扭到一邊不看他了。海子過來把手中的韁繩塞在我手裏,說來吧來吧,這匹真的很好騎。我終究還是抵不住要騎馬的誘惑,無言地接過他塞在我手裏的韁繩。海子一下高興起來,先給我講怎樣把馬先遛到低一些的地方,觀察馬是否溫順了,再決定把握騎上去的時機。我一麵聽著,一麵又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是海子講得興奮,還是以為我不聽他說的,一麵說著,一麵把馬轡頭抓住將馬拉著向旁邊低一些的地方走去,我不知不覺也跟了過去。海子將馬遛到一處台階下,指了一下土台說,好了,就在這個地方,你一定能騎上去。我底氣不足地喊了一聲,不騎。海子笑了笑,拍一拍馬背,那馬似乎很聽海子的話,埋下去尋草吃的馬頭慢慢揚起來,輕輕搖了兩下,那意思好像是說,你騎吧。我實在抵不住這個誘惑,身不由己地伸手抓住馬鬃,眼睛偷看海子的同時,腦子裏再次閃現出那些設計好的動作,我的想法是要讓海子看見我騎上馬背的動作時大吃一驚。這個想法讓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我站在土階上憋足吃奶的力氣猛力向上躍去,也可能是即將騎到馬背上的現實讓我隱藏在心底的興奮和激動有點過頭了,我感覺上半身隻在馬背上搭了一下,腦袋已經迅速向馬的那麵栽了過去。我的錯誤是在躍起的同時,兩手鬆開了馬鬃。

我是被海子從後麵捉住兩腳,才沒有將腦袋砸到河溝裏的卵石上。

雖然海子在關鍵的時刻阻止了我可能撞得頭破血流這一事實,但很長時間裏,我卻總是沒來由地不理睬海子。我的耿耿於懷肯定是少年式的複雜心理。很多年之後,一想起那個過程,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不理睬海子,我應該感謝他才對,可我沒有。海子當然不知道我的心理,以為我是沒有騎上馬背而生氣呢,連著幾天裏都跟在我的身後找有趣的話題讓我高興。少年式的那點無理睹氣,也就是一時半會兒,我的不理睬行動也在海子近乎討好的話題中無聲地結束了,但馬再沒騎過,我覺得真的不能再丟這個臉了。

不敢騎馬,並不意味著騎在馬背上那樣有著很威風姿勢的願望從我少年的意識裏隱退,每天放完牛回到飼養場,我都找一個什麼理由到海子家的土屋去玩,這兒翻翻,那兒看看,就是不到放著他爸爸照片的那個箱子跟前去,因為我到他家去玩的真實心理是很想再看看他爸爸騎馬的那張照片,但口裏就是不說。對於這一點,海子一點都沒看透我的心思。我甚至有點懷疑海子可能早看出了我的心裏所想,隻是裝作不知道。終於有天中午,我假裝玩得不高興,和他故意鬧別扭。海子一看我生氣了,一時有些發愣。我越發來了勁,一扭身裝出要走的樣子說,我再也不和你玩了!海子張著嘴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很小心地說,你真的不和我玩了?我眼光別到土圓門的上方,說,和你玩可以,但你得把那個東西再拿出來讓我看看。海子顯然沒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嘴合攏了,眼睛卻眯上了,問我,哪個東西?我不想說,可又不能不看,便用手指了指“炕”上的箱子。海子一下子明白了,人也欣喜起來,趕忙爬上“炕”從箱子裏取出他爸爸的那張照片,他還沒有從“炕”上下來,我便迫不及待地伸手近乎搶了過來。照片上的人和馬依然很模糊,但我眼睛像粘到上麵似的看不夠,而且腦子裏一個接一個地閃出了許多不切實際的美好想法。一旁的海子見我看得出神,語氣裏顯出驕傲來,說,我爸爸那個時候樣子真威風,對不對?他這句話一下把我那些遙遠的想法切斷了,我抬起頭看著他一臉自豪的神情,心裏知道他一定是想聽我說一句真了不起之類的話,可是我偏偏不願說,鼻子裏嗯了一聲,很隨便地將照片還給他,說道,啥威風?我隻不過是想看看這個相片上的人騎的是馬還是騾子,你以為我看的是你爸?海子愣了一下,把照片拿到我眼前指著上麵說道,真的是馬啊,你看,馬頭都這麼高呢。我吵架似地對海子喊起來,這也叫馬?你們城裏人連馬和騾子都分不清。這是馬?馬鬃呢?隻有騾子的鬃才這麼短,懂不懂?說完這話,我覺得還不足以打擊他,又說道,日本鬼子才騎騾子呢。海子又張開嘴愣了愣,低下頭看著照片,抬起臉來時,我看見他的眼神很失望。海子的確讓我這句有些教訓口吻的話搞迷糊了,他再沒有說什麼,隻是用手擦磨了幾下照片,然後回身放回了木箱。我之所以那樣說,一是心裏不服氣,再則主要是我把照片看得很細致,照片上那匹馬的馬鬃被剪過,所以看上去像騾子。

我以山灣少年那點熟知牲畜的小聰明,把城裏來的白臉海子臉上那點一提他爸爸就驕傲的神情打掉了,雖然如此,在以後放牛的日子裏,我還是控製不住好奇心在不斷假裝無意的閑談中知道了海子的爸爸確實當過誌願軍,而且是誌願軍騎兵連連長,打過真正的仗。至於打完仗以後的事,我怎麼想辦法問海子都不說。有一次我不知是在什麼情況下,從大人們的口裏知道了海子一和我說起來便引以為榮的爸爸原來被城裏抓起來了,怎麼抓起來的,沒人能說得清,於是,當再次和海子說起他爸爸時,我毫不客氣地對有些興高采烈的海子說道,別再說你爸爸了,你爸爸都叫抓起來了,肯定是打仗的時候當過叛徒。神采飛揚的海子聽我這麼一說,一下子愣在那裏,之後眼睛裏也滲出眼淚來,過了很長一會兒,再沒說什麼,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像大人似的。

從那次以後,海子再不在我麵前說他爸爸了。我呢,常常有意帶著捉弄的口氣引逗他說,他就很大人地歎氣。不過歎出的氣總是細若遊絲,不細聽是聽不出來的。

夏天的夜晚,暑氣退去,一山灣享用不盡的涼爽,大人們除了耕田種地的勞動,每天夜裏的批鬥大會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勞動任務。開批鬥會也記工分,所以大人們不管願意不願意,吃過飯都得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骨按時到生產隊飼養場的院子裏等著開會,有人靠著牛圈牆,有人席地而坐。隊長照例要先念一陣報紙,然後含糊不清地講些廢話,再之後,階級鬥爭的對象就自覺地站起來接受批鬥。一般情況下,被批鬥的人在批鬥會前還不確定,批鬥哪個階級敵人全看隊長,隊長說批誰就批誰。如我一樣大的毛小子們不管這些,隻是覺得不管批鬥誰都是熱鬧的事情,也就顯得異常興奮,常常在隊長念報紙前就開始貓著腰穿梭在打瞌睡吸劣質紙煙或者納鞋底的男男女女中間,等隊長念完報紙說完廢話,被批鬥的人站起來,我們才能安靜下來。被鬥的人一般不能抬頭,得低著,低著頭才能說明他們是真心實意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教育。如果有人脖子困了,想抬一下頭,馬上就會被個別積極分子認為是對貧下中農表示不滿意,有仇恨,這樣的情況其實是絕大多數山灣人不願看見的,因為一看見,他們就得舉著困乏的胳膊跟著隊長邊打嗬欠邊喊口號直到半夜。海子的媽也是被批鬥的對象之一。每次海子的媽被隊長點名站起來時,已經安靜下來的我都要轉頭找海子,其實我的想法和其他幾個毛小子的想法一樣,就是想看看海子的神情。當然,我看到的海子已經在離我們幾個很遠的人縫中了,腦袋夾在兩條小腿中間,讓我們看不清他的臉上是什麼樣子。每當這樣的時候,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麼要看海子臉上的表情,畢竟我們幾個毛小子中,我和海子經常一起放牛,關係要好,何況比我大兩歲的海子在放牛時總是照顧著我。但有一個細節是不能忽略的,就是每次海子的媽接受完批鬥後,第二天早晨海子再和我一起放牛時,至少有半個早晨眼神躲著我。有時候我也有些像小人得誌似的,將海子吆東喝西,比如說牛本來在某個地方吃草吃得很安穩,我卻非要海子去趕牛。當然,更多的時候,我還是有種少年式的同情,覺得海子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於是那天放完牛回來,我都要去一次海子家的土屋,那種情況下的海子就如那一整天一樣,不怎麼主動說話,隻知道坐在土塊碼起來的“炕”上不停地掐指甲。我自然有辦法讓他說話,說白了其實是想讓他高興起來。我讓他把他爸爸騎馬的照片拿出來讓我看,可海子頭也不抬,一邊掐指甲,一邊小聲說,沒有了。我說,胡說八道,上回你還讓我看了。海子抬起頭來小心地看我一眼,然後趕忙眼神躲開,說,真的沒有了。我便不再問,徑直爬上他家的“土炕”,要翻那個靠牆放著的箱子,海子就急了,立起身從後麵拖了我的腿不讓我翻找。我自然是被他拖了回來,畢竟他要比我大兩歲,力氣比我大些。有過那麼幾回之後,再捱到海子的媽前一晚接受批鬥,第二天放牛時,我就有意躲得遠遠的,假裝不理睬他,但我還是能感覺到海子躲著我的眼神時不時地偷偷瞄著我,我也就越發得勁,唱著歌在遠處自顧自地歡樂。我這樣一表現,海子其實也受不了,捱不到中午,他就得主動和我套近乎,等到太陽過中天要趕著牛回來時,他還牽著那匹不打響鼻的老馬扶著我騎上,然後跟在馬旁邊抓著我的一條腿以防止我掉下來。他好像知道我心裏的騎馬情結似的。我自然很樂意接受,但這種被人扶著上馬,還被抓著一條腿騎在馬背上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記得正是夏收最忙的時候,地裏坡上的麥子剛收了一半,突然連著下了兩天雨。一下雨,大人們都停了收割麥子,停工了但不停人,陰雨天的任務就是開批鬥會。整天都開批鬥會,所有被批鬥的對象都得挨著過,大人們什麼心情不得而知,但我的心情十分不好,因為那天開批鬥會,其他如我一樣大的毛小子都揍熱鬧去了,我去不了,我得放牛。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壞透了,直到傍晚趕著牛回來,我也沒和海子多說幾句話。海子也和我一樣,他媽那天挨鬥是跑不了的。圈好牛我自然沒去草彎海子家的土屋,獨自回了家。哪知第二天天還沒亮,山灣裏就有人嗓子扯著敲破鑼似的喊叫起來:山裏發洪水了!於是天不亮所有的大人都扛著柳枝拖著麥草去抗洪了。天亮後我又一次落湯雞似地到飼養場準備和海子趕了牛要去放時,飼養員意外地通知我們這天牛不放了,隻吩咐我和海子往各牛圈的牛槽裏添草,他是擔心我們把牛放到洪水溝裏去。我和海子自然樂得一蹦三尺高,這雨下得太好了!添草時我就發現海子眼睛像要出洞的老鼠的似的,賊亮。我還有些納悶,前一天他媽不是挨批鬥了嗎,他怎麼反倒高興?草一添完,海子也不說話,拉著我溜出牛圈一溜煙便去了草彎,到了他家的土屋裏,海子略略喘著氣,閃著小眼睛問我想不想吃東西,他還強調說太好吃的東西。我一聽是要吃東西,而且太好吃,立馬就興奮起來。雖說打下的麥子在麥場上堆著,但還沒分到各家各戶,我們家每天除了有限的玉米麵塊,之外灌腸子的東西不是小米湯就是山野菜湯,聽說有吃的,能不興奮嗎?海子在牆角的土爐子裏熟練地添草點火,我一邊幫他生火,一邊心裏琢磨他要給我吃什麼東西。等爐子裏的火煙熏火燎地旺了,海子手忙腳亂地從土塊砌的麵案倉下拿出一隻尖底鐵鍋坐在火上。我以為他是燒水,結果一會兒工夫,一股奇異的香味便從鍋裏飄了出來,我一時間聞不出是什麼味,隻感覺很香,此外聽到的便是肚子腸子裏咕嚕咕嚕的亂叫聲,很響亮。

那一碗玉米疙瘩中夾雜著硬物或軟物的美食真是讓我吃得滿口生津。海子邊吃邊說,這飯是他媽和他哥昨晚就為他備留的,是這一天的午飯,因為他媽昨天晚上就知道這一天可能要去抗洪。我才顧不上是他的午飯不午飯呢,狼吞虎咽地吃完,我還是覺得那種味道在舌尖嘴角邊翻滾著,臨完,我又暗示海子連鍋底的餘汁也用水涮起來喝了。喝完,我和海子並肩躺在“土炕”上,那份感覺真的很愜意。我望著土屋頂上的蜘蛛網問海子我們吃的是啥東西,怎麼那麼好吃?海子翻起身看著我笑道,肉呀,你這嘴是怎麼長的,肉也吃不出來?我一下子也坐了起來,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們山灣裏隻有過年時才能吃到肉,而且每家能分兩斤三斤就夠多了,海子家居然在夏天也吃肉。我忍不住又伸出舌尖在嘴角上來回舔了幾下,似乎肉味還在嘴角殘留著。海子看我貪婪的樣子,又笑起來,說,你把骨頭也吃了。我大吃一驚,還有骨頭?海子看我疑惑地望著他,笑著指了指地下我們剛才蹲過的地方,果然那兒有幾小塊硬物,隻是太小了,不是他說我還真沒注意到。我看了半天也沒分出是不是骨頭,便問海子是啥肉,咋那麼小的骨頭?海子仰身躺下,像我剛才似的望著屋頂說,能吃就行,管它什麼肉呢。

連著幾天,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會產生一個壞習慣,那就是時不時地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嘴唇,仿佛那肉的滋味還在我嘴唇上似的。那些日子每天下午圈了牛,我有事沒事就往海子家裏蹭,希望能再吃一次那種玉米麵裹著的東西,可每次去不是海子的媽就是海子的哥下工在家,我自然不好意思張口。我實在有些控製不了肚子裏的饞蟲,終於有一天下午,我想方設法和海子熱乎,目的自然是不言自明。海子好像對我過分的熱乎不明白,沒辦法,我隻好在一個自認為合適的說話空隙裏厚著臉皮問海子家裏還有沒有那東西,我說得比較含蓄。海子愣了愣,似乎不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我隻好明說了,我說,海子,你們家是從哪裏弄來的肉?真香!海子一下子明白了,先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半天沒回答。我有些賭氣,說,不說就算了,啥好東西,又不是沒吃過。海子頭低了半天才說道,其實本來就不是啥好東西,就是老鼠肉。

啥?我記得我是跳起身來這麼喊叫的。

海子抬起頭來看了看我說,就是老鼠肉。屋裏的老鼠太多了,天一黑就出來到處跑,我哥氣得沒辦法,那天晚上就打了幾個……

還沒等海子說完,我就開始嘔吐起來,似乎那幾塊老鼠肉是剛吃下去的。吐出的除了胃液,其實什麼也沒有,我吐得眼冒金星,一眼眶黃的黑的星就好似一牆根的老鼠直在我的肚子裏亂奔著。

我和海子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架,雖然我比海子小,可那天我居然打得海子抱著頭跑了。

我對海子充滿了恨,他居然讓我吃老鼠肉!我們山灣裏的人再窮,但是有講究的,別說吃老鼠這樣惡心人的東西,那時候就是河裏的魚都不吃。恨海子,我就一天到晚琢磨著怎樣收拾一下海子,最後我把主意打到了騎馬上,他不是愛騎馬嗎?

一個平常的傍晚,當飼養員把一匹在山裏牧養的火紅色馬駒交給我們兩個時,我真是有些大喜過望,似乎那匹兒馬就是為我密謀的計劃而來的。海子你不是說將來長大了要和你爸爸一樣去當騎兵嗎?那我就讓你領教一下啥是騎兵。我先在海子納悶的眼神注視下拔了一堆青草,而後抱著草一步一步到那匹兒馬麵前,放下。兒馬先抬頭看了看我,大約它看出了我是一個並無惡意的和它一樣年少天真的人類,所以它甩了甩頭後毫無顧忌地過來吃我給它拔的草,然後我試探著拍它的背,再摸它的頭,盡量裝出非常熱情的態度爭取它能和我同謀。真是天助我也,那小東西溫順得幾乎讓我懷疑它不能完成我的計劃。盡管那樣,我還是照計劃將準備好的繩子按原來想好的那樣綰成轡頭套在了它的頭上,不過我在最關鍵的地方以我們山裏毛小子的狡黠結了活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不了也沒關係,我再想辦法收拾海子。一切的順利其實當時已經讓我失去了信心,哪知從遠處圈牛的海子回來後到我身邊,帶著一臉的困惑對我說道,你可別騎這馬,它還認生呢。我已經在海子的扶助下能自己騎上馬背了,他以為是我騎呢。我笑了笑說,你沒看出它比老馬還老實?我都給它結了轡頭。海子還在勸阻我,你最好還是不要騎,它還沒順下來呢。我說道,怕啥?老實著呢,要不你先騎,我保證沒問題。說完這話,我覺得還不能激起他來,便又說道,你不是說將來長大要去當騎兵嗎?連這樣一匹小馬都不敢騎,誰還要你當騎兵呢?

這後麵的話肯定起了關鍵作用,海子一聽我那樣說,兩眼先放出光來,比馬脊背上的毛還發亮的光,盯著兒馬看了半天,我看見他的嘴唇還動了幾動,然後他過來從我手裏接過了我遞向他的韁繩。他先是伸出手撫了撫馬鬃,那兒馬也隻是抬起頭看了看,照樣接著悠閑地吃草,看它那個不懂我為啥給它拔草讓它站著吃的神情,我恨不得上去踢它兩腳。

兒馬的溫順讓海子一點沒看出在這溫順的背後有著我惡毒的計劃,盡管我已經開始懷疑這個計劃是否能完成了。我記得海子先是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我還沒怎麼注意,他已經抓住馬鬃一翻身上了馬背。還沒有經過這種情況的兒馬一下子受了驚嚇,海子的屁股還沒騎穩,它就撒開四隻蹄子飛奔起來。我看見馬背上的海子吃了一驚,他想勒我給他套好的韁繩,那匹火紅的兒馬就像我的真正同謀似的,就在海子勒韁繩時,它先蹶屁股後前仰,海子就在那個瞬間裏像一片雞毛似的被輕飄飄地掀了起來。我給他套好的馬轡頭散了,兒馬在飛奔遠去時,揚起的後蹄子毫不客氣地向後踢了出去。

落到地上的海子沒被兒馬踢死,但是前額上卻留了一塊永久的疤痕。過了四年,海子爸爸的問題落實了政策,他們家要回城裏去了。我送海子的時候,看著他前額上那塊半月形的疤痕,很想告訴他,那是我幹的。可是話在舌頭下麵擠了半天,終究沒說。我將海子一直送出山灣,十六歲的海子猶豫了好長時間,最後肯定是在內心裏爭鬥了一番才將他爸爸騎馬的那張照片留給我做紀念的。照片雖然依舊模糊,但我能看清海子爸爸的麵容,比海子略胖些,也比海子強壯。

我站在山灣的路口,一直看著海子和他媽他哥坐著隊裏的牛車越走越遠,心裏的那份內疚也越來越深,我想我假如有機會再見到海子時,一定要告訴他那個疤的真相。

菊蘭

秋天來得無聲無息。早晨太陽升起,傍晚落下,白天的日子晴朗無雲。山灣的太陽落得早,太陽一落山,山風便習習地吹起來,很涼爽。有時風過處雲起,有雲必有雨,山灣的秋天便蔥綠異常。山灣人說,山灣的水土養女人不養男人,這話一點不假。

菊蘭的一雙大眼睛便是我十三歲少年某種朦朧的意識裏,第一次執著認定的最美麗的眼睛。那一年菊蘭十五歲,大大的眼睛裏似乎永遠含著一汪水,晶晶亮亮像流不盡的山泉。菊蘭雖然比我大兩歲,但小學是和我一個年級,而且是同桌,隻是她上到小學三年級時,就回家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了。她父親在山裏背炭,窯坍塌壓死在炭窯裏後,就她母親一個人勞動掙工分,再沒有勞力。她下麵還有三個弟妹,一個也不值事,因此她得回去和她媽一起掙口糧養活那幾個弟妹。

山灣秋天的傍晚,太陽雖然落得早,天卻黑得遲。每天放學後到家放下書包,我便挎著籃子去拔草。隊裏養了六七頭差不多都是兩三年的老豬,除了每年過年時殺一兩頭給社員分,那幾頭豬養來其實是造糞肥。造糞肥要有豬食,但是人都沒有吃的,哪裏還有豬吃的。因此我們一夥小學生們便在隊長的號召下給豬拔草;當然不是白拔,隊上按每人拔的豬草斤兩給我們記工分,家長自然也是支持的。多掙一些工分年終可以多分糧食。我們拔草的地方基本上在玉米地裏,那裏草多,水分也足,壓秤。但是拔草的活並不是好差事,蹲在地上的難受勁自不必說,主要是地裏的那種潮悶,有時候不小心臉上身上還會被玉米葉子劃得一道道的,雖然不流血,可是那份奇癢的痛不好受。可是相對於別的毛小子,我倒是喜歡幹那活計,連我的母親都對我拔草的勤奮感覺奇怪。當然她是不知道的,我每天一放學就往玉米地裏跑,其實是另有原因。因為我有個拔草的伴,就是菊蘭。她一下工也要去拔草,而且我們兩個是經常在一起拔的,倒不是有什麼別的想法,我少年朦朧的意識裏有種想和她在一起的願望,何況我看出她也是願意和我在一起的,每天傍晚一到地裏,盡管我們兩個誰也不像是毛小子們在一起時你喊我我喊你,但我們兩人似乎是心有靈犀,隻要一進玉米地,要不了一會兒,我們就能從各自不同的方向走到一起。當然,一到一起,我興奮,菊蘭也明顯很高興,接下來她一邊拔一邊不停地給我說勞動時的事情,有沒有意思都要繪聲繪色地給我講。我呢,有時候會問一句什麼,有時候隻是悄悄地聽著。我一沒有問話的聲音,菊蘭就會擰一下我的耳朵,說,壞小子,你沒聽著?我說聽著呢,她便接著繼續講。那樣的時候感覺真的很好。

那個傍晚,我在我和菊蘭常去的玉米地裏一麵專心致誌地拔草,一麵豎著耳朵聽著,我知道她一會兒就會來的。但是我拔著草時,耳朵裏總聽得哪裏不對勁,好像是有人在哭似的,再一細聽,那種低低的哭聲又沒有了,我被那若隱若現的聲音搞得有些緊張,邊拔草邊左顧右盼地看。一會兒,那種哭的聲音又有了,隨之又沒有了,接下來一陣玉米稈搖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我以為是菊蘭來了,耳朵豎起來聽了聽,好像不像菊蘭的聲音,她走起來可沒那麼大的聲音,我再仔細一聽,一股寒氣便從後背卷了上來,我感覺頭發也豎起來了。因為,我清晰地聽見那種嘩啦聲中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我當時的第一個意識是地裏鑽進來了一頭狼。山灣裏過去常有狼,後來有了民兵有了槍,狼的蹤跡雖然沒有了,但偶然的也會聽到某人在某個地方看到過的說法。有了這個意識和判斷,我一下子哆嗦起來,尿也順著兩條腿下來了,但腦子裏還清醒著。我不能等狼過來吃我,於是我扔了草籃子撒腿就往玉米地外鑽,似乎狼的長舌頭就在我的光腳後跟上舔著。等我發瘋似的一口氣跑出玉米地,在越過第二道水溝時,一個狗吃屎跌倒在地上後,我都急得哭了出來。連滾帶爬地往前爬時,腦袋下意識地向身後扭過去看,結果沒看見有狼追我,我剛鑽出來的那片玉米地邊上也沒有了動靜。我翻起身抹了一把眼角,還是睜大眼睛盯著玉米地,好半天過去後,再沒出現任何動靜。我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氣也慢慢安定了下來。大概不是狼。我這樣猜測著,還是不敢確定,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影,黛青色的山頂邊緣塗抹著一層血紅的晚霞,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那層晚霞一消失,天就一下子黑了。我觀察著天和地的時候,心裏也在猶豫著要不要回到地裏去,說不上菊蘭已經到了我們常拔草的那一片去了,我得告訴她,地裏有什麼東西呢,得換個地方再拔,順便的目的也是想把那半籃子草提出來。

就在我眼看著山頂上那抹晚霞一點點消失下去時,玉米地那麵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那種聲音絕對不會是菊蘭能踩出來的,我和她老在一起,別說她走路,就是她在遠處的人群裏出一口氣,我也能聽出是她來。我緊張得趕緊瞪大眼睛瞅著,耳朵也豎起來聽天邊。因為我們山灣的氣候特點是太陽一完全下山,就要起山風。可是我耳朵裏沒聽見有山風刮過來,便趕忙爬起身來邊向後退著走,邊眼睛緊盯著玉米地邊緣,假如一旦真的是狼,我好轉身撒開腿跑。可是沒有狼出現在玉米地邊,隨著嘩啦聲,出來的是一個人影。我停下後退的腳步定睛看了看,是隊裏的會計。隨之我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真是虛驚一場。會計顯然也看見我了,瞪著一大一小兩隻眼睛看著我罵道,狗日的,你在地裏搞啥破壞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老實交代我就不給隊長說了。我回答說我沒有搞啥破壞,我拔草呢。會計來到我的跟前,那隻大的眼睛瞪著我,說拔草?說得好聽,草在哪裏?狗日的你還敢說假話。說著話他便揪了我的衣領要扭我去見隊長,說看你狗日的老實不老實,見了隊長你就知道搞破壞的人咋處置呢。我一看他來真的,急得叫起來,我說我真的是拔草呢,聽見地裏有狼,我就扔了籃子。然後我盯著他那隻大眼珠子說,不信我領你去看,籃子還在地裏呢。會計那小眼珠子盯著我看了半天問道,你聽見是狼?我說就是,我聽著好像是狼。會計那隻小眼睛眯起來好像是笑了一下,說,對,我先前是嚇唬你呢。我早知道這幾天玉米地裏來了狼,所以就來檢查一下。快回家快回家,我已經事前通知你了,要是狼來把你啃吃了,我話說在頭裏,那可再不關我的事。會計說完,鬆開我的衣領獨自走了。